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不會相思害相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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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天授帝下了口諭,著慈恩宮奉茶宮女子涵,留在屏靈山皇陵為孝慈仁皇後守陵,終生不得回宮。天授帝還派人給她送了附子湯。
說是“附子”,實乃“去子”,連這湯藥的名字都如此諷刺。
所有知曉內情的人,都是三緘其口,帝王在葉太後喪葬典儀上的“宣淫”事件,好像悄然告一段落。
回宮途中,天授帝坐在馬車裏臉色陰沉、一言不發。聶沛瀟隻曉得天授帝發落了子涵,但究竟是何緣由,他沒有去問,也無心去問。聶沛瀟沒再回宮,徑直回了在京州的府邸。
應元宮裏看似再次恢複了平靜,隻是帝王的脾氣越發暴躁多疑,有時連岑江都不敢近身侍奉。
而淡心卻好似想開了、坦然了,她如同變了一個人,不再懼怕天授帝,每日照常去聖書房當值。可這一次,輪到天授帝對她避而不見,經常找各種理由將她打發出去,待她也一日比一日冷淡。
宮裏的小道消息傳得特別快,人人都道聖書房裏的淡心姑娘失寵了。麵對這些紛擾的謠言,淡心卻顯得很平靜,一種心如死灰的平靜。
如此又過了幾日,禮部開始著手置辦聶沛瀟的婚事。淡心單獨約見了他一麵,表達了自己的出宮之意。
聶沛瀟一口應承,隻說讓她回去靜候佳音。又過了兩日,他因商議婚事而入宮麵聖,便將淡心的事提了提:“臣弟還有一事要提醒皇兄,淡心年已二十五,入宮侍奉也滿兩年,按製該放她出宮了。”
天授帝神情一頓,鳳眸沉沉看向聶沛瀟:“這是淡心的意思?為何她自己不來對朕說?”
聶沛瀟挑眉:“不全是她自己的意思,出岫也是這個意思,我也覺得按照淡心的性子,不適合留在宮中。”他邊說邊觀察天授帝的臉色,補充道,“淡心年紀不小了,若再不出宮嫁人,真的要耽擱了她的終身。”
聽到“嫁人”二字,天授帝眉峰更蹙,良久沒有開口說話。
聶沛瀟見狀,心中忽然閃過一絲報複的快意,繼而再道:“聽說淡心從前頗得您信賴,此次她出宮,您得為她安排個好人家才行。”
天授帝麵色更加陰沉,負手踱步半晌,才對當值的太監命道:“傳淡心過來,朕要當麵問問她。”
聶沛瀟聳了聳肩,不再多言。
須臾,淡心聽傳而來,盈盈俯身:“奴婢見過吾皇萬歲,誠王殿下千歲。”她見聶沛瀟也在聖書房內,便已料到其來意。
“你想出宮?”天授帝開門見山詢問。
淡心不假思索地點頭:“奴婢今年已二十有五,按製到了出宮年齡。”
“既然想出宮,為何自己不來對朕說,反而央了誠王?”天授帝顯然不悅,“怎麽,你怕朕不允?”
淡心幹笑一聲,回道:“奴婢並非此意,隻是……想請誠王殿下代為尋個好人家。”
這句話若換成別的女子來說,必定臊得夠嗆。偏偏淡心說得臉不紅心不跳,反倒令天授帝無從答話。
聶沛瀟也很詫異,想不到淡心說話如此直白,便也順勢笑道:“淡心姑娘放心,你侍奉皇兄盡心盡力,皇兄會替你安排好的。”
“奴婢先謝過聖上,謝過殿下。”淡心依舊跪在地上,很是得體地回道。
看著眼前兩人一唱一和默契配合,天授帝不禁泛起一絲冷笑:“淡心可有中意的人家?”
“沒有。”淡心痛快回道,“奴婢一切聽從聖上安排。”
這是有幾分心如止水的意思了!聶沛瀟不曉得淡心與他皇兄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卻也能看出來此刻氣氛凝滯,龍顏不悅。偏偏,他自己心裏也是堵著一口氣,隻想讓天授帝不痛快。
“皇兄,淡心是個好姑娘,您可不能安排她去做側室。”聶沛瀟先發製人,說得理直氣壯,“如今朝中有幾位大臣內室虛空,有的喪妻,有的在鬧和離,或可為淡心留意一番。”
畢竟以淡心二十五歲的年紀,是不大可能找一個沒成過婚的公卿了。這一點,在場三人都心知肚明。
見聶沛瀟對淡心的婚事如此上心,天授帝瞟了他一眼,唇畔嘲意更甚:“哦?你說來聽聽,朝中有哪幾位大臣能與淡心匹配?”
“據臣弟所知,禮部侍郎賀睿春上喪妻,至今尚未續弦。”聶沛瀟說道。
“不行,他是舊派文人,太過迂腐,與淡心性子不和。”天授帝立刻否定了第一個人選。
“那工部尚書家的二公子,也是喪妻未娶,或可考慮在內。”
“他能力不錯,辦差也得力,隻是情事上太花,經常流連煙花之地。”天授帝否定道,“淡心嫁過去,夫妻不會和睦。”
聶沛瀟沉吟片刻,在腦海裏搜尋人選,又道:“那就衛將軍吧,他在臣弟麾下多年,一直盡心盡責,立下不少戰功。年三十五,為人豪爽也不迂腐,與淡心很是般配。”
“衛繼各方麵都不錯。”天授帝試圖尋找一個否定的理由,可想了想,一時竟尋不到什麽借口。
聶沛瀟見天授帝不再拒絕,便轉對淡心道:“你若見了衛繼便知,是個很不錯的人選,粗中有細,而且家中沒有嫡子,隻有幾個庶出的兒女。”
話音剛落,天授帝忽然拒道:“衛繼連喪兩妻,聽說妾室也有死的,可見是個克妻之人。況且,他常年人在軍中,淡心嫁了也是守活寡。”
這理由未免太過牽強,這一次就連淡心本人都聽出來了。她索性把心一橫,大不敬地出口相問:“聖上這是何意?難道不願為奴婢做主嗎?”
天授帝聞言一怔,沉聲回道:“朕不是這意思……但的確沒有合適人選。”
“其實奴婢心裏有一個。”淡心露出自嘲的笑意,眼風掃向聶沛瀟。
聶沛瀟立刻打了個激靈,緊張之感頓時生出。
果然,淡心緩緩叩首在地,麵不改色地回稟道:“奴婢戀慕誠王殿下多年,還望聖上成全。”
“你說什麽?”這一次,天授帝與聶沛瀟俱是一驚,同時開口喝問。
淡心的額頭緊緊貼著地磚,唯恐這一抬頭,便會改變主意。她深深吸了口氣,凝聲重複道:“奴婢願追隨誠王殿下……”
她想起葉太後死前對她提過的婚事,明明曉得那隻是個借口,可她顧不得這麽多了!如今她隻想出宮,一刻都等不下去了!隻要能出宮,去了誠王府也無妨。以聶沛瀟對出岫的癡情,難道還能為難自己不成?左右再換個身份,自己重回雲府便是了。
淡心如是想,聶沛瀟也瞬間反應過來,猜到了她的用意。於是,他連忙走到書房正殿中央,跪在淡心身旁一並請道:“淡心姑娘品性純良,與臣弟相識多年……臣弟恭請皇兄賜婚。”
“你不是對出岫夫人一往情深?還要娶淡心?”天授帝的神色隱在了陰影之中,可那語氣頗為不善。
“臣弟自知與出岫再無可能……若有淡心相伴,也算是一種補償。”聶沛瀟違心地說,“再者淡心自己願意,臣弟於情於理都該照顧她,出岫知道了,也必定樂意至極。”
“如此說來,若不玉成你二人之美,倒是朕毀人姻緣了?”天授帝不自覺地冷嘲。
“臣弟(奴婢)不敢。”淡心與聶沛瀟同聲回道,端的是默契。
聖書房內驟然湧起壓抑的氣氛,三個人都極力克製著各自的情緒。有人克製怒意,有人克製違心,有人克製膽怯……
天授帝一直垂目看向淡心與聶沛瀟,目光在他二人之間來回掃視。不可否認,單從外表看來,眼前兩人的確般配。淡心出身雲氏,又做過宮廷女官,得一個“誠王側妃”的名分也無可厚非……
可,明明知道這兩人之間毫無情分,明明曉得他們是在演戲,他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
“此事需從長計議,畢竟誠王大婚在即,若在此時另娶側妃,恐怕謝家會有怨言。”天授帝試圖將此事暫緩。
豈料淡心卻很是迫切:“奴婢不求名分,還請聖上恩準。”
這一次,天授帝真的惱了,轉目看向聶沛瀟:“你先退下。”
“皇兄!”聶沛瀟唯恐他會發落淡心。
“退下!”天授帝再次暴喝一聲,聲音之大之厲,在聖書房外也讓人聽得膽戰心驚。
聶沛瀟連忙看向淡心,目光泄露了幾分擔心之意。後者對他投以一個安慰的眼神,他隻得從地上起身,無言告退。
聖書房內,終於隻剩下天授帝與淡心兩人,兩兩沉默,無言以對。良久,天授帝噙笑:“朕還不曉得,你何時與誠王走得這麽近?”
“回聖上,奴婢從前便與誠王殿下走得極近。”淡心回答得從容坦然。
天授帝被堵了這一下,隻好再道:“你惱朕,也不必將自己的終身搭進去。”
“謝聖上關心,奴婢曉得分寸。”
淡心這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讓天授帝怒意橫生:“你若想出宮,可以大大方方告訴朕,何必演這場苦情戲?非得讓朕倒胃口!”
“奴婢已經讓您倒了兩年胃口,為著您的龍體著想,才想早日出宮。”淡心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
“放肆!”天授帝立刻怒喝,“是不是朕太寵著你了,說話竟如此不知分寸!”
淡心本就跪在地上,此時便再磕了一個頭:“奴婢罪該萬死,請聖上降罪。”
“前幾日見了朕還抖得厲害,如今膽子反倒更大!”天授帝打量淡心,他寧肯她怕自己、躲著自己,也不是如今這副模樣,平靜無畏,在他麵前沒心沒肺地演戲。
“為何你突然想要出宮?”天授帝從丹墀上走下來,緩步來到她麵前,仿佛隻要離淡心近些、再近些,便能將這女子看得透透徹徹。
淡心選擇了沉默。
天授帝語氣莫辨,繼續追問:“是因為皇陵裏發生的事?”他寧願聽到這個理由,甚至暗含期待。
“不是。”這一次淡心很快回道,“奴婢早就存了此意,隻是近日事情太多,給耽擱了。如今諸事已了,奴婢才鬥膽提出來。”她邊說邊再次叩首,一字一頓鄭重重複,“奴婢心意已決,還望聖上成全。”
“倘若朕不成全,你又如何?”天授帝沉聲再問。
淡心嗤笑一聲:“那奴婢自請調去皇陵,效仿子涵姑娘做守陵女官。”
守陵女官……她寧願與死人為伴,也不願留在宮裏!天授帝終於緩緩點頭,鳳目又是一片赤紅:“好!你說得好。朕準了。”
天授帝旋身重回丹墀之上,伏在案前疾書。須臾,隻聽“啪嗒”一聲,他將一張黃色絹帛扔在了淡心麵前,隨之傳來的,還有他一句冰冷話語:“你知道朕的禦印放在何處,自行蓋印吧。”
幾乎是顫抖著,淡心從地上拾起這道旨意,一眼掃見幾個關鍵字眼——“侍奉有功”、“誠王側室”、“擇日完婚”……
霎時,淡心淚盈於睫,也不知是解脫的淚水,還是苦楚的淚水。她將這道明黃絹帛緩緩卷起,抱在懷中哽咽回話:“奴婢領旨謝恩,願吾皇萬歲萬萬歲。”
“萬歲”二字從淡心口中說出時,一角繡金蟠龍的黑袍同時從她眼前掠過。聖書房的門在她身後開啟又關閉,是天授帝走了出去。
偌大的屋內突然剩下淡心一人,還有她一顆無去無從的心……
從前,淡心一直認為宮裏的日子過得極快。她每日在聖書房與天授帝朝夕相對,日升日落轉眼便是兩年之久。
可自從葉太後薨逝之後,這日子過得慢極了。就好比如今,她出宮的日子定在十月底,而她日日數著、算著,卻還差兩三日。
這一個月裏,淡心與聶沛瀟又見過兩次,基本就婚事達成一致——淡心嫁入誠王府後,會假死脫身,更名換姓重回雲府。
為避免路上走漏風聲,聶沛瀟沒有將這內幕消息傳遞給出岫,隻等著淡心正式嫁過來之後,再安排她的後路。而淡心要成為誠王側妃的消息,隻有誠王府和離信侯府知道,如今還沒有正式對外公布。
因為那道賜婚旨意上,淡心一直沒有去蓋禦印。而天授帝也沒再過問一句。
宮裏又來了一名新的執筆女官,年方十六,淡心不知道她是什麽來頭,但總歸在這一個月裏,該交接的事宜都已交接完畢,新的執筆女官“走馬上任”,淡心也卸任不再當差。
想到隻剩三天自己即將出宮,淡心不知是期待還是失落。君無戲言,天授帝一言九鼎,自己為何遲遲不願去給這旨意蓋上禦印?是在期待什麽?又在幻想什麽?
也許,她隻是想找個借口,能在自己離宮之前再去一次聖書房,再見一次那個人。那個高高在上的、狠厲又深情的帝王。隻不過他的深情多情,在這世上隻付於一人啊!
想著想著,淡心再度哂笑,從屜中取出那道明黃絹帛,隻身前往聖書房。該麵對的,終歸還是要麵對。該告別的,終究還要告別。
從女官住的平梨宮到聖書房,這條路她已走了不止千百遍。途中的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熟悉,從此以後將再不複見。
“淡心姑姑,您可好幾日沒來啦!”小宮女在聖書房門外瞧見她,笑吟吟地迎上去,“咱們幾個還在商量,說是您出宮之前要去您那兒坐一坐,感謝您平日的提點與照料。”
“不必了。”淡心落寞一笑,“日後你們好好當差便可。”她眼風掃向聖書房正門,問道:“聖上在嗎?”
“在的。”小宮女點頭,“不過新來的姑姑手腳不麻利,方才惹得聖上龍顏不悅,被趕了出來。這會子誰都不敢進去,屋裏隻有岑大人陪著。”
天授帝龍顏不悅?一個執筆女官能出什麽錯?淡心想了想,忍不住問道:“知道聖上為何生氣嗎?”
“聽說是新來的姑姑替聖上擬旨,擬了三遍聖上都不滿意,罵她蠢鈍。”小宮女低聲囑咐,“您千萬別說是我說的。”
淡心聞言略有不解。自己在聖書房當差兩年,雖是擔著“執筆女官”的虛名,可幾乎沒動過筆,差事也稀鬆得很。怎的剛剛換了新人,還沒調教好,天授帝就讓她代筆擬旨了?
不過這都與她無關了。淡心再次看了看手中的聖旨,兀自走到聖書房門口,高聲道:“稟聖上,奴婢淡心求見。”
她很怕會被天授帝拒見,她不曉得是否還有勇氣再來第二次。所幸,聖書房的門很快開啟,岑江親自前來請道:“姑娘進去吧。”
淡心對岑江頷首致謝,踏入門內的同時,對方也跨出門檻,從外將門牢牢關上。她張口欲出聲阻止,身後卻適時響起沉沉話語:“朕以為你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