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或濃或淡的影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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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世運將煙鬥掂在手裏,一味的看著女兒著急的樣子,穩如泰山。
    “父親!”靜漪走上前,手按在桌案上。
    她的臉通紅。
    程世運靜默。
    他有二子八女。女兒們不能說個個傾國傾城,至少是如花似玉。而麵前這一個,既是年歲最幼的,是她們姐妹裏最美麗的,大約也是性子最倔強的。
    此時紅了臉的窘迫著急、泫然欲泣的模樣,實在是少見。
    她長的很像她母親……
    “你說的這個人,我以為他並不是很安分。”程世運緩緩的說。眼下他並不著急。
    “父親,為了國家和民眾的前途,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以為並不能稱為不安分……不能因此毀掉他的前途,更不能因此就要了一個人的命。”靜漪說。
    程世運微微笑了笑,說:“他為了什麽,又做了什麽,我並不關心。漪兒,你說實話。”
    靜漪按在桌案上的手團了起來,“父親要我說什麽實話?”
    “說你憑什麽為了這個人,來要求為父做那等會招來大麻煩的事?”程世運問。
    “父親,孟元……我會與他在一起。”靜漪盯著父親手上的玫瑰煙鬥。
    “‘在一起’是什麽意思?你們年輕人總有些新詞。”程世運又問。
    “父親,我會跟孟元……成婚的。”靜漪回答。她想這句話都說出來了,父親手上那個煙鬥,會不會衝著她就砸過來?
    當然沒有。程世運照舊端著,一手拿著煙鬥,一手拿著煙袋。甚至還特別的看了看煙袋上綴著的那個玉竹配件,盤弄了兩下,才問:“這是你的打算,還是他的打算,還是你們的打算?”
    “這是我的打算。”靜漪說。父親沒有立即動怒,她心還是咚咚跳的急。
    “你已有婚約在身,漪兒。”
    “那不是我的婚約,是您同陶家的婚約。父親,我要求婚姻自由。”
    程世運有半晌不言聲。
    他慢條斯理的按著玫瑰煙鬥裏的煙絲。
    煙袋被他丟回桌案上。此時桌案上打開的那個小巧的黃花梨百寶嵌文具盒子裏,黑絲絨的底子上嵌著各式各樣的煙鬥,象牙嘴的,翡翠嘴的,珊瑚嘴的……各色的煙鬥在燈光下有著迷離的光彩,十分的好看。
    他將手裏這隻琥珀瑪瑙煙嘴的煙鬥點燃,輕輕的用煙嘴指了下桌案上的信封,問:“知道這是什麽嗎?”
    靜漪低頭,隻看到信封上抬頭那一個“陶”字,她心就是一沉。
    “父親……”
    “陶公到北平已有數日之久。此行雖輕裝簡從、刻意逼免驚動人,還是有不少故交得到消息,紛紛與之相聚。以我同陶公的交情,本應是最早給他接風洗塵的,怎奈至今我都沒有同他見上一麵。原因無非是我的女兒,鬧著要退婚。在這個時候,我有什麽顏麵去見他?”程世運不緊不慢的說著,也不看靜漪,“然不見終究不是個辦法。此次換了新宅邸,請陶公來家中遊園,也是個好理由。故此下個帖子請陶公攜眷登門,彼此一敘,順便接風。”
    靜漪聽出父親話裏的意思,恐怕陶家人裏,更是要包括那陶驤在內了……她幾乎沒有經過思考的,說:“就算我不能與孟元在一起,也不會嫁進陶家。父親既送我去接受新式教育,總不會期望我還是守舊的思想。在學堂裏學到的知識,也應該學以致用,日後靠我的雙手,自力更生。”
    “你的這個態度,我倒是很欣賞。”程世運的煙嘴點著靜漪,問:“是將來也不靠家裏的意思嗎?靠你自己也能將書讀下去、自食其力?”
    “父親,”靜漪熟知父親的脾氣,她並沒有接著父親的話往下說,而是說:“父親,不管當年您同陶伯父是怎麽樣的一段恩怨——他救了您的命也好,給了您在西北五省甚至往蒙古和俄、國通商、建鐵路的什麽便利也好,還是您給了他的軍隊什麽樣的支持也好——那是您和他之間的事情。事情總歸是一碼算一碼……難不成您在西北五省的大筆投資,獲益良多,還不能滿足,必要將其經濟命脈進一步掌控?”
    程世運微笑,說:“你說的對,一碼歸一碼。你既是如此看待這樁婚事,必是已將我們看的不堪。那麽你同我這個生意人父親,不如也這樣清清楚楚的來個交易。”
    靜漪沒有想到父親會如此直接的說出來,一時無話。
    “我倒不是不可以出手。”程世運說。
    “父親!”
    “但是你要明白,退婚,在當今並不是新鮮事。最近孔黃兩家就因為此事,傳聞沸沸揚揚,彼此很不愉快。盡管如此,你也不必拿這個來同我談判。陶公開明。他定會理解新時代新女性向往婚姻自由。況且陶家也不缺門當戶對的兒媳人選。咱們退婚,自然有人願意將女兒嫁進陶家去。這個不成問題,咱們且放在一邊。”程世運說著站了起來,“當然,你也須明白,我不一樣。我思想還是守舊的很。婚姻大事,講究的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再者,承諾就是承諾。在我,隻許人先毀約,不能我先食言。況且毀約也得有毀約的說道,食言也自有食言的理由。我總不會讓人說,開著銀行、做著大買賣的程世運,在這麽重大的事情上,竟然說話不算話!”
    “父親,這根本不能混為一談!”靜漪說。
    “不!在我看來,就是一回事。”
    “父親!”
    “你開口讓為父去救戴孟元,可以。那從此你就與他一刀兩斷,安心嫁進陶家。戴孟元自會得到合適的安置。若你堅持退婚,可以。那從今天開始你不準踏出程家一步。戴孟元的事總有一日塵埃落定,到那一日,你願意做什麽,為父絕不阻攔。但是你休想從這個家裏得到半點資助,日後要靠你自己去實現你的理想和抱負——如果你確有什麽真正的理想和抱負的話——你果然做得到,才是我程世運的好女兒。”程世運說。
    靜漪已經說不出話來。
    程世運喊了一聲,“之忓。”
    “在。”之忓進來。
    程世運吩咐他將信交給門上,“讓人親自送到陶府。務必等到陶老爺的準話兒,再回來報告給我。”
    他說著,看都不看靜漪,穿起他的外衣來。
    靜漪背對著父親,紋絲不動的。
    父親話都說到了這份兒上,是一定要逼著她今日給一個答複的了。
    她忍了半晌,終究沒有落淚。
    既然父親逼她今日給一個答複,她也要讓父親給自己一個答複。
    “父親……”她哽咽發聲,一回身,跪在地上。
    膝蓋磕在金石地麵上,簡直鏗鏘有力。
    程世運不為所動,穿戴整齊的他,一副要立即出門的樣子。
    “父親,漪兒懇求父親能夠出手相救。孟元絕不該死。”她俯身,緊貼地麵。
    長久的,長久的,她等待著父親的反應。
    一陣衣袍風撲到她麵前,拂起金石磚地上那一層塵氣。
    她知道父親走了過來,心不禁一鬆,仰頭看向父親,遇到的是父親那平靜的目光。她呆了一呆,聽到父親說:“嫁,或者不嫁,你看著辦。此外沒有商量的餘地。”
    程世運說完,將禮帽戴上,一轉身拿了他的文明棍,邁著四方步走出了這間屋子。
    靜漪眼中積蓄了半晌的淚,幾乎奪眶而出。她急忙捂住嘴巴,不讓自己發聲。她眼睜睜的望著父親穿過一道門,又穿過一道門,距離她是越來越遠……
    之忓走在前麵,替程世運開了門。他將開門關門的動作放的很緩很輕。
    “父親。”正伸長了腿坐在外麵圍欄上的之慎見程世運出來,急忙下來。
    程世運看著這個吊兒郎當的兒子,臉一沉。
    之慎往父親身後一看,沒見靜漪,正要問,就見靜漪出現在門邊。他看到靜漪那滿眼的淚,呆了一下,一時沒有能夠出聲。
    就見靜漪手扣著門邊,喊道:“父親!”
    程世運站住了。
    “您能保證孟元無事,並且保證讓他在恢複自由之後,能重新獲得獎學金留學去嗎?”靜漪問。
    “這個不成問題。”程世運回答。
    “我嫁。”靜漪說。
    之慎張開嘴,看著靜漪說出這兩個字之後,迅速失了血色的臉,猛的回頭看父親——程世運過了好一會兒才將文明棍杵在地磚上,旋了兩旋,似乎在較著什麽勁。之慎心裏咯噔一下,一個不好的念頭立刻浮了上來。此時就連之忓都好像被靜漪的話嚇了一跳,隻管在一邊望著靜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