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紅鸞/而今才道當時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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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座,謝小姐的電話,問您下午有沒有空?”
馬騰一邊通報,一邊咂了咂嘴等著霍仲祺說“沒空”。這位小姐快趕上他們師座的影子了,弄得人人都以為她是他們師座夫人似的。
霍仲祺背對著他憑窗而立,微一沉吟,道:“你跟她說,兩點鍾我到檀園去接她。”
電影散了場,致嬈挽著霍仲祺走出來,她特意穿了一件鵝黃的輕喬旗袍,春夜的風吹在身上有些涼,可她的心卻是燙的。其實電影演了些什麽,她都不大記得了,大半時間,她都在黑暗中借著變幻的光束窺看他的側影。她想起前兩日的報紙,拍了他在陵江大學的照片,新聞裏寫學校的女孩子“擲花如雨”,她一眼看過心頭便是一刺,此刻想起仍然有些惴惴,要握緊了他的臂來給自己一個肯定。
他替她拉開車門,她卻有些遲疑,難得他約她出來,她還不想這麽早回去。謝致嬈輕輕抿了抿唇,剛要開口,對街忽然飄過一串電車鈴聲,她盈盈一笑:“我想坐電車。”嬌嗔地瞟了一眼馬騰和那個愣頭愣腦,懷裏總抱著支槍的孩子,“我們出來,總有人跟著,沒意思……”
霍仲祺一愣,見她亮得像星子的眼睛笑吟吟地盯在自己臉上:“我們去坐電車好不好?”
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好。”
致嬈上了車,事事新鮮,隻是趕上電影散場,車上沒了座位,人又有些擠,她嫌扶手不幹淨,輕輕抓著他的衣襟。霍仲祺怕她被人擠到,便擋在她和車廂壁板之間,車子搖搖晃晃開了一陣,到了路口一停,晃得並不厲害,她還是輕輕撞在了他胸口,然後,就再也沒有抬頭。
她握著他的手下車,車站離檀園還遠,她鞋跟幼細,走得久了難免有些刺痛,可她卻渾然不覺,隻是他不經意地抽開了自己的手,讓她有一點失落。
她跟他說笑,眼裏都是欣喜,他笑意淡淡,沉默地聽,直到望見了檀園的大門,她忽然住了口,殷殷望著他。
他果然說了,是她想要的,卻又不是——他說:“致嬈,你是不是想跟我結婚?”
她的一顆心猛然提了上去,這一刻她想了無數次會是怎樣的情形,可身臨其境,卻和她想得全然不同,似乎哪裏不大對,她還沒來得及惋惜,便聽他接著說道:“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我一直都喜歡一個女孩子,很喜歡,可她喜歡的人不是我。”他的神情罕見地鄭重,讓她知道他不是在跟她說笑,隻是他說的是她從來不曾想過的一件事。他喜歡的不是她嗎?一直都不是嗎?她茫然看著他按了電鈴,同她說話的聲音淡得像春夜的風,“你好好想一想,再告訴我。”
晨霧彌漫的花園像洇染過的彩繪,風過,清透的露水慢慢勾連相聚,匯成碩大的一顆,還沒來得及凝住,便順著微傾的葉脈飛快滑落,盈盈墜在葉尖。卵石小徑上的腳步聲聽上去似乎有些急,霍仲祺擱下手裏用來整枝的花剪,站起身來。
謝致軒淡藍色的西服上連褲腳都沾了薄薄的水漬,不過,克製之下仍然從眉宇間流瀉而出的焦躁顯然不是為了這個。他走到近處,見霍仲祺襯衫散漫地卷著袖子,軍褲上也染著泥點,身前一盆正在花期的淡紅茶花,顯然是一清早就在給盆栽修枝。這個情形叫他有些意外,不自覺地挑了下眉——不知道什麽時候霍仲祺居然也有這個興致,饒是心事重重,謝致軒還是忍不住替那花擔心,但眼下他又有比一盆茶花更要緊的事:“小霍,你怎麽能跟致嬈結婚呢?”
霍仲祺一愣,牽強地浮出一點笑意:“我隻是問問她,那天碰巧……”
“你問她幹什麽?”謝致軒的語氣有些氣急敗壞。
昨晚致嬈一回來,剛打了個照麵,他就發覺不對。她一向嬌嬈明麗的麵孔仿佛失了光彩,他喚她,她卻仿佛置若罔聞,他又提高聲音叫了聲“致嬈”,她才凝眸看他,纖秀的眉漸顰漸緊:“哥,我想問你一件事。仲祺……”一語未了,眼裏就蓄了淚。
他連忙屏退了四周的婢女,玩笑似的問:“怎麽了?小霍有女朋友了?”他雖然心疼小妹“終於”失了戀,但心裏卻也終於一塊石頭落地,一天一月一年,不管怎麽難過,總會過去的。
不料,致嬈卻搖了搖頭:“他問我,是不是想跟他結婚?”
謝致軒一驚,又仔細確認了一下她這絕不是個“喜極而泣”的神情,才試探著問:“……那你怎麽說?”
致嬈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他說他喜歡別人,你知不知道是誰?你知不知道?”
他一徑搖頭:“既然這樣,你還理他做什麽?”
“他說,那女孩子不喜歡他。”
“那又怎麽樣?”
“那他們就不會在一起。”
“那是他自己的事,難道你要跟一個心裏想著別人的人在一起?”
謝致嬈排斥地縮了縮肩膀,默然想了一陣,雙眸忽然亮了亮:“……他能喜歡別人,我也能讓他喜歡我。一輩子那麽長,他總不會永遠都忘不了一個……一個心裏沒有他的人。”她猶疑地看著謝致軒,仿佛在期待他給她一個肯定。
他隱隱覺得不好:“那要是他真的一輩子都忘不了呢?”
“不會的。”她的語氣忽然變得平靜而肯,“他本來就喜歡我,人人都知道。因為這幾年我們沒有在一起,他才會喜歡別人的。要不然,他怎麽會想和我結婚?”
“你不要想當然好不好?他要跟你結婚不過是因為……”謝致軒急切地打斷了她。
謝致嬈戒備地看著他:“因為什麽?”
“因為……”謝致軒歎了口氣,“因為霍家想要這門婚事。”
謝致嬈忽然輕輕一笑:“嫂嫂跟你結婚,難道不是因為他們家裏也想要這門婚事,這有什麽不好?一定要像浩霆哥哥那樣,家裏人都不中意的才好嗎?”
“致嬈!”謝致軒咬牙硬了硬心腸,“有句話我早就想跟你說了,小霍他從來就沒有真的喜歡過你……”他還沒說完,謝致嬈突然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倔強地抿著唇:“你不用拿那些你自己都知道是違心的話來勸我。”說罷,轉身便走,臨要上樓的時候,又回過頭,眸中是從未有過的楚楚:
“哥,我……”細微的哽咽堵住了後麵的話。
“這些年她心裏想什麽你不是不知道,你早就應該跟她說清楚!以前的事也就算了,現在你娶誰不好,非要招惹她!是你父親的意思?我們從小到大這麽多年,總還有些情分吧?你已經耽誤了她這幾年,還要為了你們霍家,耽誤她一輩子?”謝致軒很少這樣發火,霍仲祺默然聽著,待他說完,也沒有辯解的意思,隻是肅然點了點頭:“這件事是我考慮得不周到,對不起。我會跟她說清楚,你放心。”
謝致軒不知道小霍是怎麽跟致嬈“說清楚”的,隻知道接下來兩天檀園沒有消停過一刻。
致嬈不肯下樓,不肯說話,連飯都不肯吃。等到她總算開口說話,卻是夜裏叫拆信刀劃破了手,手背上的創口不算深,隻是滴在衣上床上的連串血跡叫人心驚。雖然她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母親卻著實慌了神,抱著她問了一夜,第二天用過早飯就去了霍家。他勸母親慎重,母親凝眉輕歎:“我知道她跟小霍在一起未必會快活,可她和別人在一起就一定能快活嗎?至少這一個她甘願。試過了這一次,或許將來她還願意將就別人。沒試過,終究不甘心。”
霍仲祺和謝家小妹傳出婚訊,一時間,成了江寧城裏最炙手可熱的新聞。霍家清貴,謝家豪奢,這樣一樁婚事是理所當然的錦上添花珠聯璧合。雖然婚期近在眼前,謝家小妹又不大肯將就,但兩家人竭力操持起來,諸般事宜也都算順暢,唯有婚禮當日的珠寶謝致嬈一直沒有十分能看上的,後來加了三成的價錢請別人讓出一套從國外定製的鑽飾,才總算合了準新娘的意。
隻是登在報紙頭版的結婚啟事版位略偏了一點,照片放得不夠大。沒辦法,連日來的頭條都太過重大,日日都有事關南北和談的要聞發布。和二十多年前一樣,和談的地點仍然選在吳門,隻是那一年是隆冬,這一次卻是暮春。
“我聽說你把首飾讓給致嬈了?”虞浩霆合上報紙,一邊喝咖啡一邊問。
“不是‘讓’,是‘賣’。”顧婉凝輕聲笑道,“價錢我加了三成。”
虞浩霆笑微微地喝完了杯裏的咖啡:“你是不想讓人知道那首飾是你的。不過,致軒知道,回頭要是他告訴了致嬈,那丫頭一定會想你這個嫂子怎麽這麽小氣?”
“致軒不會說的。”顧婉凝言罷,秋波一漾,“況且,我可替他們省了一個多月的工夫,也不算太黑心吧?”
虞浩霆放下餐巾,手指朝她虛點了點:“我回來之前,你把你自己的事情安排妥了,不許再拖了。要不然——我去跟她要回來你信不信?”
聽說爸爸要“出差”,一一也跟著媽媽送到樓下,虞浩霆見這小人兒皺著眉頭,神色頗有幾分沉重,俯身捏了捏他的臉:“還沒睡醒呢?”
一一盯著他的眼睛搖了搖頭:“你明天能回來嗎?”
虞浩霆莞爾:“明天不行,爸爸要去兩個星期,你在家裏聽媽媽的話——等爸爸回來帶禮物給你。”
“那月月呢?”
虞浩霆讚許地揉了揉他的腦袋:“月月也有。”
一一又盯著他看了一陣,勉強點頭:“那好吧。”
然而,虞浩霆從台階上下來剛要上車,小家夥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一並不是個愛哭的孩子,此刻毫無征兆的號哭格外驚人,漣漣淚水把周圍的人全都嚇了一跳。
“怎麽了?一一,怎麽了?”顧婉凝急忙把他攬在懷裏勸哄,“一一不哭,好好跟媽媽說……”
虞浩霆亦是第一次看見他哭,而且是這樣的驚天動地,歎為觀止了半秒,也趕忙回去抱他,一一攀著他的頸子,哭聲似乎弱了一些,叫了一聲“爸爸”,卻仍是泣不成聲。虞浩霆把他抱起來,迂回地逗弄:“怎麽哭得跟個女孩子似的,是不想爸爸走嗎?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