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草滿囹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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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龐德將定權直引至宗正寺的後庭,穿過一個四牆環抱的狹小院落,迎門是一進一出的兩層宮室。院中門外都已經站立著操戈戴甲的金吾,見皇太子進來,也不跪拜,僅隻抱拳施禮道:“臣等參見殿下。”定權知道這是由皇帝親統的金吾衛,亦不去理會他們,徑自入室,隨手用手指在桌上一畫,隻見一片積塵,不由嫌惡,也不願多說,便站立著打量四下。宮室年久,已頗顯敗餒跡象,兩丈見方的室內,磚縫牆角處,竟都探生出了雜草。內室靠牆一張空榻,因無床柱,也不曾鋪設帷幔,榻上堆著兩床被褥,連枕頭亦十分低矮。定權不由冷笑一聲道:“卿辦事還真是周到。這個地方難為你找得到,本宮住在這裏,陛下定是再放心不過了。”吳龐德笑道:“殿下謬讚。這院子雖不大,難得的是極清靜,外頭便有天大的事,都吵鬧不著。”定權笑道:“正是如此,本宮看這桌子凳子也都有些年紀了,虧你還尋得出來。”吳龐德笑道:“這哪是下官尋的,這屋裏一早便有了。”定權奇道:“哦,看來本宮還不是第一個住進來的?”吳龐德思量了片刻,方笑道:“臣聽人說,先帝的二皇子曾在此處住過幾個月。”定權聞言,登時臉色煞白道:“肅王?”吳龐德笑道:“大約是,年深日久的事情,臣不太清楚,殿下恕罪。”他臉上仍是那副謙恭到了極點的笑容,定權一時無話可對他說,囑咐王慎道:“既然已經安置好了我,王翁便請回宮複旨吧。”王慎點了兩下頭,低聲道:“殿下保重。”定權笑道:“你看這裏裏外外的,黃鶴之飛尚不得過,阿公還擔心什麽?快去吧。”王慎到底跪倒,向他磕了兩個頭,才起身而去。吳龐德亦說了兩句不相幹的話,也曳門離開。定權又舉首環顧一周,這才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向門外望去,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
    就在宗正寺裏為了更不更衣爭鬧的時候,定楷已經先回到宮中,見了皇帝,行過禮一語不發。皇帝問道:“你沒有跟去?”定楷叉手道:“臣不該過去的。”皇帝道:“怎麽?”定楷道:“殿下仍是君,也是臣兄長,臣怎麽好去?不但殿下麵上不好看,臣心裏也過意不去。”皇帝點頭道:“你還是明白道理的,這麽多年的書沒有白讀。”定楷低頭道:“謝陛下。陛下,臣還有一語,請陛下恩準。”皇帝隨手將手中冊頁扔到了案上,道:“你說。”定楷遂將西苑中見到的情形大致敘述,方道:“臣想替殿下討這個恩典,也不知陛下能否賞臣這個臉麵。”皇帝皺眉道:“朕自然會安排人去服侍。他是去待罪自省的,還帶著個女眷,算怎麽一回事?”定楷道:“這也是殿下開了口,臣才過來問問陛下的意思。”皇帝問道:“那個女子是什麽人?”定楷道:“聽說就是六月間封的那個孺人,姓顧。”皇帝哼了一聲,道:“太子這當口都不願撇下她,係臂之寵,竟至於斯嗎?”定楷答道:“也不是的,是這位顧孺人非要跟去,殿下倒是說要讓陛下知道,也算是他又一言行不檢之處了。”皇帝聽了這話,沉吟半晌,方道:“朕就給你這個恩典,讓她過去吧。”定楷忙躬身道:“臣亦代殿下謝陛下恩,臣這便去了。”見皇帝點頭,這才退出。皇帝望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問陳謹道:“那個姓顧的孺人,是哪裏人來著?”陳謹賠笑道:“太子殿下好像提到過,說是清河人。”皇帝道:“不錯,朕記起來了。”
    正說著,便聽殿外來報,道王慎從宗正寺回來複旨。皇帝見到他,問道:“太子安置下了?”王慎答道:“是。”皇帝又道:“你可細細查過了,他沒懷什麽東西進去?”王慎道:“臣等都已查過了,什麽都沒有。”皇帝道:“他說了什麽沒有?”王慎躬身道:“殿下什麽也沒說,隻是嫌預備的衣服不幹淨,不願意換,還是穿了原來的。”皇帝也不再追究,笑了笑,隨後又道:“你這些日子不必到朕這裏來了,就住到宗正寺裏去,給朕照看好了太子。他一食一飲,一舉一動,都要好好留心,知道了嗎?”王慎跪答道:“臣領旨。”皇帝這才點頭道:“去吧。”
    秋日的天色和春夏總是不同,方才看著外頭還隻是一層昏黃,一瞬眼便全黑了下來,中間仿佛沒有半點起承轉合,就這樣大剌剌地連接在了一起。就如同人生一樣,朝穿繡錦衣,暮作階下囚,卻似乎本來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定權伸手推開門,剛向外踏了一步,院裏守衛的金吾便齊齊行禮道:“殿下!”定權點點頭,道:“吳龐德呢?天都黑成這樣了,怎麽連盞燈都不點?”兩名侍衛相互看看,回道:“殿下請稍候,臣等這便去谘詢。”定權“嗯”了一聲,又向外走了兩步,那侍衛又是一抱拳道:“殿下!”定權皺眉問道:“陛下給你們下的旨,是叫本宮不許出這個院門,還是不許出那道屋門?”見侍衛相顧無語,輕輕一哼,便撩袍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正值月朔,沒有月亮,天色本不好,又無燈火,四麵黑成一片。秋已深沉,既無鳥叫,亦無蟬鳴,周圍雖有十數個侍衛,但各據一隅,半分聲響也無。一片死寂之中,隻有晚風掠過敗草,低低嗚咽,灌進袖子裏,潲得一身都涼透了,卻也不願回到那間屋中去。
    不知坐了多久,忽見院門外三四點黃色光暈,愈行愈近。定權定睛一瞧,卻是幾個寫著“宗正寺”字樣的燈籠,於晚風中搖擺不定,還看不清提燈者是何人,便已聽見一聲熟悉的叫聲:“殿下!”定權尚未回過神,心中竟已覺一股細細的喜樂,就如那昏黃燈暈探破一片深沉夜色,慢慢湧遍周身,方欲開口,一個溫軟身軀已經撲進了他的懷中。定權微微一愣,卻也伸手將她環住,問道:“你來了?”阿寶這才察覺自己失態,連忙掙脫,站立至一旁,低聲答道:“我來了。”
    吳龐德抿嘴偷笑,插話道:“臣方才去接待這位娘子去了,委屈殿下摸黑坐了半晌,實屬死罪。”又吩咐身後人等道,“還愣著做什麽?還不快把燈點起來?”隨侍們一聲答應,各自散開,少頃屋內院中已是一片燈火通明。定權這才看清了阿寶的模樣,見她鬢發散亂,頭上隻插了一柄玉梳,不由皺眉瞪了吳龐德一眼。吳龐德置若罔顧,笑道:“如今這天氣已經涼得很了,殿下和這位娘子在這風口裏站久了,要是吹出個頭疼腦熱的,臣就更加是死罪了。殿下和這位娘子還是屋裏請坐,臣這就命人把晚膳送來。”他好歹也是個從三品的大員,說出的話卻與閽寺黃門無二。定權不由心中歎氣,對阿寶道:“進去吧。”阿寶從吳龐德身後的一個隨侍手中接過一隻包袱,輕聲應道:“是。”
    及至入室,剩二人相對時,想起今日情事,反而尷尬無語。阿寶四顧了一下,便打開包裹,取出一方巾帕,開始擦拭室內椅凳。定權這才笑道:“不忙,既然到了這裏,還有什麽好講究的?”阿寶依舊答了一聲“是”,卻並不停手。定權打量她道:“進來的時候,他們怎麽樣你了?”阿寶答道:“也不曾怎樣,隻是把妾頭上的兩支玉簪收走了,說怕不小心傷到殿下玉體。”定權不由笑道:“這事情未免就做得太絕了。與他們相比,你才知道我已經是寬厚得了不得了,總是沒有叫佳人蓬頭的。”阿寶不答,擦完那椅凳,方接著說道:“還有一盒蜜餞,也叫他們收走了。”
    定權默默看了她一眼,道:“你也坐吧。身上的傷還沒好,又折騰了一整天這裏麵又是什麽?”阿寶將那包袱攏了攏,道:“給殿下帶的幾件洗換衣裳和幾本書。方才叫他們翻得亂了,妾收整一下再請殿下過目。”定權用手輕輕叩著桌子,嗟歎道:“現在隻覺這身軀都是多餘的,還需要什麽衣服?”阿寶看了他一眼,搖頭正色道:“殿下不要想得太多。”隔了半晌,又低聲加了一句,“黃河尚有澄清日,不論如何,妾總是……總是陪著殿下的。”
    定權微微一笑,道:“不錯,黃河尚有澄清日,但是阿寶,你相不相信,人的冤屈就是有萬世也不能昭雪的時候。更何況,這樁案子裏頭,我也沒什麽冤屈可言的。不過是下錯一著,便滿盤落索。技不如人,理當如此,有什麽好抱怨的?”他如此言語,阿寶也默不作聲,將包裹攜入了內室,半晌才麵紅耳赤而出。定權奇怪道:“又怎麽了?”阿寶囁嚅道:“屋裏隻有一張床。”定權啞然失笑道:“那你叫人去找那個吳寺卿,看他現在肯不肯再抬一張過來。”
    正說話間,院中侍從已將晚膳送至,將托盤放在桌上,向二人行禮道:“請殿下和娘子用膳,待用完了,臣再過來收拾。”定權看那飯菜,也還算是精致幹淨,指著對阿寶道:“坐下吃吧。”阿寶答應了一聲,將稻米飯撥入碗內,自己先嚐了一口,這才換箸交至定權手中。定權見她如此舉動,笑道:“長州那邊不把兵權割盡,他們就不敢動本宮一個指頭。你不必這麽小家子氣,叫人家看了笑話去。”阿寶卻沉默了片刻,低聲道:“陛下便是這樣想,難保別人……”
    定權不由變了臉色,不再說話,隨意吃了幾口,便撂下了筷子。阿寶片刻也吃完了,二人坐等著差役進來收碗。一時無事,阿寶遂用腳踢了踢地麵磚縫中冒出的雜草。時已暮秋,室外的草木大多已經枯敗搖落,室內卻畢竟暖和許多,是以那株草葉還有微微綠意。她大約是看不過眼,忍不住想伸手去拔,卻聽定權笑道:“留它在那裏吧,草木一秋,你不去管它,它自己也是要凋敝的。更何況,囹圄生草,這是我朝的祥瑞之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