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風雨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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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的病,已經繾綣了六七日。初時隻說是風寒,吃過兩劑藥後,卻漸漸發起熱來。她鎮日躺在床上,時夢時醒,蒙矓間不辨晝夜。如此遷延久了,連本人也不免微微疑心,究竟是太醫開的藥沒有效用,還是自己打心底裏並不情願盡快病愈。似這般四周簾幕低垂,身上又無半分氣力,實在很容易就恍惚起來,覺得諸般紛雜人事皆可拋諸身後,世間隻餘此一病軀,可靜享這孤單安樂。然而她卻也不敢放縱自己病得更加厲害,若真病糊塗了,難免會有胡言沽禍的事情。夕香於前日入宮,依舊被分派來服侍她。太子雖說一直沒有來過,那夜之後,也不聞他再說什麽,她卻不能不揣摩著提防著他用心。
天近黃昏,殿外似有風聲嗚咽。因為她的藥也吃得有一搭沒一搭,幾個服侍她的宮人怕麻煩費事,不知是誰想出了個主意,索性便將煎好的湯藥盛在銀湯瓶裏,溫在暖閣的炭盆邊,備她服用,是以現下滿閣內皆是微酸微苦的藥香。阿寶於此事倒不甚介意,隻要聞著這氣息,她便仍舊可以心安理得地生病。隻是今日,湯瓶似乎被放置得太過近爐火,也無人看管,瓶中藥湯竟至於滾沸,撞擊著瓶壁,嘲哳作響,如急風雨拍門之聲。藥香也愈發濃鬱起來,壓在鼻尖,讓她又移情回想起了那夜的香氣。或許是因病,她終究覺得胸口有些憋悶,想喚人將湯瓶移走,輕輕喊了聲夕香,半晌也無人回應。她慢慢伸出手去,揭開帳子,從枕上看出去,閣內空無一人,大約是宮人以為她熟睡,便各自離開。湯瓶果然被架在了爐火正中,風雨聲便從其中而來。她靜靜看了片刻,終是不願意起身,便撒開了手。帳子垂了下去,停止了晃動,在這清靜的天地中又隔出了一重清靜天地。
她懶懶設想,就這般一直燒下去,那瓶中的藥會不會最終煎幹?“莫近紅爐火,炎熱徒相逼。”這樣一句詩忽然被她憶起,搜腸刮肚也記不起下文,索性不再費神,閉起眼睛,安心聽那雨聲。起時是塞北仲秋黃昏的苦雨,如傾盆滾珠,急轉直下,伴著江畔衰柳,打頭疾風,更添行人之苦;後又轉成京師盛夏午後的驟雨,無憑無依,倏爾而來,擊碎清圓水麵,扯裂點點綠,滿池荷葉都盛著喧鬧無比的雨聲;待得快煎幹之時,卻又淅淅瀝瀝,纏綿流轉,迎麵撲來陣陣沾染著水汽的梔子花香,剛剛開放的槐花被打落一地,青青白白,不勝哀婉,這是江南春暮夏初時節的細雨。
“阿昔?”
有聲音在輕輕喚她,她在夢中依稀聽見自己的乳名,陡然驚醒。惶然半晌,看清了麵前來人,才漸漸安下心來,笑著回答道:“母親。”
母親的臉上依舊是既憐且愛的神情,微蹙著眉頭問她:“怎麽開著窗子讀書,還睡著了?”她原本無一事不能對慈母言,笑道:“我方才讀樂天詩,玩味其中幾句的意思,心裏有些感歎。我讀來給母親聽聽:莫倚紅素絲,徒誇好顏色。我有雙淚珠,知君穿不得……”母親一語打斷了她:“你小孩子家,什麽辛苦都不曾經曆過的,就來學你爹爹故作愁苦。快休惹我牙酸,別倚窗了,看被雨潲到。”她無端受到指摘,大是不滿,扭過頭去朵著嘴道:“我偏要看下雨。”母親拿她無法,道:“到時病了,可休指望我服侍你。你隻管任性,我且到前頭瞧瞧你爹爹去。阿晉也是不肯叫人省心的,幾處看不到,想是也到哪裏蹚水去了。”她笑答:“是,是,母親先去管管弟弟才是正經。”
她看著母親從廊下離去,也放下書本,將窗子又推開了些。晴日裏咄咄逼人的梔子花香,浸潤了風雨,變得儒雅而沉靜。除了雨打花落聲,隻有乳燕在梁下呢喃,等候被雨水阻隔的老燕歸巢。父親在前廳,兄長正和他在一起下棋,父親棋力不勝,定然又會拍著桌子與兄長賭氣;母親想必已經在屋後的渠溝尋到了弟弟,正在室內替他烘烤因為弄水而濕透的衣衫。這安詳清明世界,她的心中卻微感焦躁,如乳燕一般,似乎總是在守候著什麽。她的眼前,有書上的詩文,粉白色的牆,黑漆的小門,門邊盛開的梔子花,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潔白。
她這般獨坐西窗,直到黃昏,雨不曾稍停。她終於聽見了門環的響動,一顆心隨著那扇門一道豁然開朗。
細雨似這般打濕流光,天地萬物在一瞬間轉作了昏黃,那是一切無憂無慮的舊夢褪去華彩之後的顏色。她倚住窗口,靜靜望著來人。有好風從東南來,拂起了來者的白色衣裾,穿過重重雨絲,複又環繞過她赤裸的手腕。那清涼而潔淨的觸覺,在一個失神的瞬間,使她覺得,掠過自己掌心的,是他身上白衫的一隅。待她回過神來,想抓住那衣角,他卻已經走開,仍是站在那裏,和滿院潔白的梔子花一樣,在她目光可以觸及的地方,春生夏榮,秋衰冬萎,雖隨四時嬗更,卻永遠不會離去。因為傘的遮蔽,她不見他麵孔上的神采,隻可看見昏黃的雨線沾濕了他闊大的衣袖,昏黃的雨線把他潔白的袖口也染成了昏黃。他定然是從屋外那條路上走來的,他在雨水中踏過滿地青白的槐花,他的鞋履沾染著槐花的清香。他撐起了傘,穿過一天風雨,來到了她的身旁。
她的心中,平靜安樂,如風雨中,見故人回。
阿寶睜開眼睛時,雨聲已經停了。夕香正在斥責手下的宮人,吩咐她們將損毀的湯瓶丟棄。她咬牙半晌,渾身哆嗦難以遏製,才明白過來自己究竟夢見了些什麽人、什麽事。那小女兒時節的吉光片羽,於她夢中閃過,如孤魂野鬼隔著奈何橋見陽世前生一般,清澈明晰,洞若觀火,卻永不可重觸。她也終於無比順暢地記起了前世讀過的那首詩:“莫買寶剪刀,虛費千金直。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
夢中那太過圓滿的情境,在原本尚可忍受的孤單上澆了一潑油,燃得整個天地成了一片熾烈火海。孤單隻是孤單,孤單從不安樂,何況是這冥冥世界之間,隻剩下了她獨身一人。
她終於開口喚道:“夕香?”夕香忙上前去,打開了簾子,卻見她背身麵壁,靜靜詢問:“他在做些什麽?煩你去請他來,就說……我難受得很。”夕香一時未解,疑惑道:“娘子要請誰過來?”
阿寶這邊半晌沒有言語,夕香方心有所悟,轉身欲行,卻又聽見身後她低聲答道:“太醫。”
夕香放下了簾子,吩咐宮人去請太醫,自己在爐火邊默默守候。炭火幽幽明滅,已快燃到了盡頭,閣內沒有一點聲音。但或許因為同是女子的緣故,雖是隔了幾重帳子,她仍然知道,帳內的那個人正在流淚。自己或許不該多嘴問那句話,有些過於脆弱的勇氣,原本就是連一句言語的重量也承擔不起的。
定權當日雖是與王慎拌了幾句嘴,回宮後,究竟還是派人去徹查了正依照皇帝旨意在家思過的趙王的動態。幾番得報,皆說趙王府四門緊閉,外人一人不納,內人一人不出,不見有任何動靜。雖然疑心,既不見這不安分的弟弟動作,也隻得將此事暫且按落下來,一門心思隻想盡快了結了張陸正的官司,並預備翌月月初的萬壽聖節。
長和向定楷報告齊王行程之時,定楷正在案前仿書,使用的仍是太子所贈的那卷字帖。長和知道此刻去攪擾他,隻會自討無趣,便於一旁靜靜觀看,見他誌得意滿地放筆檢查,這才上前笑道:“王爺,廣川郡王一行已經到了相州。”定楷答道:“不必著急,可再等等。便讓他走到萬壽節,也不遲。”長和笑道:“這個臣省得。”定楷又問道:“我哥哥可好,嫂嫂可好?”長和答道:“郡王與王妃無恙,隻是聽說郡王側妃身上不太順暢,想是天氣又冷,行程又遠,到底是動了胎氣。”定楷笑道:“哥哥這人也是,什麽事都要做在麵子上,這般奔命一樣,究竟是做給陛下看的,還是做給旁人看的?”長和由著他這話頭,左右四顧,見無人近前,才貼耳低聲答道:“臣的人一路相隨到相州,也隱隱發覺了,還有人暗地裏跟隨。”定楷一麵用指甲剝去自己私印上已幹的膠泥,一麵冷笑道:“可知道,是陛下的人還是東朝的人?”長和遲疑道:“現下還看不出來。”定楷笑道:“我教給你怎麽辦,你安心盯住了他們,他們如果有動作,你們隻管先下手。他們若隻是迤邐,便還是等到萬壽節前再說。再者,你去告訴你的人,旁人我一概不問,隻有我的哥哥,千萬要護好了他。他若出了一點差池,我先拿你銷賬。”長和賠笑道:“何需王爺勞神,臣心裏都記得。”定楷點了點頭,歎道:“你也是跟著我,風波惡浪走到的今日。愈是這種時候,愈發要小心。是了,你方才說郡王側妃不適?”長和答道:“是。”定楷皺眉半日,方低低說道:“我倒聽說東朝的側妃也病了,可是與郡王妃同病相憐?”長和想了想,還是據實報道:“臣隻聽東宮的人說是染了風寒,餘下倒不清楚。”遂大略將阿寶那夜著涼的情形說與了定楷,又道,“太子當晚臨幸了一個姓吳的內人,已經記入了內起居。聽說陛下得知了此事,也沒多說什麽。”定楷笑道:“他兩口兒吵嘴慪氣,倒勞你操盡了一顆紅娘的心。”長和一臉凝思態,卻並未附和。定楷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又擔心些什麽?那丫頭的七寸,捏在我的手中。便是他東朝的七寸,也捏在我的手中。”
長和搖首勸道:“臣多嘴臣要說的,還是王爺適才的那句話:越是到了這個時候,便越發要小心。”定楷背著手走到窗前,舉目望了望京城冬日灰白色的天空,不知緣何,心內忽而也是一片灰白,良久歎道:“我不是自以為是,隻是知道一條道理:王道一途,無所是,無所莫,無黑白之分、善惡之別,歸根結底在於馭人,使人事物皆為我用。而這馭人之始,卻又在於識人。人生世間,萬般皆可遷移,唯有一點不可更改,便是秉性。你且與我說說,東朝此人秉性如何?”長和遲疑答道:“東朝為人心狠手毒,然而有時……行事作為也叫人有些捉摸不透。”定楷笑道:“你再說說,他心狠手毒於何處?”長和道:“旁的事情不提,單說他為了自保,逼死恩師一事,便已使世人齒冷不已。陛下對他寒心,想也是從此事開始。”定楷輕輕一笑,道:“所以我說你看不透東朝雖是逼死了盧世瑜,可是他心裏,也始終隻認盧世瑜這個老師。再者這次的事情,我起先是想不明白,多虧了她一封信,才終是弄清楚了。東朝麵子上便再險惡,弑君弑父的事情卻是如何也做不出來的。世人都說東朝像他的母舅,這便叫癡人妄論,顧思林才是個正經為官做宰的材料,東朝拿什麽與他相比?說到底,我這太子哥哥還是叫盧世瑜這宿儒害了,他骨子裏和盧世瑜一樣,不過是個讀書人而已。這廟堂之上,豈是一介書生可以立足的地方?我怕他什麽?”一時間又想起一事,笑道,“如果你不信這話,且好好去看住了張陸正的二公子,最後是不是回去了長州顧思林那裏。陛下便不留意此事,我們卻不能不替陛下留這個心。”
長和細細思索他的話,和前事的前因後果,總結道:“依王爺這麽說,太子此人,小事上精明,大事糊塗?”定楷聞言,倒愣了片刻,方搖頭道:“不,他小事上不糊塗,大事也不糊塗。”長和撲哧一笑道:“臣先糊塗了。”
定楷道:“這不是精明和糊塗的分別,隻是因為他心中王道,不同於我而已。”他屈起食指,悵然敲了敲窗欞,終是感到了雪欺衣單,透體生寒,歎道,“我也不知孰對孰錯,隻是人生在世,終究要揀一條路走下去的。先盡萬般人事,餘下的就隻能聽憑天命做主了。我也想知道,最終天命是選他的王道,還是我的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