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良夜/他原本,就是最溫柔的情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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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掩去了烽火的灼痕,深黑的山影如馴順巨大的獸,在江岸遠處匍匐,勾勒出連綿渾厚的輪廓。月光在雲層中時現時隱,柔光如紗,夜風送來的蹄聲,不疾不徐,一聲一聲點在他心上。由遠及近的兩騎,一個沉著端正,另一個,卻婷婷如荷。
    她在他近旁勒韁下馬,翩然站定,迎著他的目光抬起頭,那一瞬間,彼此都失了言語。
    婉凝螓首輕垂,低低同他打了聲招呼:“鈞座。”言罷,自己先抿了唇,微微一笑。
    虞浩霆聞言亦是莞爾,她雖然穿了虞軍的製式襯衫和馬褲馬靴,可人太過嬌娜,終究是不像,這樣硬朗的裝束反而更襯出她容顏柔豔,風致婉轉。他移開目光,眺向江麵:“巧笑知堪敵萬機,傾城最在著戎衣——古之人誠不欺我。”
    顧婉凝捋著馬鬣,顰住了眉尖,牽著馬從他身邊走過,輕拋了一句:“這可不是好話。”
    虞浩霆跟在她身後,哂然笑道:“越是怕死的人越忌諱說死,我沒有那麽多忌諱。”
    江天寥廓,江風清寂,故人心事,可堪重提?
    他這樣走在她身邊,仿佛屏立江岸的群山,堅穩巍峨,叫人心意安然。她知道,他這個時候叫她來,一定是有什麽非說不可的事情,然而等了許久,他都隻是沉默,是他不願開口,還是——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龍黔的戰事是不是不太好?”她試探著問。
    他答得再簡單不過:“嗯。”
    “薛貞生的事……很棘手嗎?”
    “還好。”
    “報紙上的政論版最近吵得很厲害,聽說政府裏的也是?”
    “嗯。”虞浩霆點了點頭,見她麵上憂色端然,幾乎想要去揉揉她的頂發,他安撫地輕輕一笑,“這些事你不必想,想也沒用。”
    這次輪到她默然,他說得對,這些事,她想也沒有用。
    虞浩霆打量了她一眼,道:“我是說,這些事不是哪一個人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的,一個人能做的,不過都是盡一己之力罷了。”他說到這兒,話鋒一轉,“你弟弟今年畢業了吧?”
    他突然提起顧旭明,婉凝微有些詫異,但還是點頭道:“嗯,不過,他打算一邊找事務所實習,一邊接著讀m.arch。”
    “你就這麽一個弟弟,去看看他吧。”
    他的口吻很隨意,顧婉凝聽在耳中卻心頭一凜,她並沒有應聲,虞浩霆已接著說道:“你要是方便,我還想麻煩你去探探我三姐,這些年她一個人在外麵,難免孤單。”
    月光淺淺,他的麵容隱在夜色裏,隻有俊俏的輪廓和湛亮的雙眸是清晰的,他這樣委婉鄭重地叫她離開,她已然明白自今而後,她和他,各是天涯。他為她做了一個最好的選擇,也留給自己唯一一個選擇。她鼻尖有一點楚楚的酸,可是這些日子她已經哭得夠多了,她不願在他麵前流淚,隻是停了腳步,靜靜一笑:“好。”
    她答得這樣幹脆爽快,讓他意外之餘,又有驟然釋去重負的鬆弛和一點近乎心滿意足的惝恍。他斂了自己的心意,上前撫了撫她的馬,輕快地笑道:“這邊的戰馬是頓河馬,和你以前在馬場裏玩兒的很不一樣,你覺出來沒有?”
    他突如其來的欣然讓她心裏越發酸楚,偏了臉朝著江麵:“嗯,這馬不用哄,就是不漂亮。”
    虞浩霆聞言笑道:“要不然,你試試我這匹?”
    他的坐騎自然是千裏挑一的良駒,雖不如賽馬來得神駿優雅,但確實要比衛朔臨時牽給顧婉凝的那匹勻稱漂亮。婉凝依言在那馬頸後拍撫了幾下,執韁騰身,穩穩坐上了馬背:“我去跑一跑。”話音未落,便策馬而去。
    虞浩霆一怔,想要叮囑的一句“小心”尚未出口,已隻見她的背影了。他搖頭一笑,轉瞬就皺了眉,她去得太快了,她和這馬不熟,野外也不比馬場,又是夜裏……他心下惴惴,跨馬揚鞭追了過去,可畢竟是遲了片刻,且他那匹馬速度極佳,風馳電掣地跑開,一時半刻間任誰也追趕不及。
    耳邊風聲呼嘯,他的心是被風吹亂的莖草,終於一點一點近了,她似乎也慢了下來,他才剛要喚她,隻聽一聲嘶鳴,那馬被她生生勒住,前蹄微揚,驚得他背後隱隱冒出冷汗來。
    她卻揚起下頜,回眸一笑,月光下皎潔的麵孔既驕且嬌:“我騎得好不好?”
    刹那間,恍如光陰逆流。他強壓住心頭悸動,翻身下馬,滿眼慍怒地去拉她手中的韁繩:“下來!”
    她握緊韁繩,咬唇看著他,他眸子濃如夜色,那光芒卻燦若星輝,隻是眼中盡是慍意:“下來。”
    她終於丟了手裏的韁繩,低著頭從馬上下來,牽過自己那匹馬:“我們回去吧。”那年他們第一次去雲嶺騎馬,他不容她抵擋便縱身上馬,把她錮在身前:“顧小姐馬術這麽好,我當然要來討教一下。”可今時今日,便是她有意在他麵前縱馬犯險,他也無心再和她同乘一騎看良夜秋江。
    她悻悻無趣的樣子密密實實地堵在了他心口,他叫她出來騎馬是有事要跟她說,也是為著讓她開心——還有,便是他私心裏明白,從今以後,他和她,各是天涯,恐怕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他不想掃了她的興致,可方才的事,無論如何沒有遷就的餘地,她應該明白,她從前也沒有這樣任性胡鬧過!
    他陪著她慢慢折回去,遠遠望見衛朔和一班侍衛的影子,他默然苦笑,他和她,無論是最初還是最後,都要這樣陰差陽錯,言不由衷嗎?
    他這樣想著,她卻忽然勒了馬,低婉的聲音仿佛一出口就要飄散在夜風裏:“其實,你和霍小姐在一起,江寧那邊……是不是會容易一點?”
    虞浩霆一愣,她以為他叫她走是為了這個?他想要辯解,可喉頭動了動,卻什麽都沒有說,她這麽想也不是壞事,將來……她總會知道的。況且,她要是為了這個跟他鬧別扭,那到底,她還是在意他的。
    他眼中微微浮了笑影:“可能吧。”
    霍仲祺身子繃得筆直,燈杆一樣戳在虞浩霆的辦公桌前頭:“我不回去。我的部隊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虞浩霆讚許地點了點頭,抽出一紙委任狀遞給他:“你的部隊現在在鄴南,霍師長。”
    霍仲祺接過來看了一眼,卻是把他升了一格,又派回給了唐驤:“總長,我想留在沈州,城裏城外的情況我都熟悉,我……”
    “仲祺,夠了。”虞浩霆沉聲打斷了他,“這幾年,你做的——於國於我,都夠了。”
    小霍目光一顫,情不自禁地低了頭,卻仍是抿緊了唇:“我不回去。”
    “仲祺,霍伯伯很擔心你,你不要讓我為難。”
    霍仲祺猛然抬起頭,卻見虞浩霆神色如常,甚至還含著些許笑意:“你要是不願意待在鄴南就回江寧,要是有什麽事,有你在,或許還能幫我跟霍院長討個人情。”
    小霍臉色微微一變:“我明白了。四哥,你放心。”
    “另外,你替我去趟青鋃。”虞浩霆又拿過一個密封的文件袋給他,“除了這個,你再帶幾句話給黎鼎文和溫誌禹……”
    公事終歸有限,一一談完,他和他,卻都有未盡的話,隻是太多的糾纏牽念,讓人不知該如何觸碰。他盡量放鬆自己的神情和語氣,卻仍然覺得吃力,好在要說什麽,是他一早就已經想好了的。
    “婉凝……”他剛一開口,就見小霍訝然看了自己一眼,旋即便慌亂地錯開了目光。
    虞浩霆仿佛全然不曾留意:“她可能要去美國探她弟弟,她還有個好朋友在那邊,歐陽甫臣的女兒,你也認識。”他這樣說著,自己也覺得囉唆,“我想,我是說如果霍伯伯不反對,不如——你送她過去。她一個人要帶著一一,還有茂蘭的女兒……”
    “四哥!”霍仲祺驚詫地叫了一聲,“我……”
    虞浩霆飛快地蹙了下眉,輕輕一笑,直視著他:“我和她,早就沒有什麽了。”
    我和她,早就沒有什麽了。
    他之前一直以為,這樣的話,他一定說不出來。可原來,他可以說得這樣輕鬆,隻是話一出口,胸腔裏似乎有一瞬間的真空,沒有知覺,當然也就不會覺得疼。
    我和她,早就沒有什麽了。
    曾經他也懷疑過,他和她的那些過往,或許隻是一場一廂情願的綺夢;然而那天她在他懷中的淚雨滂沱終於讓他相信,一路走來,總有些歡悅和痛楚未曾辜負。可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真的寧願前塵種種,隻是一場貪戀癡嗔的獨角戲。
    我和她,早就沒有什麽了。
    他的話,和那輕淡的笑容,像一顆子彈穿透了他心上的壁壘重重。他心上驟然銳痛,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抑或能說些什麽:“四哥……”
    虞浩霆端起杯子呷了口茶,再抬眼時,目光依舊淡如晨霧:“其實你也知道,她和我在一起……本來就是勉強。”他說著,從容一笑,又道,“朗逸那裏,回頭我跟他說。”
    他回來的時候,她正整理行裝,他不自覺地停了腳步,站在簾外凝眸望她,一動不動,隱隱期望著她能察覺他的存在,用一個眼神把他解脫出來。然而赭色的簾影裏,她偏偏專注得連一絲餘光也沒有,一件衣裳疊起又拆開,反反複複總也整理不好。他眼底微熱,終於打了簾子進來:“你這是要走嗎?”
    “嗯。”婉凝點了點頭,仍然盯著攤在床上的那件旗袍。
    “你是不是……打算去看你弟弟?”霍仲祺問得有些慌亂,話剛出口,他已然察覺不妥,卻無從補救。這件事她沒有同他說過,他這樣一問,顯是知道了。
    顧婉凝轉臉看了看他,瑩澈的眸子在他麵上流連而過,便又低了頭:“我先回江寧。”她眼裏沒有笑意,也不見憂色,唯有一片澄清,口吻也平靜得稍嫌客氣,但這平靜卻讓他想說的話,似乎更容易開口。
    “婉凝——”他輕聲喚她的名字,盡力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局促,然而話到嘴邊,卻仍然吃力得超出他自己的預料,“要是……要是我陪你過去,你介不介意?”
    她手上的動作隱約一滯,卻沒有答話,隻是把疊好的衣裳展開來,不聲不響地重又疊過。他靜靜立在門邊,再不敢說什麽,甚至不敢太過專注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