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羅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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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野外搞地質工作的時候,我們並不是每天都需要到山上去。
    遇到工作不緊,或天氣不好,我們就待在屋子裏打牌,或者下河摸魚,或者鑽林子去追兔子。老鄉說:“你們地質隊的人苦是苦點,但你們幹的工作不得罪人,不像鄉幹部,祖宗八代都****盡了,還上下不討好。”他們指的是鄉幹部要追計劃生育,農閑的時候他們就往鄉下跑,一胎安二胎紮三胎四胎堅決刮,刮了還要罰,罰了還要紮。搞地質是上坡腳杆軟,下坡腳杆閃,腳板跑翻山,吃飯沒人管。
    不過和其他同事比起來,我除了爬山還有一個特殊任務,就是走村串戶,去看哪家有雞,有臘肉,有白菜南瓜。因為我負責給大家安排生活。
    這不是我的工作,而是因為我喜歡聽那些長著山羊胡的老農民講故事。
    這些故事大多為講邏輯,總是和鬼神有關,但他們是把它當成真事告訴我的。就像博爾赫斯在“《聊齋》序”裏所說,由於其迷信的性格,中國人是把《聊齋》當做真實事件來閱讀的。
    有一天我去一個名叫滴水岩的寨子買筍子,就聽到了一個稀奇的故事。
    老人名叫“奔奔”——這個莫名其妙的名字讓我一下就記住了。
    奔奔老人一字不識,說出來的話卻很古,有好多詞是現在聽起來很雅,又很少用的文言文,這同樣使我好奇。
    老人問我們為什麽要住在楊家,我說因為我們是來找礦的,楊家離礦點近。
    奔奔老人搖著頭:“你們不曉得吧,楊家那屋基,原先是個山神廟。”
    “楊家的房子是個廟子嗎?”
    不是,房子是他自己修的,我說的是那個屋基,那個屋基上以前是個廟。
    “廟子撤了?”
    “破四舊的時候燒了。’
    我想這有什麽關係,廟子都燒了,鬼神也沒地方呆。即使有鬼神我也不怕,因為鬼神和人一樣,有壞的也有好的,還有美若天仙的。再說我們在那個地方已經住了兩個多月,並沒有感到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可奔奔老人卻講了這樣的故事——
    “以前,有兩個少年,非常莫逆,上山砍柴,下河摸魚,放牛牧馬,都是同去同歸。
    有一天他們在坡上打跳(鬧著玩),一個把另一個摔倒了,順勢騎到他身上。
    下麵那個說,你快讓開,你的刀戳進我肚子了。
    上麵那個以為他在開玩笑,他們打跳的時候經常開這種玩笑,不過是為了翻起身來設的一個計謀,因為他在此情況下,也故意喊過肚子痛,或者假裝大哭。
    下麵那個說,快讓開,(刀已經)越戳越深了。
    上麵那個說,你哭吧,你哭我就讓你起來。
    下麵那個沒哭,他不停地喊,我說的是真的呀我說的是真的呀。
    上麵那個哈哈大笑。
    兩個人的臉,是巴在一起的,所以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
    等到上麵那個少年站起來,發現自己腰上的刀果真戳到朋友的肚子裏去了,他去摸朋友的鼻子,已經沒氣了。
    倆人莫逆,家也是近鄰,大人的關係也不錯,於是說,人不死已經死了,不可挽回,又是在打跳的時候死了,官司就不要打了,但要最派場地安埋死的那個。
    算數,也隻有這樣了。於是請陰陽做道場,請紮紙匠紮人人馬馬,比壽終正寢的人還熱鬧。
    棺材放進井(墓穴)裏麵,在蓋泥巴之前,要開棺讓所有的親友看最後一眼。
    有人對沒死的那個說,你們那麽莫逆,你也去看一眼吧。
    他迷迷糊糊,就像還沒睡醒。
    眾人讓開一條路,他走到井邊,伸頭去看。
    這時有一個人提起他的衣領一推,把他推到棺材裏去了,說你既然是他的朋友,你就去陪他吧!
    棺材哐的一聲合上了,幾多人稀裏嘩啦地掩泥巴,一分鍾就掩成了一個墳丘,任他怎麽吼,聲音都傳不出來了……”
    “你這老漢,是聽上輩人說的吧?”
    奔奔老人說:“我是聽上輩人說的,可這是真的,不信你去問,我們滴水岩的人有哪個不知道這個事。”
    “後來呢?”
    “後來經常有人聽見他們兩個在山坡上哭,都說自己死得冤枉。
    你要是從那墳前過,他們就在裏麵喊你的名字,你不能答應,你要是答應了,你的魂就沒有了。
    後來大家湊了些錢,修了個廟,給他們塑了像,把他們和菩薩擺在一起,逢年過節給他們朝貢,他們這才不再哭了,倆人經常在廟裏打跳,嘻嘻哈哈的,高興得很,可你走進廟一看,他們又都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好像根本沒動過。
    他們的塑像我見過,是兩個非常標致的小兒郎。
    有些媳婦懷了細人,都要到廟上去給他們燒香磕頭,摸摸他們的腳,巴望自己生的娃兒也像他們一樣標致哩。”
    “楊家為什麽要把房子立在那個地方呢?”我問奔奔。
    他說:“他們是外地遷來的,不知道那裏原先有個廟。”
    買了三斤筍子,我還買了一串蘑菇,是一個放牛的娃兒采回來的。
    往回走的路上,我不能不去想奔奔老漢講的故事。
    我想,這應該是一個真實而又荒誕的故事,但真實在什麽地方,荒誕在什麽地方,我卻一無所知。
    回到住地,還沒進屋,我發現階簷上有一塊滴水石,上麵刻了一朵蓬花。
    我心裏猛地一跳。
    接著我在別的地方也找到了證據,這裏以前果然是一座寺廟。
    但是否埋過那樣兩位少年,是不可能找到證據的。
    但我心裏總想著這件事,尤其是晚上,我總覺得有人在暗處看著我。
    這一段時間我正在看猶太作家辛格的小說,他對上帝、撒旦、妖魔鬼怪、天堂、地獄、靈魂等等作了曲折離奇的描寫,文筆輕鬆幽默,他豐富的想象力使他在一九七八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西方有好多作家的作品結構非常散漫,讀起來特別費力,但你又能在每一頁上找到幾行讓人吃驚的文字,比如福克納。而辛格的小說則相反,文體樸素清新,故事引人入勝。
    讀著這些小說,我不能不把奔奔老人所講的故事聯係起來。換句話說,由於我住的地方正是那個故事的發生之地,於是我自然而然地成為這個故事的一個組成部分,但是要看看不見,要摸也摸不著。我無意效仿博爾赫斯,要不然我現在完全可以順著我的思路講下去。
    下麵我要講的是我聽了奔奔老人的故事後發生的故事。
    奔奔老人的兒子名叫嚴登才,是個木匠,有一天他到我們住的岩灣來做木活,我去請他給我做一個資料箱,我問他會不會魯班法,他笑著說:“沒學過。”
    魯班法,是我在鄉下聽說的。
    據說學了‘這種法術,就能“使法”,他可以讓貓說話,可以讓稻草跳舞,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腳伸進火裏當柴燒,最後被燒掉的當然不是他的腳,而是某家房子上的柱子。
    我問嚴登才是不是真有這種法術,他一邊刨木花,一邊說:“以前滴水岩有一個袁木匠,他就會魯班法。”
    有一回袁木匠從草登坳過路,那家人正在蒸粑粑,他怕袁木匠吃他的,明明熟了,故意不揭鍋蓋,說還差一把火,等袁木匠走了,他揭開鍋蓋一看,鍋裏全是癩蛤蟆。
    還有一回,袁木匠從大板橋過路,大板橋陳家有個酒坊,剛烤出一鍋燒酒,他們請袁木匠喝酒,可給他喝的卻是前幾天烤的摻了水的酒。那天正好是趕場天,袁木匠在回家的路上折了根空心草插在地裏頭,請趕場過路的人喝酒,隻要你把嘴放在那根空心草上,就能吸出酒來。趕場過路的人都喝了,那灑還是熱的,順口得很,好多人都喝醉了,而陳家酒坊裏的酒卻變成了一缸水。他們知道被袁木匠使了法,連忙來請他,他去了,從缸裏舀了一瓢酒喝了一口,說這是酒嘛,哪個說是水?那些人一嚐,果然又變成了酒。
    我問嚴登才見沒見過袁木匠?他說他出世的時候袁木匠已經死了,不過確實有過這個人,因為他的墳現在還在。
    “那你為什麽不學呢?學了多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嚴登才說:“我的師傅不準我學,我也不準我的徒弟學,這些整人的法術,學了不道德。”說是學了魯班法……絕後?
    這是真的,所以我不學。袁木匠就沒有後人,他本來有兩個兒子,還沒長大就死了。他兄弟沒學,所以他兄弟有後人,現在都還在。
    “學一點點不會有問題吧?”
    “學一點點沒問題,我學過幾句口訣,殺木料的時候若是把手劃出血了,隻要一念口訣,血就不流了。”
    嚴登才特別強調:“我這口訣隻能自己用,不整人。”
    “是從哪代人傳下來的呢?”
    “是魯班傳下來的。”
    我叫他教我,他搖著頭說:“你不懂我們這一行,學了也沒用,而且除了正式徒弟不能隨便亂傳。”
    我問村裏幾個人,嚴登才是不是真有止血的口訣,他們說:“他吹牛x,你不要信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