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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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我的命,我不怨任何人,你千萬不要老是埋怨自己。”安妮麵對著鏡子,臉上露出恍惚的笑容,“其實我最大的不幸不是失明,是我逃避了很多讓自己幸福的機會,因為童年的不幸,認定自己就不再有幸福,於是作踐自己,糟蹋自己,毀滅自己,到頭來真的變得更不幸。直到現在眼睛什麽都看不到了,我才醒悟,其實幸福一直就在身邊,隻是我一直視而不見。”
    “安妮……”
    “考兒,你知道嗎?我其實是感激你的,因為是你讓我哥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真正的愛情,即使他離去也不會遺憾,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他的愛情,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們。這麽多年,從來隻有別人為我付出,現在我也要學會付出,可以說彌補,也可以說是……自贖……”
    “安妮,你怎麽了?”我抓住她的手臂,幾乎聽不下去了,這樣的一段話,我怎麽聽著有離別的味道,透著令人心傷的氣息。
    “給我補補粉吧,別讓我哥他們看到我哭過。”安妮笑著說。
    回到包間,推開門的時候,正好看見耿墨池在給祁樹禮斟酒,兩人低聲說著話,態度平和得讓人很難相信他們是獅子和老虎的關係。這個世界就是這麽奇怪,遙遠和親近,理解和排斥,痛苦和喜悅往往都隻隔了層紙,隻要撕掉那層紙,什麽隔閡都有可能消除。獅子和老虎也能成為朋友,誰能相信呢?
    兩天後,祁樹禮投資的白樹林醫院開業三周年,他很忙碌,人也消瘦得很快,我提醒他注意身體,可是他卻沒工夫顧自己,有一天忽然打電話過來說:“讓steven這兩天來醫院看看,我剛從美國請來一個很著名的心髒病大夫,聽說他給人做過心髒移植,我把steven的病情跟他講了一下,他說要具體看看才知道,你把這事給他說說,要快,smith先生過兩天就要走。”
    起先耿墨池是不願意去的,他對自己的病情早已不抱希望,後來經不住我反複遊說,他終於肯去見smith大夫,那是個頭發胡子都白了的美國人,很和藹,他仔細地給耿墨池做了各方麵的檢查,又看了他以前的病曆,最後他作出結論,耿墨池屬於先天性的室間隔缺損,常規的治療對他已經沒有用,他唯一能活下來的辦法就是心髒移植,但是這個手術技術要求非常高,國內目前整體技術與國外還是有差距的。
    所以smith建議最好還是去國外做手術,因為術後的排異反應直接影響著病人的存活率,目前國際上做過此類手術的人存活最長的已經超過二十年,以耿墨池的情況來看,手術越早進行越有利於術後對抗排異反應,不然即使做了移植手術,能否扛得過去也是個問題,所以現在最關鍵的是要找到配型一致的合適心髒,而且是越快越好,那不是光有錢就能做到的。
    祁樹禮當即表態,斬釘截鐵,“找,不管有多艱難,花多大的代價,我們一定要找!國內技術有差距我們就到國外去做,錢絕不是問題,哪怕是萬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們都不會放棄!”
    當時我和耿墨池都在場,我的感覺不是用感動可以形容的,耿墨池的感覺我不知道,他隻是半天沒說話,一直愣愣地看著祁樹禮,從醫院出來時他終於忍不住說道:“謝謝你,不過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我想聽你的真心話。”
    祁樹禮意味深長地看著昔日的情敵,“真心話?你覺得我現在還不夠真心嗎?人都有私心,我現在不妨告訴你,讓你活下來其實也是為了我自己,因為……”說著他把目光轉向我,閃閃爍爍,變幻不定,“因為她愛你,如果你死了,她會活不下去,她活不下去,我還有活下去的意義嗎?”
    “……”
    隻是不久,祁樹禮自己也病倒了。
    其實我早察覺出他的身體有恙,不僅消瘦得厲害,臉色更是黃得駭人,看上去起碼比他的實際年齡老了有十歲,耿墨池雖然也是病重,但精神狀態一直很好,祁樹禮卻是連精神氣都沒有了,似乎走路都很吃力,以前他每周都要去做健身或是打打高爾夫球,現在這些體力運動全部取消不說,連一日三餐後的散步都甚少進行。
    他好像是遭受了什麽重大的打擊和摧殘,整個人都垮掉了。我總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窺視他,想象著究竟是什麽事讓他變得如此虛弱憔悴,能有什麽事呢?而他似乎有意在回避著我,雖然同住一個小區,隔湖相望,卻很少碰麵。我覺得我跟他之間蒙上了一層不明的陰影,這次我敢保證,不是我的原因。
    終於在一天午飯後,我在林蔭道碰到他,忍不住問:“frank,你最近是怎麽了,氣色很不好,也瘦了很多,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他當時正準備出門去,聽見我問他,回頭瞟了我一眼,笑道:“沒什麽大問題,就是前陣子到醫院檢查了下,查出有膽結石,可能要開刀。不礙事的,隻是個小手術而已,”他安慰我說,“過陣子就會動手術。”
    “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
    “那就好,我不希望你有事。”
    “謝謝!”他站在風中看著我,目光柔軟得讓人無法相信他就是過去那個叱吒風雲的祁樹禮,眼前的這個人麵色無光,佝著背,那麽的蒼老不堪,他真的沒事嗎?
    “考兒,遇見你真好。”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句,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轉身離開,孤獨的身影消失在林蔭深處。
    一個禮拜後,祁母在湘北病逝。
    祁樹禮帶安妮回去奔喪。我也隨行。因為妹妹白葳交了個西班牙男友,這次帶回來準備訂婚的,我很想看看我的這位洋妹夫。一路很順利地到了湘北老家。出於禮節,我還是去靈堂拜祭了已經作古的祁母,畢竟死者為大,再說事情也過去那麽久了,何苦再跟自己過不去。但是祁樹禮會不會這樣想我不知道,整個拜祭過程他都麵無表情,讓人看不出他內心的想法。
    按習俗,他應該披麻戴孝的,因為他是祁母唯一的兒子。
    但是他沒有。
    這時候我隱隱覺得,他還是沒有原諒自己的母親。午飯他沒有跟祁家的親友吃,打過招呼,帶著安妮上我家吃去了。我們還沒進門,就聽到家裏笑聲不斷,我一進去,全家人都圍了過來,妹妹白葳更是抱著我直跳,她的西班牙未婚夫則靦腆地跟我打招呼。母親在廚房裏忙進忙出,張羅出一桌的佳肴,都是我愛吃的。父親詢問我在星城的情況,還跟祁樹禮說,有空多回家。他特意加重了“回家”兩個字,顯然在他們的意識裏,祁樹禮已是我們家的一分子。
    飯後已經是下午三點,祁樹禮帶安妮到南湖邊上散步,我跟在他們後麵。可能是因為冬天的緣故,湖邊的行人稀少,甚覺冷清。湖岸邊的柳樹隻剩光禿禿的枝條,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我望著平靜的湖麵,心痛到無以複加,祁樹傑,我的丈夫,你看到了嗎?你到死都惦記著的小靜來了,還有你的大哥,如果你想到還有這一天,你會舍得葬身湖底嗎?
    安妮看不到,卻很激動,一直用手在摸,她摸到湖邊一棵大榕樹時,更加激動得淚流滿麵,顯然她記得那棵樹。她一遍一遍地撫摸著蒼老的樹幹,猶如撫摸自己滄海桑田的心,“就是這棵樹,我跟阿傑在上麵刻過字的,”她把臉貼近樹幹,好似在找尋歲月流逝的痕跡,“怎麽找不到了呢?明明刻過的,哥,你以前看著我刻的,對不對?”
    “這麽多年了,有什麽是不能消失的呢?”祁樹禮若有所思地說。
    安妮回過頭,眼中滿是疑惑,“包括愛和恨嗎?”
    “是。”
    “可你為什麽不能放下對你母親的恨呢?”安妮一針見血。
    祁樹禮答:“那是不能忘卻的記憶。”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frank,”我走過去看著他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連小靜都放下了,你又何必耿耿於懷呢?對很多事情都放開些,也許不會覺得那麽累,這是你過去跟我說的,怎麽輪到自己就轉不過彎呢?”
    祁樹禮別過臉,“你不懂,完全不懂,這件事對我的影響何其慘烈,小靜也不會懂,你們都不懂!”他自言自語,掉頭就走。
    我定定地看著他走遠,孤獨的背影襯著如血殘陽在林蔭深處忽明忽暗,感覺是那麽的悲涼,讓人想起電影的尾聲,最後總是主人公決然地消失在鏡頭裏,我心頭一搐,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他也要消失了嗎?
    祁樹禮在湖邊的一家酒店下榻。我因為要照顧安妮,也住在了酒店。用過晚飯後,安妮就睡了,我到祁樹禮的房間商量次日的行程。
    “還是先去看看父親的墳吧,這麽多年了,他也一定很想念小靜。”祁樹禮說。我同意他的意見,“那行,明天先去你父親那兒,然後再作其他的安排。”
    他疲憊地斜靠在床頭,欣慰地看著我,說:“你長大了,懂得接受別人的意見了。”
    “我都三十好幾了,才長大啊?”我笑。
    次日從祁父的墓地返回城裏,天色已晚,我們在酒店用完餐就回房間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趕回星城,祁樹禮的膽結石好像疼得很難受,必須馬上趕回去做手術。其實這一路上我就發現祁樹禮在不停地吃藥,開始還避著我,後來被我撞見他也就無所謂了。
    “是不是膽結石啊?診斷結果準確嗎?”我問他。
    他笑了笑,“如果連這種結果都診斷錯,他們就全下崗了。”我一想也是,那是祁樹禮投資的醫院呢,誰還敢把老板的病給診斷錯誤?
    臨睡前我給家裏打了個電話,母親責怪我怎麽不多住幾天再走,說白葳難得回來一趟。“樹禮身體有點不舒服,得趕回去檢查身體。”我搪塞道,不敢說是做手術。
    母親馬上追問:“哪裏不舒服啊?要不要緊呀?這次回來我就覺得他的臉色很不好,人也瘦得不像樣子了。萍萍,不是我說你,你也多關心關心他,別隻顧自己,這麽多年了,他對你怎樣,你自己應該知道的,這樣好的男人你上哪兒去找?”
    母親的話很尖銳,我沒敢吭聲。
    她在電話裏一個勁地數落我:“你也三十多歲的人了,遇見一個好的就安下心來過日子,別一天到晚瞎折騰,你這個年紀已經折騰不起了,跟你同年的那些個同學,孩子都上小學了,你倒好,連個正式的歸宿都沒有,你說要我們做父母的怎麽放得下心?”
    “好了,媽,我知道了,我聽你的就是。”
    我連忙打斷母親,掛掉電話,怕她一說下去就沒個完。祁樹禮從浴室洗完澡出來,一邊係著睡衣的腰帶一邊問:“你媽跟你說什麽?瞧你這樣,這麽不耐煩。”
    “她說我同學的小孩都上小學了,我還在玩,她怕我人老珠黃了沒人要。”
    祁樹禮牽過我的手,“怎麽會沒人要呢?我不就想要你嗎?是你一直不給我機會而已,至於孩子……”
    他不說話了,目光忽然變得黯淡。
    我知道,他想起了在西雅圖那個被米蘭踢掉的孩子。
    良久,他終於漸漸平靜,“想想有幾年了?從認識你到現在,我對你的愛從來沒有停止,其實我也一直在掙紮,掙紮了很久,還是沒有辦法放下你,去愛別人。就如安妮,她不缺錢,物質上我給不了她什麽,利用跟她結婚報複你隻是其中的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沒什麽給她隻好給她婚禮,我想借由這婚禮能讓自己活得像個正常人。但你說我如果跟她結婚就生不如死,我嚇住了,因為還沒跟她結婚,我就已經生不如死,失去你,被你怨恨,我隻能是生不如死……”
    這樣長的一段話,沒有辦法讓人不動容。
    但是我無能為力,隻能跟他說:“對不起,我給不了你要的。”
    他說:“我想要的並非如你想象,我隻要你好好的,過得幸福,至少比我幸福,那麽,我還要什麽呢?愛一個人真的就是想讓她幸福,哪怕這幸福是別人給予的。可是有時候也想讓自己幸福,這幸福卻隻能你給予,就算是憐憫,你會給予嗎?”
    “fra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