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荼蘼/春深似海盡成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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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到此處,轉念間又覺得竊喜,倘若顧婉凝嫁進虞家,以虞浩霆眼下待她的百般珍重,別人一時之間恐怕分不得半點寵愛。可若是她和小霍……那虞浩霆無論如何也娶不得她了。
她看著虞浩霆的背影掩進了花園的蔥蘢草木,忍不住輕歎了一聲,身邊一個相熟的女眷聞聲問道:“看著戲,怎麽還歎起氣來了?”
魏南芸呷了口茶,輕笑道:“這戲文裏頭,第一好的地方就是後花園。公子落難、小姐贈金,雲雨之歡、私訂終身可不都要往園子裏去嗎?”
那女子一聽,壓低了聲音笑道:“你是為著這個把你家四少支到園子裏去的?”
魏南芸笑而不語,心道:你們要是沒什麽,那自然就沒什麽;可要是真有什麽,那也怪不得我。小霍也是個沒深淺的,這樣的風流表記怎麽好帶在身上?是個朝思暮想睹物思人的意思嗎?太年輕了,也就是年輕才有這樣的心意吧?
她抓起一把鬆瓤閑閑嗑了,忍不住想起那些恍如隔世的流年,她這半生都是錦繡叢裏裹著風刀霜劍,在姊妹夥裏謹小慎微,嫁進虞家做小伏低,謀身份謀寵愛,察言觀色麵麵玲瓏,她倒沒有這樣年輕過呢!
所以,她從不犯錯。
她想起那一年,虞靖遠帶她去雲衡,碰巧趕上她的生辰。雲衡是虞家梓裏,亦有一城故舊,可他對她說:“這裏沒有客人,你喜歡怎麽樣就怎麽樣。”
她心裏一酸,原來他也懂得。之前每年生辰,說是給她做生日,其實她卻是最辛苦的那一個。菜碼、戲碼都要過她的手,掂量著各人的喜好一件一件安排,身上的首飾一件不能錯,不能出挑不能清寒,人前人後唯恐有半點不周……還要在旁人豔羨的時候報以恰到好處的謙和溫婉,江寧城裏的小星九成九連出麵請客的份兒都沒有,更何況是在官邸。
那麽,她喜歡怎麽樣,要緊嗎?
到了中午,隻她和虞靖遠兩個人吃飯,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搖頭一笑:“這是我喜歡的,不是你喜歡的。”他夾了一箸便擱了筷子,“竹心有竹心的好處,你不必學她。你也學不會。”
她臉上是早已準備好的窘迫,他的世界是她不能窺探的,但日子久了,無論藏得多深的隱秘總會泄露出一星半點的信息。他在找的那個人,不是她,也不是她。許竹心的性情,她的樣貌。他終於都有了,卻依然是空的。他希望她們像她,又厭惡她們像她。她就在這希望和厭惡之間小心翼翼地度量他的心意,她要討他歡心,卻也不能太討他歡心。
他的世界太大,寵而無愛,她就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她從不犯錯。
她眼尾的餘光掃過滿堂錦繡,笑意微涼。夫人說,物極必反,情深不壽。
那麽,也隻有她們這樣無情的人,才留得住這天上人間的繁華無盡吧?
虞浩霆在花園裏轉了轉,卻沒看見婉凝,正轉身欲走,忽聽花廊另一邊像是有人在哭。
他心裏一緊,旋即搖頭,不會。婉凝這些日子似乎是有些不一樣,可他左右留心也看不出究竟哪裏不妥;一定要說有什麽,反而是她對他格外的溫存依賴,甚至床笫之間都乖得不像話。他想笑,又暗罵了自己一句。
是哪個丫頭受了氣?虞家不苛待下人,這種事也犯不著他來管。不過既然碰上了,倒也可以問一問。
他循聲轉過花廊,卻是無聲一笑,隻見草木掩映中,一架荼蘼花繁葉綠,半跪在地上的戎裝背影不是別人,正是霍仲祺,遮在他懷裏的女孩子看不見身形樣貌,唯見一角荼白的旗袍輕輕顫抖,顯是哭得十分傷心。不知道小霍這是又惹了哪裏的風流債,抑或是他如今和致嬈在一起,免不了要跟從前的花花草草做個了斷?
他沒有興趣聽別人的私隱,也不想撞破了惹人尷尬,便放輕了腳步想要退開,剛走出兩步,便聽見身後霍仲祺聲氣焦灼:
“婉凝!婉凝,你不要哭……”
一句話就把他釘在了地上。
是她?
他還不及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甚至還有些猶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已聽見那女孩子抽泣的聲音:“怎麽辦呢……我不能再瞞他什麽了,我做不到……”
她的聲音,他不會錯。
是她。
她哭得這樣傷,她說得這樣慟,他該擁著她,吻掉她所有的眼淚,可是他卻一動也動不了。
是怎麽了?到底出了什麽事,是她能告訴他,卻不能告訴他的?
“……我不能再騙他了,真的不能……你明白嗎?”
她說的是他嗎?她騙他嗎?她騙他什麽?他怎麽想不出?
她能騙他什麽?他怎麽想不出?
他想不出!
“我不能再騙他了,你明白嗎?”
他不明白,可是,他明白——
他說:“我知道,婉凝,我知道。”
他說:“你不要哭!都是我的錯,你什麽都不要想,我去跟四哥說。”
他說:“是生是死,不過四哥一句話。”
他說:“是我對不起他。”
他不能再聽下去,他必須走,他甚至忘了要放輕腳步免得驚動旁人,可是他們根本留意不到他。
她哭得那麽傷,她說得那麽慟,他卻連安慰她一句都不可以。
這世界當真好笑!他願意傾盡全力換她一生無憂,卻原來他才是讓她難過的緣由。
她騙他了嗎?是什麽時候?今天?昨天?還是……她騙他什麽?
“你不知道人開心的時候,也會哭嗎?”
“你回來的時候告訴我,我去接你!”
“我喜歡——你喜歡我。”
還有,她在他掌心的一筆一畫:如此良人何。
她是騙他的嗎?
他不信!她若是騙他,他一定看得出。
不,她若想騙他,他從來都看不出。
因為她騙他的,就是他最想要的,他願意被她騙。
可她不必這樣,她還不明白嗎?她不想,他不會為難她。她真的不必這樣。
怪不得她不肯嫁他,怪不得她說要走,他早該想到的。
良人屬我,我也屬他。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哪會有女孩子不願意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呢?原來,他終究不是她的良人。
隻是——怎麽會是小霍?
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仿佛有一根線突然抽起了他腦海中雪片般的記憶:
“她要是不想和你在一起,就算你勉強了她,又有什麽意思呢?”
“我猜是他中意了什麽人,霍家不肯。”
“得一心人,白首不離。”
“四哥,我去換婉凝……”
他突然明白了許多事,這麽多就擺在他眼前的事,他居然從不察覺。
當然是小霍。他初見她的那天,她走投無路,帶她進陸軍部的人是小霍;她失了孩子,在她身邊照顧的她的人是小霍;她外婆故世,幫她回家的人是小霍;她在錦西遇劫,到廣寧犯險救她的人還是小霍……
那他又做了什麽?
“如果顧小姐肯留在這裏陪我一晚,我便放了你弟弟。”
“我是仗著我手中的權柄,那你呢?你不過是仗著我還沒有膩了你。”
“就算是我膩了你厭了你,我也不會放你走,我關你一輩子。”
“你今天晚上陪得我開心,我就放了他。這種事你又不是沒做過?”
他最希冀眷戀的東西在他初見她的那一天,就被他自己毀了,他卻還懵然不知。
他怎麽還敢奢望?他有生以來最冷的一個冬天,他在她最脆弱的時候,離她而去,他說:“小霍,我把她交給你了。”
一語成讖。
原來,她便是他的得一心人,白首不離。
他想起那天在錦西,她受了傷,昏沉中眉心緊蹙,喃喃囈語幾近呻吟,隻有“仲祺”兩個字是清楚的。那樣的生死之間,她念的是他。他怎麽會沒有想到呢?
他慘笑,若不是他一念之差,她和他,也該是“佳偶天成”吧?
她和小霍在一起,倒比和他在一起容易得多。
她不會被人算計,不會失了孩子,不會受傷,不會……
那他做了什麽?
“昨天你帶進陸軍部的那個女孩子,查一查她家裏還有什麽人。”
他說,他對不起他。他沒有什麽對不起他的。是他對不起他。
可是,“是生是死,不過四哥一句話。”
他們,就這樣想他?
他忽然覺得寂寞,那是他一直都極力排斥的感受。
彼時年少,愛上層樓。他和朗逸攀上前朝的舊城垛,坐看雪夜高曠,陵江奔流。城磚上不知誰興之所至,刻了兩行行楷,他們借著月光辨認,卻是劉禹錫的句子: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邵朗逸摸著那字跡,淡然笑道:“江山不廢,代有才人。秦皇漢武都以為是自己占了這日月江川,其實——不過是用己生須臾去侍奉江山無盡罷了,反倒是江山占了才人。叢嘉趙佶若不為江山所累,詩酒風流,不好嗎?”
虞浩霆看著眼前江流湧動撞壁而返,隻覺心弦萬端,突然有一根應聲而斷。
斷的那一弦,叫寂寞。
江山無盡,己生須臾?他可以孤獨,卻從不寂寞。他本能地排斥這感受,微一揚眉,摸出隨身的匕首,在那兩行字上隨手劃過一痕,轉而在邊上又刻了兩句: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他利刃還鞘,邵朗逸沉吟一笑:“你早了點吧?”
他也笑了:“你說‘年少萬兜鍪’?”
朗逸搖頭:“我說——‘生子當如孫仲謀’。”
月光下的笑容明亮飛揚,那一弦寂寞亦逝水東流。
然而這一刻,他卻覺得寂寞,仿佛千辛萬苦九死一生之後,矗立在他麵前的,隻有一座空城。潮打空城寂寞回。
“是生是死,不過四哥一句話。”
他們,就這樣想他?
婉凝的眼淚漸漸止了,她猛然掙開小霍向後一躲,擦著身後的花架站了起來,身體依然有輕微的戰栗,聲音裏猶帶著哽咽,麵容卻是異樣的沉靜:“我的事情,我去跟他說。你走吧。我……不想再見你了。”
她不能再騙他了,她不想再瞞他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