第48章 品評天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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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痛自己,亦或是為他而痛,她竟有些辨不分明。藺琦墨亦深深望著她,但覺她澄澈的眸中溢滿了暖意,深深的讓人沉淪其中,自溺其間,仿佛多望一眼便能撫去心頭深深的歎息。
    “兩位將軍,老爺已在思院恭候兩位。”
    一聲清脆的話語打斷了兩人的對視,令兩人驟然回過神來。罄冉雙頰莫名一陣燒紅,匆忙轉身。
    “勞煩姑娘帶路。”
    她說罷,也不看那抹玉立的白影,跨步便出了房。
    藺琦墨望著她匆匆而去的身影,一怔之下忽而一笑,又回首深望了一眼那梅花圖,拿起桌上的竹筒快步跟上。
    罄冉和藺琦墨跟著侍女到達思院,繞過兩道遊廊,被帶到了一處小花園。花園不大但處處精致,濃蔭假山,飛泉流溪,鳥兒在陽光下婉轉地唱歌,讓人覺得心情怡然。顯然,這陸元賀是個很懂生活的老者,倒不似尋常武將。
    兩人繞過一座假山,頓時視線豁然開朗,一片綿延的草地過去是波光粼粼的清湖,湖邊一道灰色的身影正臨湖而坐。陽光穿過湖邊高大的榕樹,照在灰衣老者身上,將那身影襯得透出幾分孤寂之意。
    罄冉和藺琦墨對視一眼,踏上軟軟的草地走向湖邊,老者不曾抬頭,坐於竹椅上,手執釣杆,似是在假寐,又似是在享受著拂麵的湖風。
    待兩人走至湖邊,藺琦墨俯身一拜,“小侄藺琦墨拜見陸世伯。”
    老者聞言,朗聲一笑,睜開眼眸站起身來,雙眼含笑,上下打量著藺琦墨。
    “好,好!伯父在這深山幽穀可沒少聽麟國少帥的威名啊,如今見到賢侄,果真是少年英雄,儀表堂堂。”
    罄冉望著眼前笑容爽朗的老者,但見他雙鬢斑白,臉頰瘦長,一雙眼眸炯炯,似有神光,身影如高山般沉穩,更有一種傲然氣勢不彰自顯,讓人心生仰慕。
    “伯父謬讚,墨受之有愧。想當年伯父出岐山戰江州,怒馬斬章雄,後來鉛山誅馬寓,冰河道殺的燕國大軍四處逃竄,在勉州戰役中攻燕之桐城,斬敵將龐起。哪一場戰役不是蕩氣回腸?那才是真英傑!我等晚輩儒慕久已。”藺琦墨笑言。
    陸元賀哈哈而笑,複又重重拍向藺琦墨肩頭,笑道:“老了,老了……現在釣個魚都能睡著,讓人笑話啊。好漢不提當年勇,現在外麵都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老夫真是不服老都不行,唯今隻求能在此安度晚年罷了。”
    罄冉卻意有所指地接口道:“老將軍意不在釣魚,意在俯視魚兒為區區食鉺趨相爭奪,釣魚需要凝神屏息,然老將軍意不在此,睜眼亦或睡著,隻需心中敞亮,又有何妨?所以,老將軍一點都不老。”
    陸元賀一怔,看向罄冉,眼中有著威嚴與智慧,也有著滄桑和冷酷,半響他又朗聲一笑,看向藺琦墨,道。
    “這位大概便是旌國以八珍陣法令砮王吃了敗仗的少年易青吧?”
    藺琦墨笑著點頭,“伯父慧眼。”
    罄冉躬身一拜,“晚輩易青拜見陸老將軍,晚輩出言無狀,有說的不對之處,還望老將軍多多見諒。”
    陸元賀淡笑,手撫胡須,瞧著罄冉半響才沉聲道:“年輕人鋒芒畢露未必便不好,哈哈,老夫倒是極為欣賞你的膽識。”
    侍女擺上茶點,陸元賀在竹凳上坐下,抬手道:“坐。”
    罄冉還禮在小凳上落座,藺琦墨卻上前一步,笑道:“陸伯父風采如昔,一點都不曾老,易青的話倒是沒有說錯。”
    聽藺琦墨這話倒似見過他當年風采一般,陸元賀不免一愣。
    藺琦墨自袖中取出小竹筒,打開抽出一卷畫軸,雙手呈給陸元賀,笑道:“父親曾繪過一幅陸伯父當年征戰勉州的畫像,墨整理父親遺物時得見,每每對畫瞻仰,現下臨時拜訪世伯,不及將父親原畫帶來。小侄憑著記憶畫了這一幅畫,及不上父親丹青,還望伯父莫笑。”
    陸元賀站起身來,接過那畫緩緩展開畫卷。
    罄冉看去,但見那畫中,青山間,萬軍前,兩個意氣風發的將軍端坐戰馬之上。
    一人玄色鎧甲,大麾染血,神情卻堅毅卓然,手持長劍搖指蒼穹。另一人青袍飛卷,隨意坐在馬上,昂頭遙望著天際,看不到神色,唯有那清雋的下巴透著一種肅穆的威嚴,身姿隨意間卻淵亭嶽峙。
    看樣貌,前者正是年輕的陸元賀,而後者那姿態隨意中透出的肅然,倒是讓罄冉想起了方才在屋中的藺琦墨,想來定是他的父親藺嘯。
    罄冉再看向陸元賀,竟見他持著畫卷的手隱隱顫抖,麵容也盡是動容,半響他歎息一聲又抬頭望向藺琦墨,撫摸著手中畫卷,追憶道。
    “這畫卷畫的是勉山誓師時的場景,當年我與你父同朝為官。左周末年,六國紛紛建立新朝,叛軍猶如野火自四麵八方燒來,我和你父親雖是率兵相抗,可終究無回天之力,大軍被逼至勉州,四麵被困,糧草短缺。勉嶺一戰更凶險萬分,我等六日不曾合眼,見兵士們一個個離去,心如刀割。這畫卷是最後一次大突圍時的場景,當時你父親戲言,若是以三萬殘兵突破三國二十八萬雄兵的重重包圍,那定能留名青史,成就一場奇戰。不想我們竟真成功了,還能以奇兵攻擊燕國桐城,斬敵將龐起,如今想來,仍覺熱血沸騰。”
    他歎息一聲又道:“可惜縱使如此,也未能讓時局有任何改變。你父親護送瀝王曆經千辛回到封地雁州,終也沒能抵擋住洶洶的叛軍,最後雁城滅,燕王又那般喪心病狂,竟……如果老夫沒有記錯,今日當是你父親的忌日吧?”
    藺琦墨雙眸閃過傷痛,點頭道:“勞伯父記著,小侄感激不盡。”
    陸元賀輕拍他手,眸有欣慰,“你領兵滅燕國,生擒燕王,你父親也當含笑九泉了。”
    藺琦墨不語,陸元賀又感歎道:“當年雁城被破,老夫隻能領著殘兵一路北上,死傷了多少弟兄,遇到了多少伏擊,這才回到越州,進了這蒼嶺秘穀。想起當年死傷的兄弟,在戰亂中受難的百姓,老夫……罷了,這些年,老夫一心務農,驅兵避器,心境也慢慢淡了,隻望能洗刷一些血腥罪孽。”
    “伯父此話錯矣,凶危利器,用得妥當,也是拯救萬民之福器。驍雄之兵,若遇好的統帥,也是保護萬民不受戰火屠戮的神兵。”藺琦墨微笑著望向陸元賀,但眼神中有著不容退後的銳利鋒芒。
    陸元賀神情微變,老眸銳利盯向藺琦墨,他笑容收斂,沉聲道:“看來世侄此番前來並非隻是單純看望世伯。”
    他說罷竟甩袖轉身,負手走至湖邊,麵湖而立,冷聲道:“老夫在此隱世多年,清淨慣了,世侄此來若是探望伯父,那伯父當欣慰歡迎,咱們隻敘舊,不談其它。若世侄此番是為旌國做說客,那老夫便少陪了。”
    陸元賀的背影看上去疏離而冷峻,罄冉不想他說變臉便變臉,心中微急,上前一步。她正欲開口卻見藺琦墨輕輕抬手,她頓住腳步,不再多言。
    藺琦墨給罄冉一個稍安勿躁的神情,這才緩步走向湖邊,與陸元賀並肩而立,目光徐徐掃過湖麵,淺笑道。
    “伯父此地山水秀美,鍾靈毓秀,確實能令人心情愉悅,蕩盡塵囂。隻是這般遁世並不代表便能遠離殺伐、爭戮,如今山外戰亂紛擾,伯父心中明了,在此若果真能心如止水,伯父又何必拒墨於千裏?墨非是旌國之人,也不欲做旌國的說客,此番前來一是探望伯父,再來隻想請伯父念及黎民蒼生,三思而後定。”
    陸元賀冷聲道:“忠臣不侍二主,老夫乃是左周驃勇將軍,左周雖已覆滅,但老夫生是左周的人,死乃左周之鬼,此生當不尊它君。如今四分天下,馭人者在老夫眼中個個都是亂臣賊子,要老夫俯首稱臣?哼,萬無可能。再者,老夫領兵隱遁這蒼鬆密穀,更是念及黎民蒼生,深思熟慮後的選擇。凶兵利器隻會給這天下帶來戰火,隻會令百姓流離失所。唯今,老夫驅兵歸農,兄弟們再不必過刀頭舔血的日子,和百姓一起安居樂業,這才是福祉蒼生之道。” 他說罷將手中畫卷緩緩卷起,遞給藺琦墨,神色清淡。
    藺琦墨神色微黯,接過畫像,再度展開,細細端詳,歎息道:“墨雖是從未見過伯父,可從父親的隨筆及書畫中卻對伯父略有了解,甚為欽仰。墨聽聞,伯父自幼便胸有大誌,苦練武藝,熟讀兵書,要以所學造福天下黎民。伯父投身軍營,為左周立下汗馬功勞。左周末年天下動蕩,伯父卻一直不棄瀝王,伯父忠勇天下有目共睹,墨深為欽佩。隻是墨萬沒想到伯父竟是迂腐,乃至自欺欺人者。”
    藺琦墨的話字字清晰,罄冉一驚,抬頭正見陸元賀陡然扭頭瞪向他,兩人目光相觸,罄冉能感動空氣凍結的寒意。
    對視許久,陸元賀猛然仰頭大笑,笑聲高昂處戛然而止,他銳利的雙眸瞪向藺琦墨:“你倒是說說,老夫如何迂腐,如何自欺欺人!”
    藺琦墨揚聲道:“伯父說忠臣不事二主,若遇得明君,自當忠誠奉君,然瀝王終非明主,其荒淫無度,苛政暴斂,致使百姓度日如年,流離失所。瀝王對伯父有知遇之恩,伯父竭心以報本無可厚非,然此乃小義。而若伯父對瀝王的忠,卻釀成百姓受不盡的苦,那豈非因小義而失大義?伯父立誌造福蒼生,若帝王隻知貪歡享樂,伯父卻不分黑白輔佐庇佑,豈非助紂為虐,本末倒置?”
    陸元賀神色稍緩,冷哼一聲,“小兒狂妄,竟敢說教老夫,此話為何不說與嘯兄,告其在天之靈!”
    藺琦墨微笑,目光分寸不移,“若父親在此,墨仍是此言。當年瀝王昏庸,八方起兵,左周氣數已盡,不可扭轉。然父親卻為個人忠義舍天下黎民,墨實不認同,當年燕王血洗雁城,父親……並非沒有責任。”
    罄冉萬沒想到藺琦墨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心中複雜難解,看向藺琦墨的目光也多了幾絲疑惑和沉思。
    要知道這個世界一向崇尚君臣、父子觀念,如藺琦墨這般世家子弟更是從小受到嚴格的教育,他這番言辭若放在現代並不引人矚目,然而這種話對於一個古人,尤其對於一個身負深仇大恨的人,能讓他心智不被仇恨淹沒,清晰地理智地明辨是非對錯,那需要怎麽樣的意誌和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