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沉睡(2)

字數:5446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謀殺的解析 !
    丁樹海微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半邊臉很無力地癱著。即使他現在沒做什麽表情,也很容易讓人看出來,他沒有說話的欲望。保姆還算忠於職守,雖然這些天他一直不配合,她還是每天都帶著精心烹飪的菜肴來服侍他。
    “丁先生,你還是吃點兒吧。”保姆一手端著一碗魚湯,一手小心地舀了一勺子,“就是不吃,也該喝點兒湯。這樣才好得快。”
    丁樹海還是沒動。他是半身不遂了,腦子可沒不遂。什麽叫好?也許他努力地做些複健,一年半載後,大概可以歪著身子、抖著手坐在輪椅上讓人推出去曬曬太陽。但是永遠也不可能回到以前可以兩條腿走路、吃東西不會流口水的樣子了。
    複健。嗬。
    他在心裏笑,臉上仍然不露出一點兒表情。他不是早就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啦?三十年前,他就陪著蘇清芳押錯寶。為此,他幾乎失去了所有自己在乎的珍寶。事到如今,他哪裏還有資本再押一次。
    盲目的樂觀實在比清醒的放棄更可悲。
    “丁先生……”
    麵對著他貫徹始終的沉默,保姆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了。可是她又不忍心就這樣走開,隻好徒勞地端著碗守在病床前。
    丁樹海想對她說,你大可以走了。她勞動,他給錢。她對得起他付的工資了。也是時候,該去找下家了。可是他又覺得,即使自己開口,恐怕也很難發出讓她聽得懂的聲音。
    便索性閉上了眼睛。
    又靜了一會兒,保姆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把碗輕輕地放在了病床邊的小櫃上。不一會兒,便傳來了病房門被輕輕打開再關上的聲響。
    丁樹海不易察覺地歎了一口氣。
    於是當耳旁突然響起另一個聲音時,他從心底裏吃了一驚,連忙睜開眼睛。
    “想死的話就痛快點兒說,”丁浩然神色冷峻地站在他的麵前,“我可以幫你一把。”
    丁樹海微微張開嘴。不是他能這麽冷靜,而是半身不遂後,麵部的肌肉已經沒有辦法再像以前那麽靈活了。
    丁浩然雙手抄在口袋裏,始終離他的病床有一步之遙,不肯上前,卻也沒有再退後:“反正你現在也基本穩定下來了。你這樣不配合,再在這裏待下去,也不過是多占一張床位。”
    兒子冷酷的話語,讓丁樹海的臉又慢慢地恢複了正常。
    丁浩然:“我可以跟你的主治醫生說一聲,讓你早點兒回去。一個人在家裏,沒人巡房也沒人服侍你,你隨時可以按照自己想的去做。”
    丁樹海艱難地張了張嘴,終於努力地吐出一個很模糊的字:“好。”
    等了一陣,意料中丁浩然應該馬上離去,卻沒有一點兒聲音。他吃力地轉動眼睛,看到青年依然臉色冷峻地站在原地,倔強地繃直脊背。可是看著他的那雙眼睛,卻微微地變得更紅了。
    “真想死的話,遺囑什麽的也趕緊給我改了。”丁浩然又說,“你的東西我一樣都不要。你愛給誰就給誰,別給我就行了。”
    丁樹海實在忍不住,無聲地笑了一下。隻有一邊嘴角能動,另一邊像是中毒似的隻能輕微地發顫。一抹很怪異的笑容。然而笑著笑著,心裏的苦澀終於不能控製地席卷上來,逼得他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發燙了。
    丁浩然不想要他的東西他相信。可是比起不想要他的東西,丁浩然似乎更肯定他一定會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留給他。
    其實他還真沒把一切都給他。遺囑是早就立好了。他也不年輕了,做事又一向喜歡早做準備,十年前就和信得過的律師商量過,立好了一份很嚴密的遺囑。他知道丁浩然不會要那些東西,所以他也從一開始沒打算給他。他其實隻把一些不怎麽值錢的劃給他了。
    但是丁浩然竟然會這麽肯定他一定會把一切都給他。那麽,他可不可以假假地幻想一下,就算丁浩然不接受他是他的父親,可至少也是知道他這個做父親的是愛他的。
    丁樹海滿臉怪異的笑容,艱難地搖了搖頭。他不想改遺囑。
    丁浩然紅著眼眶冷笑:“做不到?”他惡毒地說,“這都做不到,你還死個什麽勁兒!”說完,又在原地靜默著,僵持了好一會兒,才像一個憤怒的失敗者一樣,慢慢地走到病床頭的小櫃,拿起那碗湯。已經冷掉了。
    他什麽都沒說,端起那碗湯離開了。
    一出病房,卻一下子碰到路佳。小姑娘本來正低頭把耳朵死貼在門上偷聽他們的談話,冷不丁他從裏麵開了門,一下子撞進了他懷裏。
    慌得她連忙跳出來,紅著臉話都不會說了:“丁、丁、丁醫生!”
    丁浩然關上門,垂下眼睛看了看她,忽然把那碗魚湯往她手上一丟。嚇得路佳連忙接住。
    “去,”他說,“熱一下。”
    “啊?”路佳一愣,才恍然大悟,連忙一迭聲地答應著,好像端了聖旨一樣用兩隻手端著那碗湯,掉頭就向放微波爐的茶水間一路小跑過去。
    跑了一半,又忽然跑回來,有點兒不放心地問:“丁醫生,你不跟著一起去?”
    丁浩然紅著眼睛微瞪她一眼,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也拿這小女孩兒沒辦法:“我是那種半途就甩手走開的人嗎?”
    路佳沒敢出聲。但是也沒動步子。
    丁浩然實在沒辦法,不太耐煩地把兩隻手抄在白大褂裏,抿著嘴唇帶頭向茶水間走去。路佳方咬著嘴唇小心地笑了,端好湯碗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後頭。
    他們誰也沒看到,就在他們離開時,有一道身影小心地從樓道那頭走了出來。
    其實柳誌賢早就到了。隻是看到丁樹海的病房裏一直有人陪著,先是保姆,然後又是丁浩然。他隻好退到樓道那頭等著。
    他的手一直在發抖,心髒的部位卻靜得可怕。要不是自己還在呼吸,還沒有倒下,他真懷疑心髒是不是已然停止了跳動。這種狀態他以前從來沒經曆過。有點兒像害怕,但應該不是。因為他並不很害怕即將要發生的事,相反,他還有些期待。
    他一直在盼著那些人快點兒走開。
    等丁浩然他們從茶水間回來隻有兩三分鍾。柳誌賢一麵飛快地向病房走去,一麵在腦子裏飛快地算著。其實他隻要一分鍾就夠了。
    他輕輕地閃進病房裏,看到了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年老男人正不能動彈地躺在床上。丁樹海聽到聲音,也吃力地向他看過來。雖然眼皮顫抖著,有點兒難以睜開,但柳誌賢想,這恐怕是丁樹海頭一次這麽認真地看他。
    上一回他們見麵,孫黎還沒有死。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柳誌賢永遠忘不掉那一天。
    他記得丁樹海懶洋洋地坐在客廳裏的那張沙發上,從頭到尾都沒說上幾句話。雖然丁樹海是坐著的,他才是站著的,可是丁樹海總能垂著眼睛看他。
    沒有那一天,他和孫黎也許不會分開。
    沒有那一天,就算他和孫黎分開了,至少也能留一個漂亮點兒的模樣在她的心裏。
    沒有那一天,孫黎就不會走上一條不歸路。啊,其實他又何嚐不是呢?他再也不是以前的柳誌賢了:雖然卑微,但至少還是站著的,不曾對誰屈膝。
    柳誌賢睜著一雙眼睛,向丁樹海一步一步走去。雙手依然在顫抖,並且每走近一步便顫抖得更加厲害。
    當他停在丁樹海的病床前,雙手顫抖得連肩膀都跟著輕微晃動起來。當他看到丁樹海的眼睛裏滿是驚愕,隱約還透出一些未知的恐懼,他終於明白了:這確實不是害怕,而是興奮。
    耳旁一瞬間響起方煜文溫柔的聲音。方煜文對他那麽好,肯站在他的立場上為他說話。
    “你還是可以為孫黎做一些事的。雖然她已經死了,但是你還沒有死。”
    “誰奪走了你們的快樂,你也奪走他的。誰踐踏了你們的尊嚴,你也踐踏他的。誰毀滅了你們的生命,你也毀滅他的。”
    方煜文說。
    有一些話是他以前說過的,有一些話是剛才在加護病房裏說的。但是什麽時候說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對的。
    他早該按照他的建議去做。
    柳誌賢從丁樹海的腦袋下抽出枕頭。丁樹海一直看著柳誌賢,枕頭被抽出的那一刻,他的頭無力地落在平坦的床鋪上。但是他仍然一動不動,看著柳誌賢雙手拿起枕頭向自己的臉上壓下來,他反而連那一點兒未知的恐懼也消失了。
    因為之前,他確實還不知道柳誌賢想幹什麽。但是他現在已經知道了。
    在雪白的枕頭蒙到臉上的一刹那,他還很平靜地閉上了眼睛。但這些,柳誌賢都不會看到了。
    柳誌賢隻看到那隻大而蓬鬆的枕頭像一朵潔白無瑕的雲慢慢地飄下去,擋住了他不想看到的醜惡。那朵雲是那麽安詳、那麽美麗,讓他不由得緊緊地抓住,再抓住,生怕稍一放鬆,就會從他的手裏又飛走。
    飛到那遙不可及的天邊。
    他一眼不眨地緊盯著枕頭,世界都變得太安靜,一點兒聲音都不能傳到他的耳朵裏。直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從後麵將他狠狠推開。
    柳誌賢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倒在地。眼角的餘光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衝了過去。
    “喂!喂!”丁浩然搖了搖丁樹海,丁樹海已經閉上了眼睛,“你給我醒一醒!”
    沒有呼吸,也沒有脈搏。丁浩然一下子被一種海嘯一般的驚恐淹沒了。這種驚恐是那麽熟悉。雖然隻有過一次的經驗……可是隻有一次,也已經足夠。
    那一年他還不滿十一歲,他抓著母親的手,不管多麽驚恐,多麽流淚,也不能阻止母親閉上眼睛。
    緊跟在後麵的路佳,這時倒後知後覺地從極度震驚中反應過來,手裏的碗啪一聲摔在地上。她什麽也顧不得了,連忙也趕過去。一把抓住丁浩然的胳膊狠狠地搖了搖:“丁醫生!丁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