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春風且莫定,吹向玉階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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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若在平時,這樣的事無非是拿些錢去,交了保釋金便能領人出來。隻是這次牽涉到虞總長遇刺的案子,虞家不鬆口,旁人也不好幹預,又隔著幾層人事,他很難說上話,”歐陽怡一麵說一麵把手輕輕擱在顧婉凝膝頭,想盡力叫她安心,“父親的意思是讓你不要太擔心,耐著性子等一等。過些日子,事情平息下來,應該就會放人的。”
“我明白。隻是已經一個多月了,旭明還是個孩子,待在那種地方……”顧婉凝想到半個月前,她到積水橋監獄去探旭明的情景,一時無語。
歐陽怡連忙拍拍她的手:“安琪說已經請陳伯伯打了招呼,不會有人為難他的。”
正說著,忽然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一個曼妙的茜色身影閃了進來:“又下雨了,今年春天怎麽這樣冷?快給我一杯熱咖啡喝。怎麽寶笙還沒來嗎?她那個大姐可真是讓人受不了,你們說是不是?”又嬌又脆的聲音串珠般潑灑在了歐陽怡和顧婉凝中間。
“安琪,你讓我們答你哪一句呢?”歐陽怡笑道,“寶笙又被她家裏攛掇去應酬了。”
陳安琪剛一落座,已經有傭人過來倒了咖啡端給她,她卻一擺手:“出去!出去!我們要說話,你快出去!”
見傭人退了出去,陳安琪大口喝了兩口咖啡,這才開口:“婉凝,你弟弟運氣真是差!”
聽到這一句,顧婉凝霍然起身,臉色煞白。陳安琪見狀一驚,忙不迭地安慰她:“哎呀,你別急,並沒有出什麽變故,隻是我父親說事情太不湊巧,有些棘手罷了。”顧婉凝這才緩了一口氣,苦笑著說:“歐陽伯伯也是這樣講。”
“嗯,學生們請願鬧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最多拘留兩天申飭一下就罷了,偏這次給刺客混在裏頭。”陳安琪接口道。她是司法部次長陳謹良的獨生女,常常是她們幾個人裏消息最靈通的,“我聽父親說,虞總長傷得不輕,從醫院出來之後一直在淳溪養傷,沒有露過麵。參謀部和陸軍部的事情都委給了虞家四少,旭明的案子如今也落在他手裏。”
“可惜大姐不在,要不然或許能托她請馮夫人幫幫忙。”歐陽怡道,她姐姐歐陽忱在江寧女界頗有名氣,前些日子剛剛接任了江寧紅十字會的總幹事,眼下正率隊在淮陽救助災民。而歐陽怡所說的馮夫人,則是銀行家馮廣勳的妻子,閨名虞若槿,正是此番遇刺的參謀部總長虞靖遠的長女。其實,姐姐能不能幫得上忙歐陽怡也沒半分把握,隻是想借此安慰一下婉凝。
“所以我說旭明運氣不好!”陳安琪搶著說,“這個虞四少之前一直在德國留洋,前兩年一回國就被派到了鄴南,後來又去了舊京,碰上虞總長遇刺,才趕回江寧來主事,我認識的人裏竟沒有一個和他熟的。父親最近倒和他見過兩麵,說是人很冷,處事又極辣手,人還在路上,就把二十七軍的廖軍長下了獄,到江寧的當天晚上一連槍斃了參謀部的兩個高參……”
直白生硬的“槍斃”兩個字從陳安琪嘴裏吐出來,讓顧婉凝和歐陽怡心裏都是一顫,本來頗為溫暖的小客廳裏無端生出一絲寒意。
“婉凝,你弟弟的事我和父親說了幾次,他實在無從插手。一來這個案子已經不由司法部管轄,二來眼下時局複雜,誰都不好在這個時候……所以旭明的事……真是抱歉!”陳安琪一向快人快語,此時卻吞吞吐吐起來。當初她一聽說顧旭明因為上街請願被捕,拍著胸脯跟婉凝保證,立刻就去請她父親幫忙放人。本以為隻是一句話的事情,沒想到成了現在這樣一個局麵,今天出門時她父親的話還言猶在耳:“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讓我為一個毛孩子去得罪虞家?”
“你千萬別這麽說,”顧婉凝道,“已經很麻煩你和歐陽了。”她心下明了,旭明撞進這樣千頭萬緒的大案裏,此時此刻,縱然於自己而言是天大的事情,擺到這些軍政要員麵前,亦隻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唉,之前三番五次來約你的那個馮廣瀾,你要是敷衍他一下,興許這回倒能幫得上忙,”陳安琪道,“他哥哥就是馮廣勳,可惜……”
顧婉凝從歐陽家告辭出來,一轉臉望見馬路對麵的院子幾枝梨花隔牆而出,罩在綿密的雨絲裏,朵朵瑩白映得她心中一片迷惘。她沒有叫黃包車,獨個兒撐著傘往回走。旭明被抓已經快兩個月了,外婆隻是不住抹淚,舅舅除了一味歎氣,便是鎖著眉頭感慨一句:“要是你父親還在……”
要是父親還在?
要是父親還在,她和旭明就不會回到江寧。一年之前,她還是國民政府駐英國公使的千金,剛剛進入倫敦社交場的東方閨秀——然而,隻一場空難便叫她一夜之間從金粉世界跌進了煙火人間。濕透的冷風穿衣而來,遍體涼意打斷了她的回憶,顧婉凝強迫自己清醒過來:總要想辦法救旭明,她不能再失去一個至親了。
秦台監獄,五米多高的黑灰色石牆上布著高壓電網,方圓數公裏內一覽無餘。
汪石卿坐在車裏閉目養神,這段時間的江寧黑雲壓城,軍政要員們都是一副諱莫如深的嘴臉,他也不得不把自己套進這樣一副殼子裏——做戲總歸要做全套。
“這幾天怎麽樣?”行至監所深處,汪石卿一邊脫手套一邊問。
“報告參謀長,發脾氣的次數少多了。”
汪石卿聽罷隱約一笑,示意看守開門,徑自走進去,頗有幾分親切地問道:“廖軍長住得不大慣吧?”
仰躺在單人床上的廖鵬見是汪石卿,繃緊的麵孔如石刻般紋絲不動:“我要見虞帥。”雖然虞靖遠早已領了江寧政府參謀本部兼陸軍部總長的職位,但多年跟隨他的一班舊人,有些還是習慣沿用老稱呼。
汪石卿慢條斯理地在看守搬來的折椅上坐下,擺手讓一幹隨從退下:“虞總長一直在淳溪養傷,恐怕不能來看望軍長。”
“那也輪不到虞家的一條狗來衝我汪汪,叫虞浩霆來!”
“四少正忙著料理您捅出來的爛攤子,不得空。如果您實在沒話跟卑職交代,石卿也不好勉強,隻好把令公子請到這裏來陪您聊天了。”
“你!”廖鵬倏地從床上彈起,怒目盯牢了汪石卿,魁壯的身軀讓整個牢房都仿佛一震。
汪石卿依舊不溫不火,左手握著的白手套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右手:“廖軍長中氣十足,看來他們照顧得還算周到。”
“這件事不是我做的。”廖鵬強壓下怒氣咬牙道。
“可那個刺客卻偏偏一口咬定,是廖軍長授意的。”
“不可能!”
“這就奇了,肖參謀他們也供認是跟您一起謀劃著要行刺總長的。”汪石卿道。
廖鵬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一個字。他麵前的汪石卿,眉目淺淡,身形清雋,一身戎裝也遮不去他舉手投足間的一派溫文,隻是偶爾目光閃動之處似有刀鋒劃過。
沉默良久,廖鵬終於長歎一聲:“罷了!我確是有意迫總長下野,但這次的事絕非我所為。如果是我謀劃行事,我又怎麽會全無防備,著了你們的道?況且,我廖鵬跟隨虞帥二十年,南征北討……”
“這些廖軍長就不必跟石卿講了,”汪石卿打斷了聲音漸亢的廖鵬,“卑職此來是要代四少問一問軍長,虞總長雖在傷中,但也斷然不信廖軍長便是行刺的主謀,能有此舉必是受人慫恿……”
陰窄的牢房裏再度陷入了沉默。
“四少打算如何處置我?”廖鵬忽然問道。
“事情平息之後,四少便會送公子和軍長家眷東去扶桑。”
廖鵬略怔了一下,苦笑道:“我早已自知無幸。”見汪石卿不語,廖鵬隻好微微一歎:“請轉告四少,提防周汝坤,他和戴季晟恐有密約。這次的事情多半是他不耐煩廖某猶疑,自行動手了……”
廖鵬話猶未盡,汪石卿便已起身:“多謝廖軍長直言,石卿告辭。”說著,點一點頭轉身欲去。
廖鵬連忙搶道:“虞帥如今傷勢如何?”
汪石卿沒有回頭,淡淡拋下一句:“總長已無大礙,廖軍長盡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