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青眼白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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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還宮正趕在宮門下鑰之前,一入延祚宮便見有內臣迎上,報道:“太子妃娘娘請殿下到閣中。殿下,皇孫的病怕是險了。”定權一愣,問道:“不是前幾日尚安嗎?”內臣答道:“正是今日午後轉急的,殿下不在宮內,太子妃娘娘親去請了陛下旨意。”定權沉默片刻,問道:“太醫到了嗎?”內臣答道:“都已到了。”定權點點頭,道:“那便好。”說罷轉身入閣,那內臣硬著頭皮追問道:“殿下不去……”見他麵上雖無表情,卻也嚇得半句話不敢再出口。
如此內臣所言,太醫院在值的醫官皆已齊聚,然而不巧的是,精於小方脈科院判張如璧及太醫趙養正本日卻皆未坐班,宮使按照皇帝的旨意出宮尋找,也直到傍晚才將二人召回。而此之前,其餘醫官已經會診守候了半日,見他們入宮門,連忙迎上前,附耳悄聲道:“攜寒風邪,化熱犯肺。之前症狀不顯,誤了。”張如璧大吃一驚,問道:“現下情形如何?”太醫道:“脈數,高熱,氣促,痰黃稠,又伴驚厥抽搐。”張如璧連忙問道:“可伴嘔吐?”太醫道:“吃過常方,嘔吐不止。還請張大人速往診判,或得回天。”張如璧蹙眉搖頭道:“皇孫年幼,素又柔弱,果如你言已經逆變,如此險急,尚何談回天?”那太醫沉默了片刻,道:“張大人通達於此,尚請張大人親自告知陛下及殿下,這可不與……太醫院相幹。”張如璧聞言,重重歎了一口氣,道:“先看過了再打算罷。”
張如璧與隨後即到的趙養正先後仔細診判過,雖已明知無濟於事,仍舊重新寫了一紙常方交由典藥局前往熬製。兩人至太子妃閣外廊下交頭接耳道:“若早兩三日,或可轉圜。”趙養正搖頭道:“年幼羸弱,正氣不足,衛不禦外,逆變過急過凶,便早兩三日,也難定論。”張如璧道:“若一早便仔細調理,不至遷延過久以失治,或不至此。而今……隻能看能否過得今夜了。”忽聞身後一人泣道:“二位先生,我兒可還有救?”二人詫異回頭,卻見太子妃淚痕闌幹立於閣門外,大吃一驚,連忙回答道:“殿下勿憂過早,臣等今夜會徹夜守候。”太子妃點點頭,轉身似欲回閣,忽向二人拜倒道:“我兒性命全靠二位先生相救,妾生生世世不敢忘二位先生恩德。”孝端皇後既薨,內命婦中已數她身份最為貴重,且她並非皇孫生母,二太醫不料有此態,連忙跪地叩首道:“臣等定當竭力。”
皇孫自午後便已昏迷,張趙二人的藥方雖已煎好,卻無法送服,由張如璧施針開啟牙關後,雖喂了幾口,又盡數吐了出來。眾人雖無限焦慮,卻隻有束手,直到戌時,皇孫卻突然醒轉,喊了一聲:“娘。”
一直守在一旁的太子妃連忙握住他的手,喊道:“阿元,好孩子,嚇壞娘了。”摸摸他的額頭,卻仍是熱得燙手,連忙吩咐湯藥,張趙二人明知回光返照,藥石已無用,見太子妃情態卻不忍明言,命人將涼好的湯藥用小金盞奉上。
皇孫虛弱地搖搖頭,道:“娘,我喘不上氣來,吃不下。”太子妃勉強笑道:“好孩子,娘吃一口,阿元吃一口,娘和阿元一起吃,好不好?”說罷自己先吃了一匙,接著才喂給皇孫,皇孫微微遲疑後張口吃下,不出片刻卻又都順著嘴角吐出,神色痛苦不堪。太子妃終於忍不住,大哭道:“好孩子,娘求你,吃了藥才能好。”一麵回首無助地望向二太醫,見兩人皆默默搖頭,良久終抹了一把眼淚,柔聲道:“好了,好了,阿元不吃藥了。”
皇孫露出了一個滿足不已的笑容,忽又一陣急促咳嗽,直咳得喘不過氣來,良久稍稍平定方問道:“娘,六叔呢?”太子妃撫摸著他的額發,道:“六叔睡了,阿元也好好睡罷,明天起來,就可以和六叔一起玩了。”皇孫麵上是對母親信任不疑的神情,點了點頭。太子妃哽咽問道:“爹爹回來了,阿元想不想看看爹爹?”皇孫想了想,低聲道:“爹爹在忙國事,吵了爹爹,爹爹不疼我了。”他伸出一隻小手,輕輕摸了摸太子妃烏青的眼圈,邊咳邊安慰道:“娘怎麽哭了?阿元明天就好了,娘去睡罷,看眼睛都黑了。”太子妃點點頭,將他的手捧在兩掌心,道:“娘想看著阿元睡著。”
太子妃目不轉睛地看著皇孫通紅的小臉,伴隨著愈見急促的呼吸聲,再度陷入昏睡之中,呆了半晌,霍地站起身來,提起裙擺奔出閣外,哭問道:“殿下,殿下呢?”
太子正在顧孺人閣中,王事已榖,阿寶未料他仍會來此,定權亦不言來意,二人對麵呆坐了近一個時辰,默默並無半語交談。他既始終神思恍惚,阿寶終於站起身來,也不理會他,徑自淨手拈香,爇於暖閣外觀自在寶相之前,禱祝虔誠。定權靜觀她舉動,不言嘉許,不言反對,不問緣由。
閣外侍立一宮人忽入內報道:“殿下,太子妃娘娘求見。”定權始蹙眉開口道:“怎麽追到這裏來了?你說我已歇下,去請她暫回,有事我明日自會前往她閣中。”阿寶站立一旁,看他良久,起身冷笑開言道:“太子妃此時來,無非為皇孫事。殿下大丈夫,固不惜一孽子,但何妨直言,且看天下誰敢哂笑,誰敢怨懟!奈何遁於婦人裙釵之後,這名聲殿下要得,我要不得!”回過頭對宮人沉聲下令道:“傳殿下鈞旨,請太子妃入閣。”定權勃然變色,一把擰住她的手腕,咬牙厲聲道:“你放肆過了,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阿寶隻覺雙臂欲折,痛入骨髓,奮全力掙紮踢打,想脫離他的控製,局麵混亂時,太子妃已經自行入室。
適才一番糾纏,二人皆已鬢散衣亂,淚痕闌幹的太子妃靜立靜看了片刻,前行兩步,忽而揚手一掌狠狠批在了阿寶麵頰上,高聲怒斥道:“賤婢,皇孫事不但是殿下家事,更是天家事、天下事,你怎敢於國喪間狐媚惑主,阻礙主君行動判斷,累主君落下上不孝下不慈之惡名?”太子妃為人一向溫柔婉順,待人寬和,從未有高聲大語的時候,定權一時不由愣住,皺眉看著五指紅痕從阿寶白皙的麵頰上漸漸浮起。閣中諸人靜默良久,謝氏方咬牙忍淚道:“你記下,我為皇太子妃,與皇太子夫妻敵體,皇太子可稱殿下,我亦可稱殿下。太子不教訓你,我來教訓也是一樣。”
她沒有再看二人,也沒有再說什麽,就此轉身離去。閣中時空仿佛凝滯,良久阿寶的唇邊方浮上了一抹淡淡笑意,道:“妾得罪殿下了,亦請殿下移玉。”
定權回過神來,冷笑道:“這是我的東宮,我想去哪裏,不想去哪裏,我想恩幸誰,不想恩幸誰,尚輪不到你一個賤婢來指點。”阿寶並不介意他刻意的惡意,點點頭笑道:“倒也是恩,倒也是幸,隻是到頭來,何以都全變成了報應?”定權再次捉住了她的臂膊,狠狠將她推在榻上,帷幄扯落,枕屏打翻,金釵玉簪相撞,叮咚有聲,欲墮未墮。她摔在枕屏上,頭暈眼花,卻沒有反抗,二人在錦繡戰場的廢墟間相對相視,一方低語道:“你是真不想活了。為什麽一個個,定要把心裏話都說出來?”她半晌平定了喘息,失力地笑笑,“我記得很多年以前,有人說過,隻想聽人家心裏話。”他歎息道:“早不同了。”
孝端皇後國喪尚未過,他與妃嬪同寢,被朝廷知道,是可以引發廢立的大罪。但是他還是拉下了她肩頭的衣衫,低頭吻了下去,他的雙唇如烙鐵,打在她身上,熾熱無垠,痛苦無垠,這折磨使她遍體鱗傷。她睜大雙眼定定地望住他,眉梢眼角,唇邊指端,他的傷心,他的苦難,被他如此潦草如此輕浮地掩藏。所以她沒有反抗,並非單單是因為無力和疲憊。
她的目光尚冰冷,他的呼吸卻漸漸沉重,這或者就是女子與男子根本的不同她們必需情意,而他們並非必需。他突然抬起了頭,捧住她的臉,目光灼灼,如炙紅烙鐵的兩簇火焰。他像一個想起了什麽新鮮遊戲的孩童,興奮地與自己的玩伴商量:“給我生一個世子罷,長得就和我一模一樣。”
在此時,沒有什麽言語能夠比這一句更傷透她的心,沒有什麽言語更能彰顯他潦草苦難下的自私與涼薄。她依舊定定望住他,用掌心撫平他淩亂的鬢角,試探著詢問道:“殿下,難道殿下和他們說的一樣,真的毫無心肝?”
定權嘴角上翹,笑容得意,修長的手指珍愛地撫觸過她的雙眼。她的雙目通紅,他記得書上麵說,愛人之目是青色,而紅色,是恨的顏色。他另一隻手按在了她赤裸的胸口,適才他嘴唇盤桓的溫柔的地方,他的聲色一樣溫柔如水,“阿寶啊,他們誰都可以這麽說,唯獨你沒有資格。一個自己也沒有心肝的人有什麽資格來評斷我?”
話說出口,他驚異地發現她早已血絲滿布的眼中竟然第一次有淚水,當著他的麵不斷順著眼角踴躍而出。與此同時,她眼中的紅色的恨意莫名消逝於一瞬。這發現先是使他振奮,其後使他沮喪、張皇、手足無措。
他一雙青色的眼睛呆呆望著她一雙青色的眼睛。那不過是他自己的眼淚,直直跌入了她的眼中。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淚水,從她的一雙眼中流出。
他如此手足無措,如一個謊話被揭穿,怕遭懲罰的孩童。也沒有一個神情能更傷透她的心,阿寶閉上了眼睛,屬於他的眼淚盡數流空。
她再睜開眼時,他已經離去。
夜半,有宮人急匆匆回報道:“娘子,皇孫薨了。”
阿寶問道:“殿下在不在太子妃閣中?”
宮人回答:“聽說殿下回去後一直在正寢,哪裏都沒有去過。”
皇太子於次日,在太子妃的陪同下,首次蹈足了良娣吳氏的閣子。原本抱著一隻紅木匣子倚榻而坐的吳氏見他們入室,搖晃著掙紮起身,太子妃以為她要行禮,尚未阻止,她已經走上前兩步,捉住了太子的一隻手。她枯槁的形容似乎因此突然有了熠熠的神采,殷切地發問道:“為什麽?”她不似悲傷過分的樣子,太子妃亦不明緣由,在一旁勸解道:“殿下看你來了,你先好好躺著……”吳氏恍若不聞,接著問道:“為什麽?”太子妃拉開她的手,忍慟勸道:“富貴生死各有天命,事至如今,悲傷也是徒然。你聽我話,還是先好生保養……”吳氏狠狠甩開她的手,突然大哭道:“為什麽?!那夜閣中明明有兩個人,為什麽偏偏選中我?!”
太子妃愕然,看看太子的神情,方想令人勸阻,吳氏已經一手指著太子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我再卑賤也是人,我也長著人心。你不告訴我,我死不能夠瞑目,我好恨……”
定權漠然站立原地,麵上波瀾不興,他知道有多少人恨他。他父親對他的恨隱藏在君王的威嚴中;他妻子對他的恨隱藏在以鄰為壑的責難中;他臣子對他的恨隱藏在端方正義的道德麵孔中;那人對他的恨隱藏在尖利的指甲和眼內的紅意中;唯獨眼前,他兒子的母親,這個幾乎陌生的女子,卻不懼於將她的恨意毫無掩飾地坦陳於他麵前。單就這點來說,他不能不對她感到敬佩。
恨海難填,精衛且無力,何況凡人?他忽覺了無意趣,看著一群婦人哭鬧成一團,獨自轉身離去。
而在同樣傷心不已的太子妃的勸說和宮人們的拉扯爭執中,那隻匣子被撞落在地,跌出的是一塊早已經枯幹的獅仙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