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罪己詔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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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的雪落了一夜,翌日天尚未亮,罄冉一行便再次向鵲歌城東門飛馳。到達東門時天才蒙蒙亮,等待進城的行人已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罄冉的馬車夾在長隊中毫不起眼,辰時一到,隊伍便移動了起來。城門果真排查的極為嚴格,大隊行進的很慢。罄冉極目望去發現兵勇對出城之人排查的分明更嚴,拿著一張畫像不停比對,有模有樣。她微微勾起唇,無聲搖頭。
“尋個住的地方。”馬車很順利進了城門,罄冉吩咐一聲便低頭看起書來。
這一日過的異常平靜,隻戰國官兵到客棧搜查過一次。罄冉一直在客棧呆著,未出房門一步。
這冬天的第一場雪停停下下,竟持續了三日,夜來的很早,銀裝素裹,雪落盡,月兒便鑽出了雲層,映雪清寒。
月色下,寒風微起雪花迎風飄灑,碎銀一般滿天滿地,自窗前望去,京城的明瓦飛簷看起來格外清高,素寒一片。
二更過後,本就比平日清冷的鵲歌城更因宵禁愈發寂寥,又因一場雪褪盡了繁華,清冷如空城。從遠處傳來的打更聲,也比平日來的清晰。
房門被打開,罄冉抬手將窗戶關上,轉過身。
陸贏麵色沉肅地對她點頭,“都安置妥當了。”
罄冉微微一笑,自塌上取過披風裹在身上,於陸贏一起出了房。兩人輕功都極好,輕鬆避開城裏的巡城兵,很快便到了位於皇城的弩王府。
弩王府前兩盞通明的燈籠照著門前的石獅子,將路邊積雪映得紅彤彤,門外並沒有侍衛守護,罄冉衝陸贏丟了個眼神,陸贏大步便邁上了台階。
將沉重的銅環扣上大門,不一會府門打開,門侍探出頭來,銳利的眼睛盯著陸贏,沉聲道:“何事?看好了,這可是弩王府!”
陸贏卻是輕蔑一笑,朗聲道:“聽聞王爺被刺客擊傷,中了毒一直昏迷不醒。我家公子乃神醫之後,特來為王爺醫治,你還是快去稟報的好,誤了事可不是你一個小小門侍能夠承擔的。這是我家公子的信物,你呈給府中管事,不消片刻管事自會親自相迎。”
門侍見陸贏氣勢不凡,又狐疑地望了眼站在台階下的罄冉,接過陸贏遞上的物件,關門而去。
門侍關上門一麵向府中急奔,一麵沉聲吩咐,“看好門口二人。”
自有暗衛閃出,迅速向府門而去。此刻的弩王府一片沉靜,那門侍穿廊過院,輕功竟是極好,一路直奔弩王府的議事房。
此刻的議事房燈火通亮,竟站了一屋子的人,個個精神奕奕,麵上帶著幾分興奮和緊張。狄颯坐在上位上,雖是麵色蒼白,但一雙眼睛神采銳利,哪裏有外麵所說的重傷昏迷之態?
門侍到了議事房外,對看守門的侍衛低語幾聲,便直接進了議事房。眾人的商議聲頓時一停,目光全望向他。
門侍快步走向狄颯,將手中物件呈上,麵色沉肅的道:“門外來了兩名公子,說是神醫之後來為王爺醫治毒傷。二人氣質不凡,亦不似醫者,腳步輕盈,顯是武功不凡。當此緊要時候,屬下不敢疏忽,特來回報。”
眾人麵色一驚,氣氛瞬時緊張了不少。狄颯眉宇也微微蹙了下,接過他手中的羊脂玉佩。
“難道是走露了風聲?”
“會不會是皇上和三皇子那邊得了什麽消息?”
“王爺,此時城中已然宵禁,這兩人來的蹊蹺。我們是不是應早些起事?遲恐生變啊!”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請王爺莫再遲疑!”
“我等願誓死輔佐王爺成就大業!”
……
眾人紛紛表態,神情激越,態度堅定。
狄颯卻眉宇微鎖地盯著手中的玉佩,眸中閃過思索。
這玉……在哪裏見過?
忽而他眉宇一揚,霍然自椅子上站起。是她!那日十裏亭相送,她腰際係著的正是這玉,不會有錯。
此時此刻,她竟來到了鵲歌城,這是天意嗎?!
狄颯眸中沉浮不定,將手中玉佩握緊,凝眸望向跪了一地請命的將領,沉聲道:“諸位放心,來者非敵。所議不變,明日三更諸位依計劃聽本王號令,不得有誤!”
“王爺聖明!”
諸將沉聲應命,狄颯大步便出了房,一麵交代管家,“你親自去將門外兩人引進府來,本王書房相候。不得無禮!”
管家一愣,詫異地望了狄颯一眼,這才應命而去。
青石路長長的蔓延至夜色深處,雪已停下,天空顯現出幾分晴朗,灑下數點星光,似要與雪影相映,街頭空寂而清冷。
一陣風卷動積雪飛揚,罄冉將鬥篷裹緊,手指觸上衣領處的狐皮微微一頓,低頭望去那狐皮色澤柔順得堪與白雪爭光,將十指映得如玉般發出淡淡瑩光。
罄冉目光浮動,下意識的伸手撫摸著柔軟的皮毛。這件狐皮是去年藺琦墨所贈,他親手所獵,雖不是什麽稀罕狐皮,但毛色甚好這才給她做了裘領。撫摸著順滑的皮毛,暖暖的仿似記憶中那堅實的懷抱,一樣的帶著暖意嗬護,層層包裹在身邊,叫人從心底生出踏實。
罄冉輕輕牽起唇角,默默告訴自己,快了。很快她便能前往戰場,她有預感,她一定能找到他的。
沉重的開門聲打斷了罄冉的思緒,弩王府的管家快步而出,幾步邁下台階,躬身衝罄冉笑道:“您就是神醫王伯當的弟子?不想公子竟這般年輕,快請快請。”
罄冉淡笑點頭,微微施了一禮,便跟隨王管家入了王府。
入了王府,罄冉也不多看,低著頭緩步跟隨,王管家按狄颯的吩咐直接將罄冉帶向書房。
眼見屋中燈火通明,窗戶上映出一個挺拔的身影,罄冉停步,微微側頭,“還請管家為我這隨從安排個歇息的地方。”
管家連聲應是,陸贏於罄冉目光相觸,微微點頭,隨著管家而去。罄冉獨自向房中走,尚未步上台階,錦簾被大力掀起,從屋中走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是狄颯。
罄冉停下腳步,迎上他灼熱的目光,抬手將罩在頭上青色鬥篷的風帽取下,露出一張清麗素容,展顏一笑,“一別經年,弩王殿下一向可好?”
她那笑從容有禮,甚至眉宇間帶著幾分疏離和淡漠,然而看在狄颯眼中竟是嗜骨的奪魄,讓他的心一陣失跳,愣在當場。
他從未想過有一日她會來到他的府邸,來到一個屬於他的地方,站在他的書房外如此對他笑著,這種感覺讓他覺得恍然覺得置身夢中,虛幻而美好。
“王爺不請我進去嗎?”
罄冉的笑語傳來,狄颯才猛然回神,忙錯開身體,笑道:“請進。”
說罷,他親自給罄冉挑起錦簾,罄冉淡笑邁步,跨過他進了書房。房中,迎麵立著幾個樸拙的古木書格,堆滿了書卷文冊,除此之外便是桌案,靠窗處置著兩張椅子,再無它物。
狄颯的書房如他的人,簡潔幹脆,整個書房幾乎沒什麽裝飾品,隻迎麵牆上掛著一幅騰馬圖,罄冉目光一轉最後落在了桌案後的紅木架子上,那裏架著一支小銀槍,一支極為眼熟的小銀槍。
主人顯然很愛惜那銀槍,槍頭的紅瑛流蘇柔順的垂著,纖塵不染。
見罄冉的目光直盯那小銀槍,狄颯麵上閃過幾絲無措的尷尬,本能地大步走向桌案,在長案後站定,剛好以高大的身體擋住了那紅木架。
見罄冉目光望來,狄颯忙是一笑,“沒想到果真是你,我以為……我是說你現在應該已領兵去了……”
狄颯慌亂的說著,迎上罄冉微挑的眉宇,不覺又住了口,片刻才抿了抿唇,在桌案後落座。
“你此來是為了北邊的戰事吧?”
罄冉淡笑,輕輕轉動手中杯盞,“王爺快言快語,我便不再繞彎子了。罄冉此來確實為北境的戰事,還望王爺能念及蒼生,顧全大局,相助旌國。”
她麵上帶著清雅的笑意,盈盈然望著他。那一聲自稱,入得耳中讓狄颯一陣恍惚,他低頭借著端茶的動作掩飾自己的慌亂,抿了一口茶這才抬頭,刻意壓低聲音,道:“對圖吉用兵不是我一人能說了算的,此事你得容我上奏父皇。”
罄冉盯著狄颯,驀然挑眉一笑,“王爺何必說此等敷衍我的話?我此來本隻有五分把握說動戰國出兵,然而此刻卻有十分把握。”
狄颯一愣,隻覺她的目光似是帶著極強的洞察力,似已將他整個看透,禁不住微微一笑,挑眉道:“哦?願聞其詳。”
罄冉笑著放下杯盞,站起身來,緩步道:“自塔素羅統一草原圖吉連犯邊境,戰國湖州一帶亦常遭圖吉入侵,圖吉人殺燒搶掠,聽聞湖州百姓舉家南遷的不在少數,良田早已荒蕪。罄冉聽聞王爺去年便上奏朝廷,請求出征邊關討伐圖吉,奈何英帝並未允奏。塔素羅是個嗜血的人,他有著極大的野心。此番攻打旌國,王爺又怎知他下個目標不會是戰國?塔索羅之所以敢如此囂張,大軍深入,不過是算準了戰旌兩國不會聯手。這些年戰旌兩國交惡,各自為戰,這才縱容了塔素羅,讓他如此有恃無恐。”
罄冉說著停步在書案前,直盯狄颯,又道:“王爺您是明白人,也一直在為戰旌兩軍的安定做努力,這次豈不是一個絕好的機會?若兩國能夠摒棄前嫌一同抗敵,相信一定能讓兩國冰釋前嫌,從此和睦相處。這些年戰國雖表麵維係盛世局麵,然英帝終非明君,戰國實際情況如何,想來王爺您是最清楚的。王爺雄才偉略,自是能明白其間利害,定然願意相助旌國。然英帝及朝中大臣卻未必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罄冉本寄希望由王爺說服英帝發兵,憑借王爺在軍中的威信,此事便有五成勝算。然而現在看來……”
罄冉聲音微頓,目光逼向狄颯,啟口道:“怕是這戰國的天要變了,英帝已無裁奪大權的能力了。”
聽她如此說,狄颯微微一驚,身體有一瞬間的緊繃,接著目光卻沉靜了下來。暗自苦笑,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現在昏迷不醒,而此刻他卻好好的在此與她說話,他本就不欲瞞她。以她的聰明,能猜到也不意外,隻是為何聽罄冉的語氣,竟似早已察覺。
狄颯麵有驚疑,蹙眉道:“你早已得知?”
罄冉淡笑回身,在座位上施施然落座,微微搖頭道:“王爺不必憂心,王爺的籌謀並沒任何不妥。我也是今早才想通關節的,至於我為何會知道……若我說是靠直覺王爺可相信?”
見狄颯麵上一愣,眉宇蹙起,帶著濃濃的不解,罄冉這才又道:“說來可笑,這些年我一心想著報仇,對王爺你可謂費盡了心思。若我說我了解王爺,知你甚深,你可相信?”
狄颯再次愣住,目光黑潮湧動,卻不知是喜是傷,隻能任由目光落在罄冉的麵上,收不回也移不開。
她說她對他費盡心機,她說她了解他知他甚深,這讓他如何不喜,然而他心中卻知道,她對他所有的用心皆來源於恨,這又讓他心頭泛起一陣陣的苦澀。兩廂情潮翻湧著,撕扯著他的心,狄颯唇角悄然爬上一抹苦笑,卻聽罄冉又道。
“自王爺執掌兵權,英帝對王爺的猜忌便與日俱增,尤其這兩年,英帝偏寵儒王,對王爺你更是多有指責,不僅先後奪了王爺對肖南軍、京都十三軍的軍權。去年更是以驕佞這樣莫須有的理由罷了王爺所有差事,令您在府中思過。去年英帝雖派給了王爺差事,但卻是令你往靖邊這樣的苦寒之地平亂。此刻平亂回京,封賞雖是有,但是對王爺的封賞遠不及儒王,倒是儒王因當初舉薦有功賞賜不薄。朝中原來擁戴王爺的大臣紛紛倒戈,就連百姓都傳言英帝要立儒王為太子,而王爺每日消沉在家,已甚少出門。”
罄冉話語微停,凝眸望著狄颯,“我雲罄冉所熟知的弩王從來都是堅毅果斷,沉謀遠慮的,萬不是如此容易便會消沉,便會放棄的人。這一年來,弩王府一直極為安靜,安靜的好像王爺果真消弭了所有鬥誌,可我卻知道一切都是假象而已。所以昨日一到鵲歌城,聽聞王爺遇刺,我便心中有異。這可是三年來弩王府發生的最大事情,一個刺客能重傷王爺,令你昏迷不醒,還能自府中逃逸……若王爺這麽好殺,罄冉也不會等了這麽多年。”
聽她這麽說,狄颯清苦一笑。
“王爺雖三年前便交了兵符,但那兵符也隻有英帝和儒王視之為護身符。他們不曾帶過兵,不曾和軍人交過心,他們不了解軍人。然而我卻了解,軍人的忠臣向來隻給讓他臣服的英雄。王爺統兵多年,南征北戰早已威名軍中,即便沒有兵符在手,相信王爺也能驅使軍隊。所以昨日一聽弩王重傷,我便讓手下前往城北建棋軍探查,結果真就探到了些蛛絲馬跡。”
狄颯點頭,卻未在糾結此事,目光沉沉望著罄冉,片刻竟歎息一聲,道:“也許這是天意,如今我父子反目為仇,你卻於此時出現在這裏,也許這便是所謂的報應不爽。”
罄冉未想到他會如此說,一怔之下竟是無言而對。所謂的仇恨其實一直都是心裏的執念,這兩年曆經了太多生死,罄冉雖不敢說自己已大徹大悟,但是對於仇恨卻著實看的淡了許多。
如今見戰英帝父子反目,她的心中竟平靜異常,這是她一直期許的事情,英帝和狄颯的反目若說明妃的死是根源,那麽她在青國曾做的一切便是攪動這父子反目的手,一點點地讓讓將這矛盾挑起,擴大。
如今期許的事已然發生,可她卻沒有了觀戲的心情。爹、娘,你們在天之靈會怨怪女兒不孝嗎?
見罄冉不語,狄颯也抿了唇,屋中半響沉寂。待遠處傳來隱約的打更聲,狄颯才恍然起身,望了眼微亮的天光,對罄冉沉聲道。
“你可願等我一日?今夜關於當年的事,我會給雲家一個交代。至於對圖吉用兵的事,還需我與大臣們商議方能決定。”
他見罄冉垂眸點頭,唇角動了兩下,終是猶豫的道:“你在戰國終是不安全,便宿在我府裏可好?”
罄冉一愣,抬頭迎上狄颯期望的目光,卻堅定的搖頭,道:“不了,我有落腳之處,不給王爺添麻煩了。王爺若有事,可到青雲客店尋我。一會便天亮了,我不便久留,就此告辭。”
狄颯見她語氣堅持,神情略顯黯然卻不再多言,親送罄冉出了屋子。
戰英帝元康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夜深人靜,月落清輝。
月色依舊鋪滿了整個鵲歌城,二更一過,城中萬千人家街道縱橫,如同巨大的棋局,鋪展蔓延至天地之間。
一陣陣馬蹄聲踏雪濺泥,落如急雨,帶著肅殺之氣遙遙遠去,先後消失在皇城的宮城深處,讓早已安歇的百姓禁不住縮在被窩中瑟瑟發顫。
香櫞宮此刻宮燈高掛,映著雪色深深越發顯得空靈精美,宛若仙境。這裏住著如今戰英帝最寵信的皇妃,鶯妃。
此刻香櫞宮中竟彌漫著一股肅殺之氣,不知何時,宮牆四處已埋伏好了帶刀侍衛。要知道這後宮內院,向來是不允侍衛走動的,可如今這氣氛怎麽看怎麽潛藏殺機和陰謀。
“碧兒,我們的事狄颯已然全部知道了!我派去的殺手並未能將其殺死,現在我們隻有采取主動才能有一條生路!不能再猶豫了!”
殿宇中傳出一聲焦慮的男音,正是戰國現今在朝堂上一呼百應的儒王狄容。
“不是說狄颯暈迷不醒嗎?怎麽會這樣……皇上對我不薄,我……”接話的是個宮裝美人,自是英帝寵妃鶯妃。
“難道你愛上那個糟老頭子了?碧兒,難道我們之間的海誓山盟你都忘記了嗎?”
“我沒有!隻是……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是,沒有了。我們隻能先下手為強,這樣才能保得一條命。若讓父皇知道你我的事情,你覺得憑父皇的心狠手辣他能放過我們嗎?!”
儒王的聲音越來越尖銳,接著他將聲音放柔,繼續道:“碧兒,別再猶豫下,我都布置好了。隻要你去將父皇引來,我們便能永遠在一起了。”
“真的嗎?可我終究是你父皇的女人,你真不會介意,莫不是騙我吧?”
“怎麽會,你為我做那麽多,我不會介意,何況這世上縱使女子千萬,哪個能及上母妃您嬌媚天生,恩?”
此刻的承清殿,腳步聲打破了沉寂的宮殿,狄颯站在一片黑暗中望著四角庭院上方那片黑沉的天空,心緒翻動,想著母親平和寧靜的麵容,心裏越發衝去一股憤恨。
一抹輕雲遮月,在他臉上覆上了陰影,將那眉宇間的寥落映的越發清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