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地蛹金蟬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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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場諸女皆驚嚇出聲,亂作一團。錦繡掩唇驚呼:“好大膽的連氏,竟敢攜利刃麵見皇後!”不知何人驚呼:“連皇貴妃欲行刺皇後!”連氏求救地看向原非煙,然而原非煙卻冷冷地垂下妙目,一言不發地玩弄著自己的琺琅指甲套。連氏絕望地想高聲呼救,不想一群武婢快速地湧了進來,拖起她的宮人,連帶捂住她的嘴巴,一並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連氏拚命掙紮,烏髻上的珠釵寶鈿一路往下掉,零零落落地散在榮寶殿中,直至失去蹤影,她的眼睛始終絕望而仇恨地盯著錦繡。當年我與碧瑩在榮寶堂內受辱的情景浮現眼前,果然風水輪流轉,今日裏報應終於到了。
    軒轅皇後額際的汗水滑落到鼻尖,身邊的老嬤嬤雖處變不驚,眼中卻已起了波瀾,以頭伏地,用那蒼老的聲音緩緩道:“皇貴妃容稟,連氏畢竟侍候皇上多年,不若先行關押,稟明皇上,請大理寺卿會審,再做處理。”錦繡慢慢抬起螓首,滿麵淚痕似梨花帶雨,悲泣道:“皇後娘娘容稟,伊嬤嬤說得甚有道理,隻是吾等雖出身武家,身為女流,亦隨皇上在戰場拚殺,然適逢太平盛世,何幸能得軒轅皇後母儀天下,福澤後宮?必是臣妾等姐妹前世拜佛積德,善因所致善果。皇上雖為天命所歸,終是僭越宗氏,故而在後宮三令五申,務必以皇後為尊,麵見皇後不得攜刃,以恐驚擾軒轅宗氏。連氏此舉乃是死罪,必會陷皇上於不義,懇請皇後立杖斃此孽婦,以示天下,皇上對軒轅宗氏、對皇後娘娘誠摯之心。”
    錦繡說得情真意切,淚如泉湧,眾命婦亦駭然跪倒,不敢發言。
    就這樣我的時裝展示會變成了錦繡除去連氏的shoe。
    軒轅皇後再次艱難地準了奏。連氏的慘叫聲終是響起,聲聲傳來,甚是驚心。錦繡卻若無其事地揮了揮纖指,奏樂的宮人抖著身體,汗流滿麵地抬手,雅樂再起,連氏的慘叫聲便慢慢地被時裝展示會動人的音樂所掩蓋,最後再聽不見任何一絲聲息。
    一群群訓練有素的模特走了進來,美輪美奐,衣袂飄飄。然而在座宮眷,再無一人有心去欣賞精彩的表演。皇後坐了不到十分鍾,就以身體不適為由,板著臉離開了,臨行之前讓錦繡全權做主,然後多半嚇得半死的命婦也煞白著臉找借口退了下去,大殿之中最後隻有我陪著錦繡興致勃勃地看完了整場演出。我想這絕對是我開時裝展示會以來,最糟糕的一次,卻也是訂單最豐厚的一次,錦繡訂下了今年君氏所有的紗帛。
    結果後來沒有任何一位仕女抱怨過對今年皇家賜物有任何不滿,即便明知道紗帛遠不及綾錦絲緞來得金貴。
    那一天錦繡下旨訂下紗帛之際,我終於開口請要幾枝金蟬花,錦繡如是答道:“姐姐可真會挑東西,此乃是天下罕物,能救人一命值千金,更何況是我兒非流的命。”“漢中王如今身體康健,你庫之中至少有十枝,姐姐但求三枝便可。”我誠懇相求。
    錦繡看了看我,冷冷道:“木槿,皇上素惡裏通外國,南國疫症猖獗,我知道你要這金蟬花做什麽用,隻是你別忘記了,你如今乃是晉王妃,而我亦是中宮副後,莫要做些牽連我同漢中王,以及晉王之事才好。如今我等姐妹,隻比當年更險罷了。你可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我們?前有朝堂上的南嘉郡王和東賢王,後有深受皇寵的安念公主,他們哪一個是好相與的?他們心心念念地要挑出我們的錯處,恨不能食我等骨肉。就如同我方才對付連氏一般,否則十五年之功,便毀於一旦。”我一時語塞,心中一片寒冷地離開了榮寶殿。
    回到西楓苑沒多久,便有人通傳,錦繡著太監來行賞。我暗想,莫非是錦繡改變了主意,偷偷給我送金蟬花了?
    我抱著一絲希望來到花林道,看見一堆太監在哼哧哼哧地搬進一個大物件。
    錦繡身邊的大太監昌福抹著滿臉汗水,尖著嗓子笑道:“皇貴妃說了,此物原為先朝曆代皇後所有,是庭朝末年博宗皇帝的中宮賜予宣祖皇帝的,故而此物甚是珍貴,皇貴妃亦深愛此物,方才看晉王妃甚是喜歡這西洋琉璃鍾,晉王妃前腳剛走,皇貴妃便使奴才為晉王妃送來呢。”昌福身邊站著一個高挑貌美的宮人,正嘻嘻笑地看著我們,正是上午剛殺了兩人的初喜,對我納了萬福笑道:“晉王妃容稟,皇貴妃說了,晉王妃身體不適,不用專門過來謝恩啦。”我木然地下了賞打發他們走,大太陽底下,抱著雙臂沉默地看著這西洋琉璃鍾。不明就裏的眾人圍著華貴的西洋鍾興奮地轉來轉去,嘰嘰喳喳地反複鑒賞。
    後來齊放告訴我,就在五月二十一晚上,錦繡秘密把連氏家族的罪證呈報給太祖,太祖甚為惱怒,連氏為家族求情,惹得太祖更怒,便罰連氏跪在中庭一宿,第二日自然起得晚了,而錦繡又故意使宮人在她來的途中言語相辱,激她氣鬱於心,於是那日在大殿上連氏便忍無可忍,錦繡乘機以皇後名義除去了這位長年的老對手。
    而我最終沒有得到那金蟬花,倒莫名其妙地擁有了那可能造成我猝死的西洋琉璃鍾!
    五月二十六,內務府頒旨,君莫問任紫微舍人,專管庭朝采辦,吏屬內務府及戶部管理,在戶部掛四品官職,成了正式的皇商。
    元昌元年,原氏後宮無聲無息地死了一位太祖妻子,然而聖上一點也沒有責怪錦繡脅迫皇後處死連氏,反而褒獎我與錦繡為皇室節省了大筆國庫開支,並捍衛了皇後尊嚴。不久,有人告發連氏家族貪贓枉法,為奪田產,打死百姓、私拆廟宇一事,軒轅氏所掌握的情報起了重大的作用。聖上痛心疾首地抄了連家,連氏的父兄皆斬首示眾,幾個族叔流放荒涼的西關,自此百年連家毀於一旦,所有財物、田契皆充為國庫,對最後那場竇周決勝戰役的軍用物資的補給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時人戲雲:容顏永駐,但求一子;寵貴中宮,不問出身;兔死狗烹,西賤東貴。
    就在我們一籌莫展之際,忠燕府忽然發下帖子,一直深居簡出的珍珠竟邀請我去賞園子裏新開的荷花。現在不是賞花的季節,我自是沒有半點小資的心情。然而珍珠一向冷靜善謀,且是紫園的老人,又對大理的華山一直惦記著。上次我也差齊放前往詢問,也許她有辦法。
    我抱著試一試的念頭,來到了城中的將軍府。
    說起這個府邸,可大大的有來頭,乃是當年西安守軍總兵王年參的舊府第,在西安城中,除紫棲山莊外,這座府邸擁有最好的地理位置、最豪華的大莊園、最雄偉的樓台亭閣!其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當年的王年參都竭盡可能地比照紫棲山莊的模式來建築,並加以管理,隻是嚴格控製了禮製規格,以免落入原氏一黨的口舌之中。
    在史書上,王年參被史官稱作對原氏盡忠第一人,當年南詔攻入西安城時,王年參的兩個兒子王寶忠、王寶誠皆戰死沙場,女兒王寶蟬及侍女綠萼被胡勇活捉後同日咬舌自盡,最後城破之時,王年參領著全家自盡而亡,成就了一段千古忠烈的佳話,可惜自秦中大亂以來,一大半宅子毀於戰火。
    燕子軍重出江湖前夕,聖上早已秘密著人重新修繕了王氏府邸,並擴建了花園裏的潤湖,加栽了無數的名種荷花,賜名忠燕府,在登基後專門賞給於飛燕一家,彰顯了皇室對一位平民將軍史無前例的恩寵。當然,這裏麵可能也暗含了太祖對於飛燕外放八年的安撫。
    一經入宅,於飛燕即日便上朝堂謝恩,並當著文武百官向聖上稟明,為感皇恩浩蕩,特將原來王氏花園裏的潤湖改名為恩荷湖,寓意後輩子孫永念原氏恩德。聖上深感欣慰,緊跟著又賜下珍珠一品誥命夫人之榮,子女六人皆禦賜長命金鎖,一時朝堂上下,君臣皆感懷而泣,史官用濃重的一筆將這一感人的場麵記錄下來。
    那日裏原非白回朝後還笑著對我感慨說:“木槿可知,如今你兄在經濟仕途一事上甚是精進,想必有高人指點吧。”然後我與他異口同聲道:“珍珠!”半晌,我二人相視而笑。
    一入府中,珍珠早已攜了一幫黑膚子女,身後跟著幾個神穀舊人的管事婆子來至正門迎接,珍珠正要行大禮,我趕緊攔著她,我對孩子們一瞪眼睛,“快叫四姨娘!”孩子們看到他們的母親微笑著點了頭,便骨碌碌地轉著數雙小眼睛,嘻嘻笑著喚我:“四姨娘安好!”小兔子走路已經開始飛快,奔過來撲在我懷中,甜甜地叫著四姨娘,然後踮起腳親了我一口,讓我心中更是想念夕顏,擔心大理那裏孩子們的安危。
    一大幫孩子在前麵跑著跳著引路,一路摘了柳枝綠條嬉笑打鬧,珍珠笑著迎了我進來。一路走來,卻見府中新翻的廳殿樓閣甚是崢嶸軒峻,花園樹木山石也蔥蔚洇潤,奴仆穿戴雖簡樸卻甚顯整潔,個個進退有儀,從進府至落座,隻覺上下井井有條。
    來到恩荷池邊,果然一池子的荷花正開得喧鬧非凡,碧波上的花葉迎風擺動,鷗鷺爭飛,澄淨的天空中仿佛隻剩下撲鼻的荷花清香。
    到了湖心的沁芳亭,四周水濤拍岸,暑氣全消,浮躁的心也寧靜了不少。
    珍珠聽憑孩子們以小五義輩分稱呼我,自己卻仍舊稱我為晉王妃。
    她仍照原府舊例,使人在四周放上了沁人心脾的茉莉花、梔子花。空氣芬芳,她如是說道:“今年恩荷湖的荷花開得好,這亭子又在湖中心,雖荷香撲鼻的,但花無百日紅,總擔心有開敗的散出些異味來,再加上我這幾日念著夫君,有些著急上了火,便擺了些梔子花、茉莉花什麽的好寧神安心。”我心中一動。珍珠何等人物,莫非是她知我找那些金蟬花給著急上火得發了高燒?故而擺些清雅花香安我心神,那可真是有心了。
    她笑著一邊同我聊著家常,一邊使人上了幾碟小菜。我略一打眼,隻見清一色全是我愛吃的江南小菜——糟鵝胗掌、水晶硝蹄、花釀螃蟹、玫瑰鵝油餅等等,白玉盞中盛了烏菱、鳧茈一些四時鮮果,還有一碟青瑪瑙盤的果餡涼糕,全是清火潤燥的食材所製。不由心中甚是感歎,於飛燕這廝果真娶了一個能幹體貼的好媳婦!
    我正琢磨著如何開口才好,她早已不動聲色地遣散家人和孩童,隻留一個心腹丫頭墜兒,也就十二三歲,也是神穀中人,隻見她對我笑顏如花,“說起這鳧茈消渴痹熱,溫中益氣,下丹石,用來清熱解毒甚是有效。”我心中又一動,卻聽她繼續笑著說道:“此物因長在水下,盛產於江南,人又稱江南人參吧?”我點頭笑稱是。以前在瓜洲滿大街都是,我在墨園裏同家人一起論噸吃,如今在長安城裏卻成了千金難買的奢貴之物。
    珍珠讓墜兒遞給我一個紫檀葵花紋的雙層食盒,笑道:“可巧了,這皇恩浩蕩的恩荷池畔竟長出了好多,王妃說說,這不是皇上的恩澤福佑,可又是什麽?若不與些王妃吃,可真是夫君的不是了。”嗯,我現在肯定以及百分百確定:有了你,於飛燕這輩子升官發達可真不用愁了!
    墜兒極認真地捧著那個食盒遞過來,像裏麵裝滿金元寶似的。我心下豁然開朗。於飛燕在前線受傷,聖上曾經賞下無數珍奇藥材,聽說裏麵就有幾棵絕無僅有的金蟬花,想必正躺在這食盒之中。我心下感激萬分,輕輕對她一垂首,誠摯道:“大恩不言謝,大嫂費心了。”小玉輕輕接過來微掀了盒蓋,立時小臉滿麵驚喜地看著我,激動地想給珍珠跪下。
    珍珠隻是用手抬起她,輕搖頭,“小玉姑娘愛吃,下次妾身再讓墜兒親自送來便是了,萬萬不要客氣。”她漂亮的眼睛看著我,柔聲道:“其實妾身以前在原府之時,聽說西楓苑地下有大片的地下河,那裏的土壤濕潤,不定地下也能種上幾棵好東西呢。”西楓苑地下?不就是暗宮嗎?難道是指暗宮下亦有金蟬花?是了,記得當年我同珍珠同被段月容囚禁,珍珠就事先提到過暗神,說明她對暗宮之事十分了解!
    奇了,即使在八年前,珍珠也不過是個稍有權勢的大丫頭罷了,可我記得蘭生和非白都明示過我,暗宮是原氏不傳之秘。為何一個丫頭會了解原氏的秘辛,會輕易看透錦繡的為人,指點初畫,甚至會被原青江指為於飛燕的仆從,專事暗中監視的重任?
    礙於當著眾人,我不便相問,隻是在心中初步下了一個結論:我的大嫂珍珠是一個謎!一個不亞於原家秘辛的大謎團。當下打定主意,一定要找機會解開這個謎團。
    回到西楓苑後,我便讓小玉想辦法先把珍珠給的兩枝金蟬花送出去,然後便找蘭生,結果哪裏也找不到,最後隻好求助於在莫愁湖對岸那棵大槐樹下追野兔的小忠。“蘭生呢?”我摸著小忠的腦袋柔聲問道。沒想到無論我哄騙、利誘、恫嚇、威脅,怎麽拿著根大肉骨頭引誘,小忠的狗頭就是扭來扭去,最後跑到離我一米遠的地方,謹慎地看著我。我便扭頭對小玉歎氣地說道:“看樣子小忠也不……”就這一扭頭的工夫,“知道”二字還未出口,小忠忽地躥上來,叼了大肉骨棒逃得無影無蹤。我悻悻地站了起來,心中歎息。蘭生故意在躲我,莫非他猜到我要問他什麽了?小玉難受道:“蘭生叔定是還記恨南詔之禍,不願意幫大理渡過難關。”我拍拍她的雙肩,笑道:“放心,先生有辦法找到他,到時你親自問他。”我摸出袖中的傾城,對它耳語一番,傾城立刻在我四周跑了一圈,然後就直接躥到大槐樹上去了。果然,不一會兒,小忠緊張地叼著大肉骨棒又大老遠地跑了回來,緊張地看著槐樹冠。
    七月的槐樹枝葉正盛,透過茂密的樹葉縫隙,驕陽灑下來,恁是再清爽的樹蔭下也覺得有些灼人,就聽蘭生叫了一聲,一人一鼠和一堆槐樹葉子便應聲落地。
    蘭生一手拎著大老鼠的長尾巴,一手提溜著褲腰帶,木然道:“看看,軒轅家的神獸就被你訓養成這德行。”他把大老鼠扔給我,背過身,飛快地係上褲子,冷然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你且自己尋去。”我心中暗恨,這個蘭生果然什麽都知道。我也真是糊塗,怎麽繞了這麽一大圈子才發現?太費時間了,我當下便軟聲細語道:“六弟果然是知道四姐的難處,快帶我前往暗宮尋覓吧。”“你為何不直接找暗神大人呢?”不想他雙手抱胸,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你不是那西番蓮大買主嗎?找我作甚?”我被噎了一分鍾,忍氣吞聲道:“救人如救火,一刻也耽誤不得,六弟要怎的?”蘭生冷笑了幾聲,轉身欲走。小玉忽然繞到蘭生的麵前,什麽也不說,隻是紅著眼睛,一下子跪了下來,頭磕在他沾著泥灰的腳上,雙肩微顫。
    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撓我的心肝,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我趁蘭生愣神的時候,輕拍小玉的雙肩,然後同她一起跪下,仰頭望他,“我知你深恨外夷,可是在大理不僅僅有你深惡之人,亦有很多無辜的異族以及漢家百姓,裏麵有我的女兒、我的學生,還有許多善良的朋友,更何況,大理的疫症若不及時消除,必會北移,後果不堪設想。”我誠摯道:“你且想想,你同暗宮宮主,我更相信誰呢?”陽光照在蘭生光光的腦門上,修長健碩的身材好似玉山挺立,他澄清的桃花眸中漸漸有了變化,終是歎著氣扶起了我和小玉,在我耳邊輕聲道:
    “今夜子時在此等我,隻你一人便可,小玉姑娘留守賞心閣以作掩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