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百萬個祝福(1)
字數:7398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阿彌陀佛麽麽噠 !
希有到底是誰?打死我也不會說的。
自有水落石出、雲開見山的那一天。希有說了,就是未來婚禮那一天。
屆時,驚訝慨歎隨意,恍然大悟隨便。但在此之前,與其去八卦偵查當柯南,莫若起一個善念,環視一下身邊。常識構建底線,希有就在你身邊。
總有一些朋友,不是人脈關係,不是交換關係,隻是朋友而已。他不會因你的社會屬性高低而疏遠或親密。你窮你富,你顯達你籍籍,他微笑著平視你。你膨脹,他警醒你。
你跋扈,他包容你。你落寞,他遞一根煙給你。
你有難,他默默出手,事了拂身去,並不圖你。
阿彌陀佛麽麽噠,這樣的朋友,你攢了幾個?或者說,你弄丟過幾個?
(一)
我有一江湖老友,名喚希有。希有當然是假名,真名我不能說,還不到時候。
此文落筆時,我亦不知記敘他的故事,是否到了時候。或許會惹來軒然大波吧,這篇文章。萬一我寫不好怎麽辦?萬一我讓希有淪為千夫所指怎麽辦?萬一我毀了他的後半生怎麽辦?
但是希有說:寫嘛,沒關係。彼時晚風拂麵,滿耳濤聲,南中國海邊的長木桌旁,煙頭一暗一明。他撚滅煙頭,說:你是我兄弟,我信你。
……可是希有,我配當你的兄弟嗎?
一萬斤的羞愧壓在我手上,我一個拚音一個拚音地記錄下北京鼓樓東大街小飯館裏的那段回憶。
或許我那天拿到版稅後,不該跑去請你喝酒。如果那天少喝半杯草原白悶倒驢,我就不會醉得那麽癲狂。如果不會醉,我就不會端著杯子跳上桌子扯著嗓子吼歌。如果吼的不是趙雷那首《南方姑娘》,我就不會問你那個該死的問題……
我像個傻瓜一樣,大著舌頭問你:希有,認識你這麽久,從來沒聽你提起過你的女朋友,你女朋友是誰啊,是不是個南方姑娘?
你在沉默。如果我少喝一點兒,我是否就能懂事一點兒,就不會去戳開你的沉默。
我看到我張牙舞爪地站在小飯館的桌子上,大聲追問:說!她叫什麽名字?長得漂不漂亮?
你說要上洗手間,起身,搖搖晃晃地往屋外走。我為什麽要跳下桌子去追你,為什麽要攔住你搶你的手機,非要看你女朋友的照片?
……我明明在你眼中看到了哀求,為何還是搶著手機不撒手。
我看到你臉色煞白,嘴唇也煞白,我聽到你抖著聲音問我:大冰,咱們是不是兄弟?
我說:廢話!淨說廢話!你說:那求求你不要再問了,求求你……
難道是什麽緋聞大明星?要不然你為何緊張成這樣。我為什麽要有那麽強烈的好奇心,為什麽一定把你摁回板凳上讓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我看到我攥緊你的左手腕,嬉皮笑臉地逼問。像個傻瓜一樣。
我聽到你說:兄弟,你真的一定想知道嗎?我說:當然!
不僅一定要知道她是誰,而且還要請你倆一起喝酒吃飯一起玩兒!將來你們的婚禮我也不能落下,必須我來當司儀!
我聽到你問:此話當真?你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感動,你小心地確認:兄弟,你當真敢給我主持婚禮?
(二)
希有待我親厚,素來愛喊我一聲“兄弟”。
他如日中天時,我尚籍籍無名,世間所有天平傾斜式的友誼總難長久,大家的資源配置權不同,按理說,極難平等相處相交。我是天蠍座,敏感,狷介,他卻極包容我,總是小心翼翼地嗬護我的自尊心,兄長一樣。
和他一起赴宴,主人敬他是名人,設位主桌主賓請他上座,他不肯從,任憑旁人如何客氣勸說,非要跑到副桌,挨著我並膝末座。知他操心我受冷落,心下略微感動,但畢竟年輕,傲氣難自抑,亦微微反感他的關照。
我抱著肩膀,低聲道:不必如此,我不在乎的。他眼睛不看我,一邊忙著鋪餐巾,一邊低聲說:管你在不在乎,你是我兄弟,我在乎。
服務員來上菜,蹭了我肩膀,他瞟一眼,招招手輕聲說:您好,麻煩您從我這邊上菜吧。
唉,我說,你煩不煩……他笑著歎口氣,搖搖頭。
很多年來,我對希有總是直呼其名,從未喊過“哥”,他卻始終以一個大哥的姿態待我。其實不僅僅是如此待我,和身旁年幼於他的人相處時,不論男女,不論生熟,他皆是如此。
你身旁是否也有這樣一種人?一群人聚在一起時,他向來不當主導話題中心的那一位,卻經常是冷場時四兩撥千斤的那一個。他們有個特點,張嘴說話時,從不用“我”字開頭,從來不說“我怎麽怎麽樣”,他們照顧其他人的感受,講話時,總把自己排在別人後麵。
希有就是這樣的人。他愛自嘲,愛壓低自己來襯托旁人的聰明,旁人和他開玩笑,他樂嗬嗬地聽著笑著,再過分的玩笑也受得起,不端架子。
社交之所以有時候會讓人覺得煩,大多是因為,社交中的人們大都在努力表現著自己所不具備的優良品質。
盔甲太重,人自然累。有希有出現的場合卻不累人,氣氛莫名的融洽,他像塊大桌布,兜著滿桌的杯盤碟盞,葷的素的全兜著,讓你不知不覺中舒展神經放下戒備,忘了奉承也忘了自誇。
不論是待人接物,還是養氣功夫,希有做人是成功的,且事業有成,聲名顯隆。誠然,商場官場社交場,這種善於表演完人的人很多,但他與他人不同,不是麵子上真誠,而是骨子裏的實誠。
很多時候,希有處世行事,頗有古風。
(三)
我剛躋身文學圈時,很難。那是段虐心的時光,新人新書,舉步維艱,沒有出版社肯出版我的作品,披肝瀝膽幾十萬字,眼瞅著就要砸在手裏,爛在家中。厚著臉皮打電話,求雪中炭,一本電話簿翻完,周遭的人再至交親善的,也不支持我走這條索道。他們大都覺得我不靠譜了30年,應該寫不出什麽名堂,大都嘴上勉勵,心裏敷衍。許多人說:我有某某某朋友在做這一行,改天幫你問問,回頭讓他們和你聯係……
真有心送君一程,東西南北都順路。真有心幫你一把,立時三刻當下今天。又何必回頭改天。
人情世故的阻路柵欄無外乎這兩個詞:回頭、改天。一回頭就是杳無音信,一改天就沒了下文。
也罷,朋友之道,兩不相欠為上,別人並無義務一定要幫我。再者……大家也許是好心吧,也許真心覺得我吃不了這碗飯,怕我浪費生命、糟蹋時間。
後來終究是出版了。有個頗有名氣的編輯莫名其妙地直接找到我,簡單的幾個回合,簽了書約。
書出人意料地賣得好,預售期即橫掃了各大書店排行榜,被人喚作“黑馬”。欣喜之餘亦有小憂傷,故而,新書慶功發布會時,我沒有給那些打電話求助過的朋友發請柬。
並非我氣量小,隻是怕這個場合,大家彼此相見會小尷尬。大家是朋友,大家還要繼續做朋友,我不怪你敷衍我不幫我,我也不想披紅掛彩騎馬遊街揚眉吐氣證明給你看。
發布會當天,打電話求助過的朋友,隻來了一個。希有來了,不請自來。
他站在簽到處的門口衝我笑著:你這個家夥,怎麽電話都不打一個,幸虧我消息靈通。旁邊有人認出了他,擎著本子找他簽名,他飛速地簽完,拽起我的胳膊往裏屋包間裏躲。
我說:既然來了,還躲什麽躲。他搖頭,道:今天你才是主角……
他說:我不是來站台捧場的,一會兒就不上台了,我隻是來看看你,賀一賀你而已。
頭頂的風扇呼呼轉,他起身抱拳,肅顏正色道:書寫得不錯,繼續加油啊兄弟。
開場了,我被人匆匆忙忙地拉走,寒暄的客氣話半句也沒來得及說。發布會很順利,人群散去後,我溜達著去包間找希有,委屈他了,天這麽熱,一兩個小時他獨自悶坐。大家都在台前忙碌,沒安排人專門招呼他,估計連口冰可樂也沒得喝。
包間門前止步,聽到裏麵提到了我的名字。
希有在和我的編輯聊天。隔著門縫,編輯的聲音傳出來:希有哥,幸虧當時有你的推薦,不然當真流失了一個好作者。希有說:哪裏哪裏,就算少我一份推薦,也會有別人來推薦的……他說:這個家夥有傲氣有戾氣有江湖氣,也有才氣,你們好好合作,多著眼他的才氣,多擔待他的脾氣……
慶功宴去了很多人,希有沒去。編輯說,他先走了,有急事,讓轉達歉意。後來得知,他匆匆飛回遠方的一座城市忙工作。
他是飛了2000公裏專程趕來的,下了飛機直接趕來會場,小房間裏枯坐幾個小時,再匆匆返程,餓著肚子坐飛機。此番折騰,隻為來對我說一句:繼續加油啊兄弟。一條短信就可以盛下的一句話,他非要往返4000公裏來親口對我說。
我一直沒有謝希有,不知如何開口。有時候和你越熟悉的人,你越難開口,對你越好的人,你越不知如何去道謝。我知道就算我永遠不去道謝,他也不會怪我,他是個包容的人,幾乎包容一切。
出手相助的事他並未和我提及,他一直以為我不知情。就連4000公裏的奔波賀喜,他也從沒提起過,仿佛是打了一輛起步價之內的出租車就來了,而不是打的飛的。
希有不是市恩賈義之人。
知世故而不世故,他有他的真性情。後來和相熟的朋友們聊起,發覺類似這樣的事情,希有做過許多。他幫過我們許多人,卻從未麻煩過我們任何人……
希有希有,你是朋友,是兄長,你待我好,我知道。咱們是江湖兄弟。
你若有事,我定當兩肋插刀。
(四)
沒等到為你兩肋插刀,我卻先拿刀捅了你。
拿到版稅的那個夜晚,我請你喝酒,再三逼問你的女朋友是誰。我大著舌頭說:……不僅一定要知道她是誰,而且還要請你倆一起喝酒吃飯一起玩兒!將來你們的婚禮我也不能落下,必須我來當司儀!
我聽到你問:此話當真?你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感動,你小心地確認:你當真敢給我主持婚禮?躊躇半響,你打開手機,指著屏保上的合影照片,略帶羞澀地說:這是我的愛人。
……照片上的兩個人影模糊晃動,又漸漸清晰。起初我不信。我使勁地看使勁地看,然後信了。
信的時候,酒瞬間全醒了。希有,照片上的那個陌生男人,是你的愛人?
腦子嗡的一聲響,迅速鬆開你的手腕,我縮回了手。我盯著你看。
希有希有,怎麽會是這樣?希有,我要承認,那一刻你變得陌生。陌生得好似另外一個物種。
希有,原諒我無法遮掩的訝異,原諒我瞠目結舌的第一反應。我看到你的笑意僵在了臉上。
半晌,我聽到你努力用平靜的語調問:大冰,你還拿我當兄弟嗎?我躲開你的目光,低下頭,不自覺地挪開一點身體,坐得離你遠了一點兒。
我聽見你在倒酒,看見麵前遞過來一隻手和一杯酒。你什麽都沒說,隻是遞過來一杯酒。手上沒刺酒裏沒毒,為什麽我就是沒去接?
酒意去而複返,漸漸上頭,舌頭是麻的,臉腮是麻的,整個腦袋都是麻的。隱隱約約中,我聽見你的歎息遙遠地傳過來:
兄弟……
回過神來時,小飯館裏隻剩我一個人。
屋子裏空空的。桌子上杯盤狼藉,踩碎的瓷勺子,觸目的黑腳印……還有麵前滿滿的一杯酒。
……千金難尋的朋友我弄丟了。
來自朋友的歧視最錐心,希有,希有,我傷了你,我不配當你的朋友。
我當時究竟在琢磨些什麽?為什麽麵對陌生的東西天然地去抵觸,為什麽鬆開你的手,不敢應你一聲“兄弟”。一直以來,你點點滴滴在包容著我,為什麽我卻不能包容你?我白信這麽多年的佛了,擺不平這顆分別心。
等到我終於想明白這些道理,並深深懊悔時,我們已經整整七個月沒有聯係。就這麽自此相忘於江湖嗎?
我不能去找你道歉,我沒臉。我寫了一篇文章,叫《對不起》。
文章裏有一個最終學會懂事的孩子、一條小鬆獅流浪狗,以及一個飽受歧視的哥哥。這是一個探討生命價值平等的故事,是個真實的故事,據說也是個看哭了許多人的故事。
文章結尾處我寫道:
不管是欠別人,還是欠自己,你曾欠下過多少個“對不起”?時間無情第一,它才不在乎你是否還是一個孩子,你隻要稍一耽擱、稍一猶豫,它立馬幫你決定故事的結局。它會把你欠下的對不起,變得還不起。又會把很多對不起,變成來不及。
文章收錄進新書,付印後的第一本樣書裏,我折了角,托人郵寄給了你。四天後,我不顧出版社所有人的反對,飛去了大陸最南端。
正是新書上市的關鍵節點,編輯們不滿我臨陣脫隊放鴿子。
我告訴他們,我必須去見一個人,方能心安。若無此人相助,我或許要再沉寂許多年後才能浮出水麵成為一個“作家”。如果不讓我去見他一次,那當不當這個“作家”也沒什麽意思。
他們問我是誰,我沒說你的名字。我隻說,是個失而複得的朋友,一個有今生沒來世的兄弟。
……他在海濱的長木桌上擺滿了烈酒,等著和我一起,把那些浪費掉的時光補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