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花月/辜負青春美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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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茂蘭猶豫了一下,笑道:“我們今天約了給雲楓洗塵,總長要是有興致……”
    虞浩霆見他神色躊躇,心下清明,眼中掠過一絲輕微的笑意:“算了,你去吧。”
    “是。”郭茂蘭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轉身出去,卻是沉沉一歎,方才他在案上掃了一眼,虞浩霆寫的卻是一句沒頭沒尾的納蘭詞:“年來苦樂,與誰相倚。”
    這時候寫出這個來著實不怎麽吉利,怪不得虞浩霆自己也如同受了驚嚇一般,他搖了搖頭,想不到四少還是這樣念念不忘,果然是“驚覺相思不露,原來隻因已入骨”嗎?
    燕平的春天來得晚,前頭有嚴冬壓著,後頭有炎夏趕著,嬌紅豔粉的花兒朵兒一觸到春風柔煦,便爭搶著綻出一派繁花似錦來。
    婉凝從秦伯然家裏陪著兩個孩子練完琴出來,剛一轉身,便看見霍仲祺正倚在車邊含笑望著她,婉凝猶疑著從台階上下來:“你怎麽在這兒?”
    霍仲祺笑吟吟地去拿她懷裏裝琴譜的夾子:“上車,今天是我生日,我約了幾個朋友聚一聚,你一起來吧!”霍仲祺自送她回來之後,怕她鬱鬱不樂,總想著有什麽法子叫她散散心,可約了幾次,顧婉凝都說有事情走不開,他算了算日子,便想到了這個由頭。
    顧婉凝聽了卻沒有動:“我學校裏還有事……”
    “其實也沒幾個人,韓玿你上回見過,其他的都是我到舊京才認識的朋友。”霍仲祺不動聲色地說著,替她拉開了車門,“你總要給我這個壽星幾分麵子吧!”
    顧婉凝聽他這樣說,垂了眼睛輕輕一笑,有些自嘲又有些赧然,她倒並不是有意要躲著他,隻是擔心霍仲祺的朋友難免有人認識虞浩霆,知道當初的舊事罷了,他這樣解釋,卻是心照不宣。
    “我們今天也不去別處,就在韓玿家裏。”霍仲祺說著,清澈明亮的眸子裏漾出春水般的笑意,顧婉凝見他今日穿了一身淺檸黃色的西服,這樣嬌嫩的顏色她從未見男子穿過,然而小霍穿在身上,卻是月朗風清的明豔:“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也沒有準備禮物。”
    “你肯來,就是很給我麵子了。”霍仲祺莞爾一笑,“我聽董倩說,你每個禮拜都過來陪秦家的孩子練琴,你……是身邊的錢不夠用嗎?”
    婉凝聽他問起這個,忙道:“不是的。旭明念完這個學期就畢業了,我想存一點錢給他出國讀書用。”
    之前她人在棲霞,虞浩霆對梅家多有照拂,雖然她的“私房錢”都放在棲霞沒有拿走,但也並不至於短了學費。隻是她心下忖度弟弟留在國內總是讓人放心不下,而且旭明想學建築,倒不如出去留學,反正他從小也是在國外住慣了的,因此便一心想著多存一點錢給他。
    霍仲祺點了點頭:“你要上課,還要出來做事,會不會太辛苦?”顧婉凝無所謂地笑道:“這件事倒沒什麽辛苦的,就當是自己練琴了。”
    其實霍仲祺並不怎麽在意生日這回事,往年在家裏都是母親操持,長大之後多是跟一班朋友混在一起,笙歌宴飲和他平日裏也沒什麽差別,今次這個生日卻是為著要哄顧婉凝出來才過的,隻是不便向韓玿明言。韓玿聽說他要過生日,自有一番計較,待見到霍仲祺帶著顧婉凝回來,背過臉去卻是暗自一歎。
    韓家在燕平的宅子是一座五南五北的院落,今日小霍的“壽筵”便安排在宅後花園西麵的軒館中,顧婉凝隨著霍仲祺一路行來,見山石玲瓏,藤蘿初綠,遊廊中隔三岔五掛著鳥籠,裏頭養了黃鸝、畫眉各色鳴禽。花木掩映中半卷著湘妃簾的花廳裏,已經坐了客人,堂前的橫匾上“花月玲瓏”四個字秀逸遒媚,不知是何人手筆。
    霍仲祺一進來,裏頭三男一女四個人都起身同他打招呼,霍仲祺寒暄著一一為婉凝介紹了,大約都是舊京的富家子弟,那一男一女是兄妹二人,女孩子不過十四五歲年紀,嬌憨活潑得像個洋娃娃一般,圓圓大大的一雙眼睛,隻在顧婉凝身上轉來轉去。霍仲祺介紹顧婉凝時態度灑然,遣詞卻有些不同尋常:“這是我的好朋友,顧婉凝顧小姐。”
    一時幾個人都有些好奇,初時見他帶著這樣一個容色絕美的女子過來,都以為必是他現今的“紅顏知己”無疑,然而細看之下,顧婉凝言談舉止落落大方,霍仲祺待她雖然十分客氣,但卻並不親昵,倒叫人猜不出他二人究竟是怎樣的“好”朋友。
    眾人依賓主落座,霍仲祺看了看左右,對韓玿問道:“小七呢?”
    “她同學家裏今天有舞會,跳舞去了。”
    霍仲祺聽韓玿這樣說,心裏倒是一鬆,虞浩霆和韓家姊妹的緋聞他亦有所耳聞,如今韓佳宜也在陵江大學念書,雖然未必和顧婉凝打過交道,但虞浩霆的女朋友小七必是留意過的,她不在倒是好事。正想著,忽聽笛聲輕嫋,一個穿著水藍色旗袍的女子從堂後盈盈轉了出來,蘭花指一翻,眼風輕俏,櫻唇微啟,一句“他來嗬怎生?”念白十分清脆。
    霍仲祺一見這女子,不自覺地蹙了下眉,默然看了韓玿一眼,卻見他隻是凝神聽戲。
    顧婉凝聽了幾句,輕聲問霍仲祺:“這是《西廂》嗎?”
    霍仲祺點頭道:“這是舊京的名伶楚橫波,和季慧秋齊名的,韓玿跟著她學了好幾出呢。”
    顧婉凝訝然道:“韓玿也會唱?”
    霍仲祺笑道:“待會兒讓他票一段兒,你就知道了。”
    顧婉凝聞言,不由看了韓玿一眼,見他一身微泛珠光的銀白雲紋長衫,風姿頎秀,手指合著拍子在桌上輕輕叩著,十分入神。
    “果若你有心,他有心,昨日秋千院宇深沉;花有陰,月有陰,春宵一刻抵千金。”
    堂前的楚橫波隻是尋常淡妝,水藍色的旗袍上繡了折枝的百合花,柔如凝脂的鵝蛋臉上,一雙清水妙目顧盼生輝,容貌初一看並沒有驚人的豔色,可舉手投足、一笑一顰之間卻是無限的風情靈動。
    一曲唱過,韓玿親自捧了石斛煎的溫茶遞到楚橫波麵前,楚橫波接過來徐徐呷了兩口,跟韓玿道了謝擱下茶盞,對霍仲祺端然笑道:“今天是霍公子的好日子,橫波身無長物,唯此一曲以賀良辰。”神態清矜,和方才戲中爛漫嬌俏的紅娘卻判若兩人。
    霍仲祺起身笑道:“能有楚老板這一曲,仲祺今日‘幸甚至哉’。”
    楚橫波低眉一笑:“霍公子寬座,橫波告辭了。”說罷,同韓玿打了招呼,也不理會旁人,徑自去了。
    隻聽席間一人歎道:“梨園行裏,像楚老板這般清高的倒不多見,難得竟肯來給你慶生。”
    實則今日楚橫波來,霍仲祺也是意料之外,早先虞浩霆初到舊京的時候,和楚橫波亦有過一番來往,雖是時過境遷的舊事,但保不齊這些人有想起來的又拿出來說笑,因此,霍仲祺並不願意搭話,正想著起來勸酒繞過這一出,卻見顧婉凝輕笑著看了自己一眼,心中旋即一歎,麵上卻不著痕跡地笑道:“這可不是我的麵子,是韓玿的麵子。”
    說著,端了酒起身,“人生樂事,莫過三五知己把酒言歡,今日是我的生辰,我就先幹為敬了。”
    壽星既起了頭,幾巡酒過,席間便熱鬧了起來,霍仲祺一麵和其他人應酬談笑,一麵跟顧婉凝指點席間的菜肴特色,那洋娃娃似的女孩子名叫袁美琳,此時坐在顧婉凝下手,偏著頭打量了她一番,猛地恍然大悟似輕輕“啊”了一聲:“顧小姐,你也是德雅的學生吧?”
    顧婉凝點了點頭,袁美琳在桌上輕輕一拍,活潑潑地笑道:“怪不得我看你這麽眼熟,你看看我,是不是見過的?”
    顧婉凝之前在德雅念書時,刻意深居簡出,也不大和同學打交道,哪裏認得出她,隻好歉然一笑:“我們應該是見過。不過,我在德雅隻念了最後一個學期,和同學都不大熟。”
    “那你該是我的師姐了,我要明年才畢業呢!那你現在做什麽?我想去留洋,可母親不答應。”袁美琳一口京腔竹筒倒豆子一般又急又快,臉上的表情十分豐富,“父親也說不放心我一個小丫頭漂洋過海,唉!我聽你講話不像是燕平人,你也是從江寧來的嗎?”
    顧婉凝見這女孩子嬌憨直爽,倒有幾分像陳安琪:“我家裏是湄東的。”“湄東?”袁美琳想了想,忽然又看了看霍仲祺,“那你和小霍是怎麽認識的?”
    霍仲祺聽她這樣問,心裏一緊,下意識地便去看顧婉凝,卻見顧婉凝不著痕跡地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怎麽這麽小的妹妹也叫你‘小霍’?”
    她這樣一說,袁美琳的臉倒先紅了,霍仲祺連忙接過這個話頭,刻意沉沉歎了口氣:“我跟你們女孩子打交道,總是吃虧的。”
    幾個人聞言都是嗤笑,霍仲祺卻怕袁美琳又想起方才那一問,便笑謂韓玿,“今天楚老板都唱過了,你這個做徒弟的可不能少了。”
    韓玿一雙鳳眼在他麵上流連而過:“今日你是壽星,我豈有不從的道理?”說著,起身踱到琴師處低語了幾句,絲竹悠然,一句“嫋晴絲吹來閑庭院”,原來是顧婉凝也聽熟了的《遊園》,但見韓玿蘭指蓮步,曼妙翩躚,神情嬌慵端麗,聲腔婉轉纏綿,頗得杜麗娘懷春訴情的意趣。“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唱過,霍仲祺便合掌輕輕一拍,笑嘻嘻地叫了聲“好”。
    一時唱畢,還未等眾人稱讚,韓玿忽道:“小霍,你這個壽星要不要也來一段?”眾人一聽,更是轟然叫好,婉凝訝然笑道:“你也會嗎?”
    霍仲祺站起身來,哂然一笑:“你品評品評?”說罷,到園裏折了一枝垂柳把玩著走到韓玿身畔,在他手上輕輕一搭,“小姐,咱愛煞你哩!”
    絲竹再起,便是“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唱到一個“年”字,兩人的袖邊輕輕一觸,訝然而收,相顧儼然,驚出一簾綺夢,竟是十分的惟妙惟肖,情意繾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