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折花/她若是開口留他,他就真的走不了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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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騰在門口探頭探腦晃了幾下,終於引起了顧婉凝的注意:“怎麽了?”
“師座他……”馬騰走進來,唯唯諾諾地小聲嘀咕,“剛才把電話給摔了,要不您去看看?”
“誰的電話?”
“不知道。”馬騰搖搖頭,一臉愁雲慘霧,“我們師座以前不這麽發脾氣的。”
霍仲祺摔的不隻是一部電話。
顧婉凝端著碟龍眼過來,剛走到門口,就見信紙、筆架、電話……連一盞琺琅台燈都被打落在地板上。霍仲祺一個人坐在沙發裏,麵孔埋在手心,聽見她的聲音,才抬起頭,抿了抿唇,卻沒有言語。
“是你父親的電話嗎?”
霍仲祺咬牙點了點頭,婉凝剝出一顆龍眼遞在他手裏,徑自起身把摔在地上的東西一樣一樣撿了起來:“有些事不是一個人兩個人可以決定的,你不要為難你自己。”他抬起眼,正看見她唇角薄薄的笑意,落花一般姿態凋零。
沒有月光的夜,海浪也顯得猙獰,渾厚的潮聲有不可抗拒的威嚴。
潮來潮去,他在沙灘上走了無數個來回,直到午夜的深沉模糊了海天的邊界。霍仲祺在壁燈的微光中正要上樓,忽然瞥見書房的門縫裏漏出一線燈光。他輕聲過去推開了房門,便看見一個籠著睡袍的嬌小身影無聲無息地蜷在沙發的角落,即便他走進來也沒有回頭。他望著她身邊散落的報紙,蹙了蹙眉,是在這兒睡著了嗎?
然而他剛一走近,就發覺自己想錯了。她沒有睡著,她隻不過是不肯抬頭看他,她縮緊的身子微微顫抖,克製到極處的哽咽是驚雷無聲,一瞬間就震亂了他的心。
“婉凝,你怎麽了?”他把她圈在懷裏,試探著去捧她的臉,觸手卻盡是淚水,她攥在手裏握皺了的一張報紙,他目光劃過,心下了然:“你是擔心四哥?”
她麵上淚痕恣肆,兩頰燒紅,眼眶也是紅的,聲音像被淚水浸沒:“他們憑什麽……憑什麽這麽說……”
霍仲祺用力抱緊了她,隻覺得什麽樣的言辭都蒼白乏力:“你別怕,四哥不會有事的。”
顧婉凝卻隻是搖頭,“我知道。”她仰望著他的眼,終於抽泣出聲,“可是他那樣一個人,你讓他敗,比讓他死還……”她再也不能說下去,他那樣一個人嗬——
“你說如今四海之內,山河零落,那你就等著瞧……我遲早一個一個料理了他們,讓這萬裏江山重新來過。”
“你是我的人,本來就應該比旁人都好。”
“婉凝,你得一直和我在一起。天南地北,我陪你看山看河。”
“我要你和我在一起,隻有甜,沒有苦。”
她從沒見過一個人,有像他那樣不可理喻的驕傲。
她也從沒見過一個男子,能笑得像他那樣好。
她的淚水是無法遏止的泉湧,他捧住她的臉,急切地喚她:“婉凝,婉凝,你聽我說——從小到大,我從來沒見過有四哥解決不了的事情,真的。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你要信四哥,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從來沒有……”
他一字一句都鄭重其事,然而,她隻是搖頭:“不是的,如果沒事,他不會讓我走。他寧願死,也不願意讓我看著他輸,你明白嗎?他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你就這麽一個弟弟,去看看他吧。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他要選什麽。回頭你要是方便,我還想麻煩你去探探我三姐。她聽著他的話,幾乎不忍心去看他的眼。虞三小姐哪需要她探看才不孤單呢?他不過是想說,你有什麽事可以去找我三姐。
她能為他做的,不過是讓他放心而已。她才一說“好”,他便如釋重負。她酸楚得想哭,可她不願意讓他看見她哭。他那樣一個人嗬——是可傷不可退,寧願死,也不肯跪的。她從沒見過一個人,有像他那樣不可理喻的驕傲,可他必須親手埋葬掉自己的驕傲。於他而言,屈辱比死更殘忍,那比屈辱更深的淩遲,是讓她看見他的屈辱。
霍仲祺默然聽著,拿手帕去拭她的眼淚,柔聲道:“婉凝,先不哭了,你放心,我有法子。父親要是不聽我的,我就回沈州去,看他怕不怕!你知道的,我家裏隻有我一個兒子,我鬧起來,他們什麽都得答應。”他說著,微微一笑,“我父親都肯讓我陪你出國去,乖,不哭了。”
顧婉凝在泫然中蹙眉看了看他,突然惶恐地搖頭,“你不要回去了。”
霍仲祺撫著她的頭發笑道:“嗯,我就是嚇唬嚇唬我家裏,我父親最老謀深算的,他肯幫四哥,就一定沒事。你好好睡一覺,等明天早上醒了,就沒事了。我保證。”他攬了她倚在自己胸口,“睡吧。”想了想,又笑道,“我唱一段《驚夢》給你聽?”
顧婉凝嘴角猶噙著一滴眼淚,聲氣如歎,笑意荒涼:“好啊。”
“我也好久沒唱過了,唱得不好,你可不許笑。”小霍低低清了下嗓子,試著開口,正是一段溫存流麗的《山桃紅》: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從前習慣的調門如今卻嫌高了,他胸腔裏驟然一痛,竟唱不上去,別過臉輕輕咳嗽了一聲,赧然笑道,“……看來是唱不成了。”
唱不成了。
他是真的想帶她走,義無反顧地眾叛親離,也未嚐不是一種痛快。何況,他有她。他做錯過許多事,辜負過許多人,可隻有她是鐫在他心底的。他拚力去藏,卻成了一場欲蓋彌彰。他什麽都不怕,他甚至不怕在旁人眼裏,他這樣做,十足十是個小人。可他怕她看輕了他,他隻怕她看輕了他,怕她覺得他卑汙齷齪,怕她鄙薄他的心意。
可她居然應了他。她說,我的事,總是要麻煩你。天知道他有多願意找一輩子這樣的麻煩!她對他嫣然一笑,便叫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然而,這一刻,沾濕他掌心的淚水卻讓他知道,或許他真的能帶她走,或許他也能讓她過得快活,但是她心上的一點缺憾他補不了!夜闌人靜,午夜夢回,那缺憾會蜇得她心疼。那缺憾,他補不了。四哥過不了這一關,她跟他走,也不會快活;四哥過得了這一關,她卻又不必走了。她說:“我並沒有想要和他結婚,所以也不會和霍家有什麽瓜葛。我這樣的人,很快——就沒有人記得了。”她是為他打算,又何嚐不是為他呢?可是她明不明白?若是這樣,他這一生,又有什麽意思呢?
玻璃窗格上劈啪作響的雨點把顧婉凝從朦朧睡意中驚醒,窗外天光晦暗,身邊的小人兒倒睡得香甜。她剛想伸手去摸一一,忽然聽見有人進來,她下意識地便合了眼。
靠近她的氣息是熟悉的,但他身上佩了武裝帶和略章的硬挺戎裝卻讓她覺得惶然,他衣上的金屬扣紐隔著柔軟的緞子衣裳貼在她背後,他不說話,隻是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懷抱似乎和之前不同,可她又說不出是哪裏不同——直到一顆眼淚從貼在她額角的臉頰上滑落下來,那一線潮意挑破了她心底的驚懼:“仲祺……”“仲祺……”她幽幽喚他,聽得他心弦一顫,不由自主地抱緊了她,卻連忙把手指豎在她唇上。他不敢讓她開口。他怕她會留他。他怕她若是開口留他,他就真的走不了了。
窗外急雨如注,滔滔潮聲浩蕩如光陰,一去不返,他終於在她額角落了一個輕盈的吻:“你放心。”
沈州的鐵馬秋風刹那間就吹散了青琅的溫潤纏綿,霍仲祺一走進來,就迎上了虞浩霆凝重的目光:“出什麽事了?”
“總長。”他挺身而立,盡力做出個標勁青鬆的姿態,“您要是放心,就把沈州交給我吧。”
虞浩霆皺了皺眉:“你這是幹什麽?”
“之前沈州的守軍折損殆盡,您知道的,沒人比我更合適了。”
“胡鬧。軍人的第一要務是服從,你懂不懂?”他見霍仲祺低了頭默然不應,輕輕一笑,“你要真想幫我,回去比在這兒有用,懂不懂?”
霍仲祺抬眼苦笑,目光裏浮起了一抹淒愴:“四哥,你不用騙我了。我在這兒,父親多少還能有一點顧及;我回去了,他隻會變本加厲。”
虞浩霆垂了眼眸,良久,才道:“仲祺,你在不在,事情都是這樣。”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澀,“回去吧,帶她走。”
“四哥!”霍仲祺顫聲叫他,眼中晶瑩閃動,“你還不明白嗎?!你在這兒,她哪兒也去不了!”視線相撞,激出一樣的痛楚。
“她……”虞浩霆欲言又止,霍仲祺低聲道:“我給葉錚打了電話,說你的意思,一旦沈州失守,馬上就送她走。”
虞浩霆點了點頭,兩個人又是片刻的沉默,霍仲祺忽然笑了,赧然裏隱約帶著點淘氣:“總長,人在城在。”虞浩霆看著他,亦灑然一笑:“好。”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朔風凜冽,幹燥的雪花直撲眉睫,寒冷讓人麻木也讓人清醒。戰爭的爆發像炸開的動脈,而停歇則靜默如死亡。戰線的僵持是談判桌上的籌碼,每一個標點背後,都是無法計數的生命和熱血,每一條電令之下,都是他親手送到炮火中的子弟兵。
死,有的時候,反而成了一件簡單的事。
“總長,急電!”林芝維推開車門,一腳踩進一尺多厚的積雪裏,踉蹌了一下。急促的聲氣讓虞浩霆皺了眉,然而回頭看時,卻見他眼中有掩飾不住的興奮,以及——欣然?
“什麽事?”
林芝維蹚著雪急“跑”了幾步:“總長,扶桑地震。”
虞浩霆一怔,一邊接過文件夾一邊問:“震中在哪兒?烈度呢?”
“還不清楚。不過,有海嘯。”
兩天之後,空投到扶桑陣地的傳單上影印了國際通訊社的報道和大幅照片。罕見的巨震災難空前,繁華都城在大火中毀於一旦,連扶桑的皇族子弟也有人葬身震中。
剛剛僵持下來的戰線,突然又沸騰起來,扶桑人把前線轟成了焦土,虞軍的防線卻一徑收縮,避其鋒芒,就在沈州的城牆幾成泥渣的時候,一路轟鳴的戰車戛然而止——困獸的血終於流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