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禮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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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要親眼看著那個人是怎樣的反應:他的肌肉會如何抽搐,皮膚會如何緊繃,眉梢眼角會如何變化……他不想放過任何一點細微之處。
    “來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於謙和抬頭,正看見丁樹海和方煜文從二樓慢步而下。壽星翁今日的氣色比往常好很多,額頭很有光澤,兩邊顴骨透著紅色,連皺紋都似乎少了許多。
    於謙和明知道那一聲“來了”不是對著自己說的,卻還是不能控製地彎起了嘴角:“是啊,終於來了。”
    雷諾和葉知遠剛進刑警隊的大辦公室,李蘭就迫不及待地迎上前來。
    “雷隊,”她手上抓著一份資料,有點兒驚悚也有點兒慌亂,“於謙和的背景資料,他媽……他親生媽……”
    一向伶牙俐齒的人竟然也說不出來話來,葉知遠也不覺緊張起來。
    李蘭白著臉,很沒形象地把資料幹脆往雷諾懷裏一塞,好像那是個燙手山芋似的:“您快看看吧!”
    雷諾便也不多言語,直接翻開。
    四個人在客廳裏坐定,於謙和便將禮物放在茶幾上,輕輕推到了丁樹海的麵前。
    丁樹海微覺意外地望了他一眼,道了一聲:“客氣了。”便示意保姆來收走。
    保姆剛彎下腰,便聽於謙和道:“丁先生不看看是什麽禮物?”保姆隻好停住,抬頭望向主人。
    丁樹海望了於謙和一眼,暗暗地皺了一下眉頭。他本來就不喜歡這個年輕人的眼神,今天好像格外招人厭。猛一看像一潭死水,可是再仔細地看一會兒,便又能從那死水之下感受到一種洶湧。想把誰一起拖入那洶湧裏,翻騰撕扯成碎片,再和他一起歸於死寂一般。
    丁樹海朝保姆點一下頭,保姆便自覺地退下了。
    “你太破費了,”他客套著,“隻不過來吃頓便飯而已。”
    於謙和笑著搖了搖頭,緩緩地道:“何談破費,一文不值。”他並不是客套,而是真的一文不值,“不過,禮輕情義重。”
    丁樹海搞不清他的意思,疑惑像一層霧氣隱隱約約地浮現在臉上。別說方煜文和丁浩然,連保姆都聽得出於謙和的意思並不像他說的話那麽簡單。
    丁樹海垂下眼睛,看著那隻包裝得一絲不苟的禮盒,鮮紅的綢緞花像有生命力一樣地怒放開來。也許是那奪目的紅色刺動了他的神經,他不禁暗暗地想:也好,就看看他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他又抬頭看向於謙和,禮貌性地一笑:“好,那我就先謝謝你了。”說完,便伸手要拿禮盒來拆。
    卻不料於謙和陡然伸手,啪的一聲,將他的手牢牢按住。
    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間集中到了於謙和的身上,但是於謙和視若無睹,隻定定地看著丁樹海。因為丁浩然的關係,兩個人見過不少麵,這卻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丁樹海很不喜歡這種接觸,無論是眼神還是皮膚,立刻抽了一下手,竟然沒有抽出來。他不覺一愣,又加了幾分力氣狠狠一抽,方勉強抽回。
    手背上有點兒發麻,殘留著些許疼痛,仿佛已被剝去了一層肉眼看不見的薄皮。
    “也不用這麽著急麽,丁先生,”他的不適卻讓於謙和勾起了嘴角,“在您拆開禮物之前,我想先跟您講講這個禮物的由來。”
    方煜文不覺弓起背,插入道:“你要幹什麽?”
    連丁浩然也嗅到了一絲令人不安的味道:“你到底怎麽啦?”今天的於謙和實在是太古怪了。
    於謙和便也抽回手坐好,安撫似的朝他笑一笑,可是回答的時候卻又將臉轉向了丁樹海:“沒什麽,想講個故事而已。”停了一下,又補充一句,“可能有點兒長。”
    丁樹海略微一靜,便道:“好,你講。”
    以下便是於謙和的故事。像很多故事一樣,包括我們一開始講過的那個故事有一個非常俗氣的開頭。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
    這裏的人們不關心外麵的世界是否更慘淡,也不關心外麵的世界是否更精彩,隻覺得這裏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樸素卻也愚蠢。
    忽然有一天,從小小的汽車站裏走出了一個穿旗袍卷頭發的女人。旗袍是大紅錦緞的旗袍,胸口上繡著碗大的銀白牡丹,太陽光底下一照,老遠就能看見銀光閃爍。頭發剛及肩膀,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簡簡單單將一邊別在耳後,燙了微微蓬起的一道卷。
    小縣城的人也不懂這叫古典還是叫時尚,隻是一看見便覺得眼前一亮。
    女人獨自拎著一隻小小的箱子,買下了一幢民國時期遺留下的兩層樓的小洋房,從此便在這裏安家落戶。
    那幢小洋房的隔壁還有一幢小洋房,本來分別屬於一對姐弟。“文革”的時候姐弟倆都倒了黴,但是後來又將房子退還了。隻是那時,姐弟倆都已不在人世,後人也移居他鄉,兩幢小洋房一直等著賣出去。
    誰也不知道女人是從哪裏來的,她也不屑理睬那些試圖和她攀談的男女老幼。初時也隔三岔五地從那小洋樓裏出來走走。過了兩三個月,忽然有一天,從小洋樓裏傳來一陣小提琴的聲音。
    前十幾秒的時候,真是如泣如訴,哀婉動聽得讓每一個路過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可是當一個令人戰栗的低音細細延伸到幾將斷絕的時候,陡然拔高,尖銳得像一把錐子插進了人們的耳朵。之後便爆發了一陣狂暴得猶如疾風驟雨的琴聲,越往後越雜亂無章,像一隻沉默中的野獸終於失去了控製,隻是不停地張牙舞爪、咆哮吼叫,想要撕裂每一個人的神經。路人們捂著耳朵倉皇逃竄,也有兩三個已經嚇傻了的,僵硬著兩條木樁似的腿動也不能動。
    誰也說不清那令人瘋狂的琴音持續了多久。有人說幾十分鍾,有人說幾個小時,也有人說持續了整整一天。但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結論,那次之後,再也沒有人聽過那幢小洋房裏傳出過小提琴的聲音。
    過了幾天,女人請了一個啞巴保姆,便越發深居簡出。再過去半年,小洋房裏傳出了嬰兒的哭聲。
    人們第一次看到那個小嬰兒,已經是他出生三年後的事。那天,保姆偷偷趁著女人午睡,將他帶出了小洋房,也沒有走遠,隻是攙著他細嫩的小手在小洋房前的花圃上搖搖晃晃地走路。他小心翼翼地抓著一朵鮮橘色的雛菊,舍不得摘下,也舍不得放開,隻是用烏溜溜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
    見過的人都說那孩子長得挺漂亮。小臉雪白雪白的,眼睛又大又圓,一頭細軟微黃的頭發帶點兒自然卷。像個洋娃娃。硬要雞蛋裏挑骨頭的話,個子似乎小點兒,小胳膊也細了點兒,好像……好像還不會說話。
    三周歲了還不會說話,也不出聲。保姆給他什麽他就接著,頂多隻會用手指一下。
    保姆正跟他數花圃裏有多少朵雛菊的時候,忽然從小洋樓裏發出一聲尖叫。一轉頭的工夫,就見那個女人披散著頭發衝了出來。她竟然突然醒來了。
    女人一把拽過孩子。孩子個頭小,被她捉住一隻胳膊,便不得不踮起了腳尖,半拎半吊著。女人揚手就甩了保姆一巴掌,就聽啪的一聲,保姆踉蹌著倒退一步,頓時紅腫了半邊臉。嚇得他瞪圓眼睛,大哭起來。
    女人白刷刷著一張臉,身體一個勁兒地發著抖。她像看著仇人那樣,血紅的眼睛盯緊了保姆。她用力地咬著牙,牙齒都快咬碎了,才從齒縫裏迸出了一個一個的字:
    “你也想把我的孩子帶走嗎?”
    保姆惶恐急了,顧不得臉上火燒火燎的痛拚命地擺手,唔唔啊啊地做著手勢。
    但是女人根本不願理睬,拽著孩子向小洋樓裏走去。孩子跟不上大人的步伐,沒幾步就跌倒了,她就攔腰把他提溜在自己的腰間,任憑孩子哭得炸彈一樣響,急匆匆地進了門。
    嘭的一聲!門又死死地關上了。
    故事講到這裏,於謙和暫停了。眼睛裏隱隱約約有水光在閃動,似乎沉浸到了故事裏,又似乎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麽講下去。
    他自己也覺得心情略微怪異了些。這麽多年來,他不隻一次假想這一天的到來,想說的話在腦子裏上演了幾千遍,真到了說的時候,竟然和原來想的一點兒都不一樣了。
    他本來不想講這個故事的。
    隻想求一個痛快罷了。
    按照原來的劇本,他就該讓丁樹海順順當當地解開紅色緞帶。當那個老男人看到禮物的一刹那,六十歲的臉上露出非常精彩的表情時,他就可以大笑一場,再說幾句惡毒淋漓的話,然後將一切拋在腦後,瀟灑離去。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在那一刻突然阻止了他,要講那個無聊的故事。
    亂了,真的亂了。
    於謙和不期然地黯然沉寂,讓聽眾們也陷入了靜默。
    方煜文望了一眼丁樹海。剛及耳順之年的男人一言不發地望著講故事的人,放在沙發扶手上的左手卻不知為何在悄悄地用力,黑色真皮很明顯地凹陷出五指印痕。
    方煜文看在眼裏,心頭微微一動。便問:“那個保姆被辭退了嗎?”
    於謙和方微微動了一下眼珠,清醒過來:“沒有。女人仍然雇用她,買菜、交水電費……打點一切需要出門的事務,但是從那天開始,不允許她再踏進小洋房一步。”
    “那個孩子呢?”方煜文接著問,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卻不敢相信,“他再也沒有出過小洋房?”
    於謙和想了一想,終於知道該怎樣講完這個故事了。
    保姆從此不被允許進門,但是她還是有機會見到那個孩子。每次女人在樓下拿完菜,開始在廚房裏忙碌,孩子就會在二樓的陽台上,搬一張小凳子,站在小凳子上看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