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憑什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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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找到老謝的時候,已是兩個月後。那時他已輟學出走,沿著鐵路跑到了省城昆明,在涼亭村裏當了搬運工。涼亭村是昆明火車貨運站所在地,老謝在這裏當童工,上百斤的大米麻袋搬上搬下,一天10元錢。
成人搬運工是20元。
父親找到老謝時,正逢午飯時間,別人蹲在麻袋旁吃飯,他趴在麻袋上鋪開一張紙,正在寫著些什麽。
手腕粗的扁擔拍在老謝脊梁上,父親下死力打他,第一下就打出了血。老謝跑,終究被打倒在麻袋堆裏。他舉起胳膊抵擋,用攥著的那張紙當盾牌,他哭喊:我做錯什麽了?!我寫詩有錯嗎?!
父親不說話,隻是一味打他,宗族間械鬥一樣狠心。手被打青,失去了知覺,皺巴巴的紙片飄落。
上麵的詩歌剛剛起了一個標題——《我來到了省城昆明,我可以有理想了嗎?》
其實,童工老謝並沒有真正去到昆明。他去的昆明沒有翠湖,沒有春城路,沒有金馬碧雞坊。隻有涼亭村的貨運站,和貨運站的麻袋堆。
(五)
老謝的理想真正發芽,是在1999年。1999年發生了幾件事。
老謝震撼了巧家縣回龍村,老謝轟動了昭通教育學院,以及,父親再次對老謝動了手。
震撼回龍村的,是老謝被昭通教育學院錄取的消息,這是村子裏有史以來第一個。父親買來帶過濾嘴的紙煙,站在村口見人就發,女人也發一根,小孩子也發一根。
人們敬畏地接過他的煙,說不定,將來這會是個大人物的父親啊。
山民對大人物的理解很質樸,能不靠在地裏刨食的就算是大人物。
他們並不知道,昭通教育學院不過是中專,畢業的學生大多依舊要回到山村,一輩子當個鄉村教師。
雖然隻是中專,但昭通教育學院的生活也足以讓老謝震撼。首先是學費,4500元,全家人幾乎集體去賣血。
其次是音樂,高年級有個樂隊,留著長發彈著吉他,這簡直是老謝活了十幾年見過的最洋氣的人。
樂隊翻唱的是流行歌曲,老謝愛聽,迅速地全都學會了。他們誇老謝山腔山調嗓子好,老謝幫他們搬東西扛樂器,小雜役一樣圍著他們轉。
他心想,我們應該是同類吧?我寫詩歌,他們唱歌,我們的理想應該是一樣的吧……他渴望融入他們,渴望和他們分享自己的創作,但不敢直接拿著筆記本去當投名狀。
老謝曲線救國,懇求樂隊主唱教他吉他。主唱答應了,但有個條件:他讓老謝先買下他那把不用的二手吉他。
二手吉他賣300元,老謝沒舍得買。但一個學期後,他學會了吉他,而且明顯彈得比主唱好。0元,小書攤上可以買好幾本二手的吉他入門教材。小台球廳裏有免費練習的吉他,隻要他每天扛著掃帚去打掃地麵。
那時候,他試著把寫下的詩變成歌詞,再套進和弦:
站在高山頂上放聲吼吧什麽事都不去想它到海邊去看一看日出和浪花自由的海鷗自由地飛吧什麽都不怕……
學會了吉他,樂隊反而疏遠了老謝。他們甩著長發,在女同學麵前說:老謝那模樣像殺豬的一樣,他彈的那叫什麽啊?完全是野路子,他又不是明星,有什麽本事還自己寫歌。他們也都還是孩子,或許在他們眼裏,隻要能發行專輯的,都算是明星。
老謝明白了,他們不是同類,一千多人的校園裏,沒人是他的同類。萬幸,他心想,我沒和人們說起過自己的那個理想。但老謝不明白的是,為什麽隻有明星才能寫歌?憑什麽長得不好看就沒資格唱歌?
還有一件事情,他想不明白。前途擺在麵前:一個默默無聞的山區小學老師。雖然放下鋤頭拿起了粉筆,但還是要在大山裏待一輩子。沒人敢不尊敬老師這份職業,老謝也不敢,但他不明白為何麵前隻有這一個人生選項:
憑什麽我隻能這麽去活?
學院裏能借閱到雜誌,老謝時常在閱讀室裏發呆,為什麽那些光鮮靚麗的人可以有機會走入豐富多彩的世界,為什麽我這種金沙江畔的窮孩子就活該困死在窮鄉僻壤?
這仿佛是兩個世界,前者是主角,後者隻能旁觀。前者輕易可以構設的人生理想,後者隻能永生奢望。世界是不公平的,他慢慢地明白,起點不同,人生的豐滿程度就不同,誰讓我窮呢,隻能認命。有時候他倔起來:憑什麽隻能過這樣的生活,窮孩子就沒權利做夢嗎?!如果拿我全部的青春去賭一場呢?!隻是想要一個做夢的權利,隻是想要一個選擇的權利,隻要肯讓我去觸碰一下這種權利,最後輸了我也認了!
2000年6月的一個午後,老謝從閱讀室的木凳上起身,收拾好書包,將麵前的書籍小心地擺回書架,他輕輕地走了出去。徑直走,一直走出了校門,從此再也沒有回頭。
老謝的舉動當時轟動了校園,有人說他傻b,有人說他牛b。有人說他去了昆明,在呈貢的冷庫裏做蔬菜包裝,裹著厚厚的軍大衣,眉毛上一層白霜。有人說他去了一個磚廠,打坯、碼磚、燒磚、出窯,據說他的頭發全卷曲了,窯裏溫度高。
父親在磚廠找到老謝時,他正在推車,八分錢一車。父親掄起鐵鍁,他老了,力氣小了,被老謝抱住了腰。父子倆抱著腰,怒吼著,摔了一場跤。
父子倆癱坐在泥巴地裏,呼哧呼哧喘氣。老謝說:從小到大我沒頂撞過你,今天也不是。我隻是想自己選一次……父親坐在地上,滿頭大汗,他指著遠處的高樓大廈,說:你不是生在那裏的人,有什麽本錢住進那裏?人家有人家的皮鞋,你有你的草鞋,你為什麽就是不安分?
老謝搖頭,說他要的不是那種生活。他說:爸爸,我想當個詩人。他給父親念詩,詩念完了,他盯著父親的眼睛看,換回來滿眼金星。父親重重地抽了他一記重重的耳光。父親當然不知道什麽是詩人,他聽不懂老謝在說什麽,也不想懂。父親走了。
父親後來去過一次校園,把老謝所有的東西全部打包帶走,連半張紙片都沒有落下,每一樣東西都是他的血汗。
過年時,老謝托老鄉帶了800元錢給父母,是他在磚廠掙的血汗錢。他托老鄉捎話:爸媽,原諒我,我會好好掙錢養活你們,我也會自己掙錢去實現理想。父親把錢撕碎,撒在門外。媽媽一張一張撿起來,用米糊一張張粘好。父親一直沒有消氣,一氣就是十年。
(六)
老謝的理想是一株草,十年才長了一寸高。為了理想,老謝流浪了十年。
不是乞丐式的流浪,他有他的工作。有時候他是個流浪歌手,有時候他是個工人。
他當過工人,當過許多次。他打工攢錢搞創作,錢花完了就去工廠上班,他自幼苦出身,什麽工種都啃得下。
深圳龍崗區五聯村,他也當過金鑫鑫鞋廠工人,工種為補數,負責配對客服退貨返單回來的鞋底,普工,工資300元,加班費一小時一元錢。夜裏他寫詩、寫歌,是全工廠最晚睡覺的人。
他在龍華、東莞、平安都當過工人……深圳深圳,到處都是工廠。他在流水線上當工人,身旁的人永遠一臉倦容,這裏的人永遠都睡不夠。他也睡不夠,他有他提神的方法,一邊忙碌一邊琢磨歌詞詩句,人瞬間就精神起來了。
他當過保安,當保安最好,值夜班可以拚命練琴,自由寫詩……他在一家手表工廠做保安,負責守門登記值夜班。終究還是被開除了,有一次老板半夜開車回廠,他彈琴太投入,反應慢了一拍,福建老板罵人:賽連木(閩南語方言粗口)!滾!老謝連夜被炒魷魚,保安服當場被扒下。
他進過跑江湖的民間草台班,原因很奇怪。江湖草台班團租下電影院演出,他買票去看,這是他唯一能接觸到的文藝圈。
台柱會搞氣氛,會翻跟頭,能跳到音箱上頭倒立唱歌。
他倒立著逗台下的觀眾:誰敢上來幫我伴奏?彈琴也行打鼓也行,送一瓶啤酒!老謝上台彈唱了《丁香花》,唱完之後被團長硬留下一起走穴,吃大鍋飯,睡電影院。
草台班子分等級,團長、台柱是高級動物,睡化妝間,老謝是低級生物,睡舞台。
老謝負責彈琴伴奏,他力氣大,後來也負責當苦力搬東西。
等級同樣低的是脫衣舞演員,都是些來曆不明的女孩子,不跳舞的時間蜷縮在角落裏,低著頭玩兒手機,誰也不理誰也不看。草台班子專挑小縣城的電影院,地頭蛇有時來找碴兒,團長拽過一個跳脫衣舞的女孩子到他們麵前竊竊私語一番……也不知他們在說什麽,也不知他們一起幹嗎去了。
有一天,一個跳脫衣舞的女孩子蹲到老謝麵前:聽說你上過中專是吧?我也上過。
她說,聽說你寫詩?你說說看,詩都是說什麽的?老謝說,詩是努力在不美好的世界裏捕捉美好,比如善良、理想、愛情……女孩子笑出了眼淚,瞬間翻臉了,她罵:去你媽的美好世界!去你媽的!她扯開胸前的衣襟,雪白的乳溝旁瘀青的指痕,她衝老謝喊:去你媽的美好!你個傻b死胖子!女孩子脫衣服,跳到舞台中心脫褲子,一邊跳一邊脫一邊罵:去你媽的美好!去你媽的世界!
她全裸了身體在舞台上旋轉,眼淚鼻涕狂飆,旁邊的人嬉笑著吹口哨。女孩子瘋掉了,草台班子團長帶走了她,不知道送去了何方。
老謝去盤問團長,打了一架,被攆了出來,半年的工資沒給結算。臨走時團長罵他:狗屁詩人!你離發瘋也不遠了!
沒人嗬護他的理想,也沒有餡餅一樣的機會從天而降。他習慣了,壓根兒不指望外界因為自己的理想而尊重自己。
唯一的機會,是來自老同學的善意邀約。2003年“非典”那一年,當年昭通教育學院的他在廣州發展得好,在俱樂部當經理了,算是高管。他在電話裏說:老謝,其他同學全都回山裏教書去了,闖出來的隻有咱們兩個,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吧,咱們要互相提攜。你不是有個遠大的理想嗎?趕快來找我吧,我幫你一起實現。
當時老謝在琴行打工,白天練琴看店,晚上躺在鋼琴底下的塑料墊上睡覺、寫詩。老板怕他偷東西跑了,每天打烊後都從外麵鎖門,老謝大小便都用空罐頭瓶子接著。老同學要幫忙實現理想,真是開心死人,老謝辭掉了工作,按圖索驥去了番禺城中村。
主唱隸屬的公司很奇怪,公司裏每個人都出奇地熱情。奇怪的是,公司租用的是民房,進門沒有辦公桌,全是地鋪。地鋪上的公司員工或躺或坐,所有人都穿著西裝打著領帶。
更奇怪的是,這裏每個人都互相稱呼經理。
老謝見到老同學,很興奮地給他看自己寫的詩和歌詞,厚厚一筆記本。當年的樂隊主唱擋回他遞過來的理想,拍著他肩膀說:別著急,理想實現之前,先吃飯!
飯是在公司裏做的,地鋪掀開,空出來的木地板就是飯桌,所有人圍在一起吃。
米飯是糙米,炒蓮花白,裏麵一點點肉。老謝扒了兩口飯,興奮的心情怎麽也平息不了,他端著碗跟主唱說:我邊吃邊給你背一下我寫的詩吧。他背在工廠裏寫的詩,背當保安時寫的詩,他背了好多首,每一首都博得眾人的喝彩。從沒聽過這麽多褒獎之詞,這些人情緒真高漲,真是善於鼓勵人,每句話都誇得人飄飄欲仙。主唱的臉色卻在變,一開始也跟著喝彩,之後慢慢蒼白,到最後,他停了筷子,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老謝,一額頭的汗。
飯後,老謝興致不減,非要給大家唱歌。他隨身帶著吉他,打工攢錢買的,和當年主唱要賣給他的那把二手吉他是一個牌子。主唱盯著那把吉他,聽著他的歌聲發呆,副歌部分,主唱輕輕閉上了眼。一首歌唱完,主唱忽然開口:老謝,咱倆下樓一起抽根煙。
旁邊的人收斂起笑意,阻攔道:在屋裏抽就行……主唱的神情忽然多出來一絲緊張,他打著哈哈說:我們老同學見麵,單獨敘敘舊比較好,我想單獨和他聊聊咱們公司的企業文化……旁邊的人慢慢圍過來——飯都吃了,還是在屋裏說吧,我們幫你做補充。也有人說:聊什麽聊啊,一會兒不是有培訓課嘛,培訓完了再聊嘛。
老謝奇怪地看著眾人,什麽培訓?怎麽回事?主唱不再堅持己見,他引老謝到窗前,手插在褲兜裏半天,掏出來一盒“廣州灣”香煙。
他把煙遞給老謝,老謝要拆開,他卻示意老謝裝起來。他忽然用隻有二人才能聽懂的雲南方言說:我身上什麽都沒有了,隻剩下這盒煙。
他說:老謝,以前我對不起你,今天我也對不起你……你先別說話,等我把話說完。
他莫名其妙地嗬嗬笑起來,一邊還親昵地拍拍老謝的肩。旁邊的人豎著耳朵聽他們聊天,看到他在笑,也都笑著鬆一口氣,各忙各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