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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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夜裏,廖小喬做了一個噩夢。在那久違的夢境裏,她又回到那可怕的夜晚。有人瘋了一樣地打她、踢她,好像她不是一個人,而隻是一個沙袋。她咬著牙默默忍受,一次又一次地把滿腔的血水咽回肚裏。
    反抗是多餘的。
    事實上,她越是反抗,他就越是興奮,噴著滿嘴的酒氣,一拳比一拳更重。
    以往隻要她乖乖地忍著,他打了一陣子,見她沒什麽反應,也就無聊地丟開了。可是那一晚不一樣,他好像失去了最後一點兒好心,不管她怎麽忍耐,他都不打算放過她。
    毆打中,她不小心撞翻了那隻鐵皮餅幹盒。咣的一聲,蓋子飛出去老遠,裏麵的東西掉了一地。那本童話書,那隻枯萎的草戒指……還有一根藍色的絲帶。
    她不記得那個人看到那條藍色絲帶是什麽表情了。可能是因為被打破了頭,大腦都被疼痛充塞了,紅色黏稠的血水又模糊了眼睛,她本來也沒有機會看清那個人的臉。她趴在地上輕輕地喘息,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眼淚衝淡了血液,隱隱約約隻能看到他膝蓋以下。
    男人搖搖晃晃地走到藍絲帶前,停了一會兒,然後吃力地撿了起來。那雙腳在原地又停了一會兒,調轉了腳尖,向她走來……
    廖小喬倒抽了一口冷氣,猛然驚醒。
    天還沒有亮,屋裏屋外一片漆黑。萬籟俱寂裏,隻有她自己的喘息一聲比一聲劇烈,像瀕臨死亡的人還在費盡最後一點兒力氣掙紮。
    她大睜著眼睛,無意識地盯著天花板,全身的毛孔都在滲著汗水,身體卻在被窩裏變得冰涼。心髒跳得撲通撲通直響,連耳膜都像充了血似的。手指好像也麻痹了,像被毒蛇咬過一樣,沒有一根能動。
    等到好不容易緩過神來,窗外已是微明,身上的冷汗也都幹掉了。整個屋子由漆黑一團變成了混沌的灰白色。
    廖小喬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不用怕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她對自己說。
    那個人的臉也早已經記不住了。
    可是奇怪的是,她仍然記得他腳上的那雙黑色劣質皮鞋。褶皺布滿了鞋麵,左腳的鞋頭擦毛了,鞋幫上還有一處很明顯的劃痕。右腳的鞋跟比左腳的磨損得更嚴重些,大概相差了一厘米。每一個細節都記得很清楚。
    客廳裏忽然傳來路佳的聲音。
    “小喬姐?”
    廖小喬忙從回憶裏抽出神思,一望床頭手機,已經六點多了:“啊,我就來。”
    “你還沒起床?”
    “就來。”說著,廖小喬急忙坐起身。
    “哦,不用不用。你難得起來遲,再睡一會兒吧。”小女孩兒很懂事,隔著門輕聲說,“平常都是你做早飯。我昨天剛買了一袋速凍餃子,不然今天我煮給你吃?”
    廖小喬還是急急忙忙地穿起了衣服。
    “不了,你自己吃吧,”她一把掀開被子,將手機揣進口袋,出了臥室便直接去門口換鞋子,“我今天已經遲了,還要趕著去給主人家做早飯。”
    路佳帶著一點兒天真的好意:“遲到一會兒又沒什麽。”
    廖小喬淡淡地一笑,也不想多做解釋,匆匆地出了門。關上門之前又問了一句:“你今天在家休息?”
    路佳點了點頭,有點兒興奮又有點兒擔心:“嗯,明天有大手術,今天養精蓄銳。”
    出了小區,正好有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廖小喬報了地址,司機也沒有以換班為由拒絕,順順利利地上了車。
    但也許是因為做了那樣可怕的夢,她心裏始終有種惶惶的預感。心髒一直要懸不懸、要沉不沉地卡在當中間,總是跳得不安生。
    葉知遠嘴裏叼著一隻三鮮包,一手端著一杯熱豆漿,一手拎著一塑料袋油條,三步並作兩步地從樓梯跑了上來。見到一個人,就笑得春暖花開地打聲招呼。
    和廖小喬正相反,他昨晚睡得很好,簡直太好了。自從夢到看不見臉的廖小喬起,他這半年總算睡了一個好覺。
    人都說藥補不如食補,食補不如睡補。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啊!
    他現在比拿人參當飯吃還有勁兒。
    這都要謝謝劉軍。要沒有那哥們兒昨天的促膝長談,還不知道他要失眠到什麽時候。他葉知遠也不是有恩不報的主兒,所以特意買了劉軍同誌最愛的豆漿油條,表達一下謝意。
    劉軍正坐在辦公室裏準備泡他的紅燒牛肉麵,一見豆漿油條喜得眉開眼笑。咧著一張大嘴,說了聲“謝了啊”,就要接過東西,卻被李蘭劈手奪過。急得劉軍盯著豆漿油條直叫喚。
    李蘭卻不理他,瞪了葉知遠一眼道:“你還有心思跟這兒獻殷勤?”
    葉知遠心情好,就不想跟她計較,笑嘻嘻地道:“我對劉軍好,也招你惹你啦?”
    李蘭直接用鼻子重重一哼:“誰跟你油腔滑調。劉軍用不著你費心,你要有心還不如留點兒給別人。”
    葉知遠看她板著個臉,不像故意找喳兒。腦子一動,登時就明白過來了。忙收起一臉的笑,不光認真起來,還有點兒小緊張:“聶晶要回來啦?”
    李蘭斜著眼睛看了他一遍,不大熱情地道:“看來聶晶真沒告訴你。”
    葉知遠呆了一呆。
    劉軍搗了他一下,見他還是呆頭呆腦的。暗想,這小子平時機靈得讓人牙根癢癢,怎麽關鍵時刻也會掉鏈子。倒替他著急地問了李蘭一句:“聶晶真要回來了,什麽時候?”
    李蘭看了看劉軍,方對葉知遠勉勉強強開了金口:“不是要回來了,是已經回來了。”
    劉軍啊的一聲睜大了眼睛:“什麽時候?人呢?”
    該問的人不出聲,不該問的人倒積極得很。
    李蘭氣鼓鼓地回道:“昨天晚上。今天已經來上班了。”
    劉軍嘴巴張得能塞下一隻雞蛋,急忙轉頭看葉知遠。葉知遠卻更呆了。呆了一會兒,又低下頭去。皺起眉頭緊緊地抿著嘴巴,手上還捏著半隻三鮮包,要多傻有多傻。
    李蘭看在眼裏,不由得恨恨地歎了一口氣。她要是聶晶,就看不上這種猶猶豫豫的男人。可惜她又不是聶晶。她知道聶晶嘴上不說,心裏別提多惦記葉知遠了。
    “別說同事一場不幫你,”李蘭憤憤不平地從兜裏掏了手機出來,調出聶晶的短信遞給他,“自己看。”
    葉知遠被動地接在手裏。說實話,他也想知道聶晶會說些什麽,便低了頭,逐字逐句地看了起來。
    “算了,你也別安慰我了。”聶晶在短信裏對李蘭說,“我覺得他對那個廖小喬還是有感情的,但是他對我更有感情。這一點我有信心。其實,比起他對我沒個交代,我更介意的是他對廖小喬的態度。他在她麵前一直沒有抬起頭來,眼睛也不敢好好看著她,好像他虧欠了她什麽似的。我總覺得他們之間藏著共同的秘密一樣。這讓我覺得很不舒服,好像我成了第三者。今天發生了一些事,我很累,不想聊了。”
    最後一條短信是昨晚七點發的,隻有短短的四個字:“我回來了。”
    葉知遠愣愣地把手機還給李蘭。他沒有想到聶晶把他看得這麽透徹。
    雖然昨天,他已經理清了自己的頭緒,可也沒想到她這麽快就回來了。他還沒有想好該怎麽對她說。
    李蘭已經沒那個耐心和他磨嘰,一抬手,將豆漿油條丟進他懷裏,不滿地提醒道:“拿給你該關心的人吧!”
    說完,幹脆把他整個人都推出了大辦公室。
    聶晶走了一小段日子,法醫部積了一堆的工作。她一進辦公室就開始忙了起來。小助手熱心地問了她想吃的早點,便拿上外套準備出去,一開門,卻看見葉知遠站在門口。
    葉知遠幹巴巴地扯了一下嘴角,視線早穿過小助手,落到聶晶身上。她還在伏案寫報告,卻沒有看到他。幾天沒見,好像下巴又尖了些。葉知遠心裏不自覺地一緊。
    小助手機靈得緊,趕緊一聲不吭地讓他進來,自己走了出去輕手輕腳地關好了門。
    早說晚說都是要說的。再婆婆媽媽下去,連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葉知遠幹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走到聶晶身旁,將豆漿油條放在她的辦公桌上。
    聶晶應聲抬頭,看到他的一刹那,眼神閃爍了一下,便又低下頭去。
    “食物中毒的案子,很累吧?”葉知遠問。
    “嗯。”停了一會兒,聶晶又主動接了下去,“一共死了十一個人。最後兩個,是一對情侶。”
    葉知遠怔忡了一會兒:“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現在還不知道。”聶晶默然了兩秒,眼圈有點兒發紅,“我去醫院看過那兩個人。他們都很年輕,那姑娘跟我一樣大。她跟我說,他們本來打算吃完砂鍋就去領證,年底的時候再辦喜酒。”
    葉知遠也默然了。雖然隻是素不相識的兩個人,卻也讓他的胸口沉悶起來。人活著真是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事。眼看著就要大喜的人,卻一下子同歸黃泉。
    聶晶拚命地忍耐,眼淚還是掉了下來。很快便一發不可收拾,抽泣著淚落不止。她是真覺得很難過,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道:“誰也沒有想過自己下一秒就會死。每天,每天,都在想還有明天。可是……”一想到這裏,便哽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隻能一個字一個字地硬往牙縫外擠,“可是誰也沒有想過,如果沒有明天了,如果沒有下一秒了,該怎麽辦?”
    說完了,便再也控製不住,坐在椅子上像一個孩子一樣大哭起來。
    看起來她是一個法醫,見慣了死亡。人人都以為她應該是那種電視上演的理性到冷酷的模樣。但是誰也沒想過,每次她見到的都是冷冰冰的屍體,卻從來沒有見過快要死了,卻還是活著的人。她還記得那個姑娘掙紮著握住她的手,微微有些涼,但畢竟還是熱的。當他們真的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麵色青白地躺在她的解剖台上的時候,她忽然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死亡。她從來不曾真正地直麵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