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父子君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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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香將金創藥取入,見他二人情態,呆立於門外不敢進入。定權起身吩咐道:“交給我就是了,你將這個拿去,叫他們接好,再把釵尾截掉。”夕香不明就裏,接過他手中的斷釵,答應離去。定權端藥走回阿寶床前,搖搖她的手臂,溫言道:“不要哭了,這是我的不好。”阿寶抬頭冷笑道:“殿下請看仔細了,我有沒有在哭?”她眼眶通紅,雙眼中皆是蒙蒙煙水色,雖然噬咬得唇上皆是血痕,卻果然沒有一滴多餘的眼淚垂下。定權歎了口氣,道:“我想起來了,你從來沒在我麵前哭過。你這麽要強,又是跟誰學的?”阿寶微微一笑道:“我的母親曾經告訴過我,一個女子,不可輕易在人前落淚。若那人有心,便不會惹你落淚;若那人無心,落淚又有何益?徒然失了自己的尊嚴。”
    定權的手放了下來,望著眼前少女,突然呆若木雞。她的提醒,讓他無法不憶及另一個女子,並且首次覺悟到,窮盡自己一生,確實未曾有哪怕一次,見過淚水從她美麗的鳳目中垂落。
    深宮外有歸雁來鴻,深宮內有暮鼓晨鍾,多少寂寞的清晨和黃昏,他站立於她的身後,看她優雅地援手,貼上和取下眉間與兩靨無人欣賞的花鈿。她的美麗從不因無人欣賞而憔悴枯損,正如她的優雅從不因榮辱浮沉而轉移變更。他不知道那銅鏡中的麵容,那樣嫵媚的同時,為何可以那樣端莊;那樣柔弱的同時,為何可以那樣堅強。
    他隻知道,她母儀天下的風度,根本無須她皇後的身份來支撐。
    他終於回過神,輕輕揭開了覆蓋在阿寶胸口的巾帕,查看她的傷口。血已止住,傷處猶有一二分深。他無言,取小杓蘸著傷藥幫她塗抹。他的鬢發微微零亂,阿寶不由伸手幫他將一縷碎發綰到了耳後。定權半晌方住手,囑咐道:“已經好了,不要沾水,不要著風,沒有大礙的。”
    阿寶輕輕喊道:“殿下。”定權“嗯”了一聲,二人都不再說話,靜靜對坐良久,方聞定權道:“我走了之後,就讓周循送你出去。想去哪裏,你自己定奪吧。我已然如此,想必他們也不會再為難你和你家人的。以往諸事,不要怪我,我就是這樣的人,自己也沒有辦法。”
    阿寶牽著他袖口問道:“殿下要去哪裏?”定權笑道:“我想去長州,大概今生隻能做夢了。”他已經起身,阿寶微微動作,便牽引得傷處作痛,見他走到門前,又回頭,朝自己淺淺一笑。
    趙王果如皇帝所料,此刻正在齊王府中。自下朝來,二人已在書房喁喁談了半日。此時定楷笑問道:“陛下既已經決定準了顧思林的奏呈,那何必還要問太子的意思?”定棠喝了一口茶,笑道:“陛下就是要告訴眾臣,太子是什麽意思,根本就不要緊。”話音未落,便聞府中內侍報道:“二殿下,宮裏的陳常侍來了。”定棠放下茶盞,道:“快迎進來。”見陳謹入室,又笑道:“常侍來得正巧,午膳已經快預備好了,常侍定要用過了再走。”陳謹一笑道:“今日確是叨擾不到二殿下了。陛下有口敕,讓二位殿下即刻都入宮。”定楷略愣了愣,問道:“我也去?”陳謹答道:“是,陛下讓五殿下一道去。”定棠點頭道:“如此,我們即刻便更衣動身。有勞常侍先行一步複旨。”看他離開,定楷方問道:“哥哥,陛下宣詔,所為何事?”定棠轉身笑了笑,吩咐從人備馬,方答複定楷道:“除了張陸正的事情,還能有什麽事?”定楷臉色發白道:“陛下已經知道了?”定棠笑道:“陛下聖明燭照,焉有不察的道理?”定楷道:“那便如何?”定棠望著他笑道:“你不過替我寫了個條子罷了,有什麽好害怕的?”定楷道:“我不是害怕,是擔心陛下……”定棠道:“萬事有我,你什麽都不必擔心。”定楷歎了口氣,見他已經先行出門,也隻好隨後跟上。
    陳謹進入清遠殿,向皇帝回稟道:“陛下,二位殿下都已經到了。”皇帝點頭道:“你叫趙王先等在外麵,把齊王叫進來。”陳謹應聲外出傳旨,定棠少頃便快步入殿,撩袍跪倒,向皇帝叩首道:“臣拜見陛下。”方欲起身,忽聞皇帝冷哼道:“朕叫你起來了嗎?”定棠一愣,忙又垂首跪地。半晌,才聞皇帝發問道:“你跟張陸正都說了些什麽,他就肯出賣了舊主?”定棠臉色一白,道:“陛下何出此言?臣……”皇帝冷笑道:“你也不必再遮著掩著了,五倫之親,莫過父子。當著你父親的麵,還有什麽話說不出口?今日朝上,朕方準了顧思林的奏呈,張陸正緊接著就開始翻太子的爛賬。此事朕隻告訴了你,除了你,還有何人有這個本事?”他既然問到要害處,定棠便緘默了,半晌方低聲答道:“陛下,臣隻是同他閑談時,不慎帶出了陛下的聖意,臣知罪。”皇帝怒視他良久,道:“你便連這幾日都等不得了嗎?”定棠隻是叩首,並不敢答話。皇帝忽想起早朝時太子看向自己時的神情,歎道:“一個個都是朕的好兒子,你做下的好事,倒要朕來替你擔這個惡名!”定棠默默流淚,飲泣道:“臣該死。臣隻是想……隻是想長州那邊的事情棘手,想幫陛下……”皇帝於禦座上坐下,招手道:“你過來。”定棠膝行幾步,依舊跪到皇帝膝前。皇帝揚手便是一掌,劈在定棠頰上。他素來極鍾愛這個兒子,連高聲斥責都是少有之事,一時父子二人都愣住了。半晌,定棠方回過神來,低低叫了一聲:“陛下……爹爹。”
    皇帝歎了口氣,道:“哥哥兒,有句話朕要問你,你務必要同朕說實話。”定棠答道:“是,臣絕不敢欺瞞陛下。”皇帝點頭道:“朕問你,八月十五的那句話,當真是太子說的嗎?”定棠呆了半晌,臉色煞白道:“陛下是在疑心臣?”忙向後退了兩步,連連頓首道,“臣並不知那是句渾話,才當著眾人說出了口。若是事前知曉,便是萬死臣也絕不敢說的,請陛下明察。”皇帝冷冷道:“朕要你說實話,是為了你好。若此事果真也是你所為,你便趕快說出來,否則到頭來朕也保不住你。顧思林是個什麽樣的人物,想必你也不是不知道的吧?”定棠愣了許久,才抬臉拭淚,正色道:“臣不知陛下何以疑心至臣頭上。但臣指天為誓,若敢行此大逆不道事,便無天誅,也要陛下下詔,將臣賜死三尺劍下。”皇帝細細盯住他看了半晌,方歎道:“你起來吧,不是你就好,朕也好接著辦下頭的事情。”待定棠慢慢起身,又指著自己身邊道,“你坐過來。”定棠依言向前坐下,皇帝拉著他手道:“哥哥兒,爹爹也說句偏心的話,你們六個兄弟裏頭,爹爹最心疼的就是你。但是你要明白,爹爹現在最想做的,並不是要把三哥兒怎麽樣,而是一定要將顧思林手中的兵柄收回來。他一日北麵坐鎮,朕一日不能夠安枕。哥哥兒,你定要牢記,這天下是我蕭家的天下,不是他顧家的天下。他顧家得意得太久,自太祖時起,便一直與天家為姻,獨大了七十餘載,掌重權少說也有三四十載,京裏地方黨羽遍布,犬牙交亂,盤根錯節。朕是絕不能將這心腹大患留到下朝天子的手裏了,你知道朕的意思嗎?”
    定棠點頭道:“臣明白。”皇帝道:“顧思林在長州經營了那麽多年,一道旨管什麽作用?若是有用,朕何必拖到現在?朕必是要一點一點將他的親信替換下,換作朝廷自己的人,才能夠安心。在這之前,太子絕不能出事,免得激他作困獸之爭,釀得國家不安,讓外寇再度乘虛而入。朕今日已經跟他說了,叫顧逢恩先回京來。”定棠問道:“那他就肯乖乖回來?”皇帝斜了他一眼,道:“這不就是要靠你幹下的好事?”定棠臉上一白,低頭不語。皇帝歎道:“朕即刻便會下旨,讓承州都督李明安就近暫代顧思林的都督職,並且召顧逢恩返京侍病。太子那邊,就讓他先到宗正寺去,既然張陸正已經提出來了,查還是要查的,查輕查重,就要看長州那邊的事態了。但是這件事情你就休要再插手了,朕會叫王慎到那邊去管著。太子但凡出了一星半點事,朕絕不饒你。朕這句話,要你當聖旨來聽,你明白嗎?”定棠低低答了一聲:“臣遵旨。”
    皇帝看著這個兒子,終是又歎了口氣,半晌開口,卻是一句:“他畢竟也是你的親兄弟。”定棠低頭道:“是。”皇帝道:“去太子那裏傳旨,就叫五哥兒過去吧。你最近安生一些,少出門亂走,聽見了嗎?”定棠又答了一聲“是”,皇帝方道:“你出去吧,把五哥兒叫進來。”定棠行禮退下,皇帝望著他的身影,忽然想起的卻是太子早上的那句:“臣,無話可說。”一時間心內五味雜陳,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