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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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鬆原閣是百祖山的第一大閣,它建在其九座山峰的第二座的半山腰。鬆原閣雖說是百祖山的第一大閣,但人數卻是百祖山第二少的一閣。人數最少的是清風閣,最多的是梅骨閣。
    現在,午時。鬆原閣,鬆風殿上。
    劉常青並沒有坐在殿上,而是負手背立,眼睛看著他平日處理鬆原閣事物的案桌,案桌後麵掛著一幅畫,畫上畫著一隻仙鶴在鬆風台上翩翩起舞,一輪朝陽剛剛升起,千丈崖裏還有一些殘餘的霧氣沒有散去。鬆風台上和千丈崖峭壁上的鬆樹,如像在霧中,又像在紅霞裏。
    劉常青看這幅畫至少六十年了,可他每每看到這幅畫的時候,仿佛有品不完的意味深長。劉常青身後站著低著頭的少年。劉常青靜靜地站著,他也靜靜地站著,好像劉常青不開口,他也不會主動開口說話的。
    良久,劉常青輕歎了一口氣,仿佛是對著畫說,又好像是跟他身後的少年說:“都三年了,日子過得可真快!”
    身後的少年聽到這話臉色不由蒼白了下來,他握劍的手的手掐得緊緊地。
    劉常青繼續道:“這幅畫是你父親七十年前送給我的,那時我和他都還年輕。雖然現在他走了,但他的畫我一直都掛著。”
    這幅畫並不算畫得多好,而且像這樣的畫,在清河城裏幾個銅板就能買到一幅。
    少年一直低著的頭,終於抬了起來。他看著掛在大殿上的畫,手中的劍握得更緊了。不過他蒼白的臉上,在眼中即將宣泄而出的淚水襯托下,明顯有了一些改變。
    劉常青轉過了身,盯著少年道:“楊郎,你父親的事你到現在還放不下嗎?”
    楊郎突然跪下,伏地大哭道:“師父,徒兒真的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的……”
    楊郎的聲音已經接近哽塞,他好像對這件事真的無法忘懷。
    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他有什麽事,竟如此悲痛?
    劉常青看著大哭在地的楊郎,緩緩道:“你父親當年魔性攻心,仍然克製了十二年。難道你竟要辜負他的一片苦心?”
    楊郎已經啜不成聲了,他也很想克製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往事。可是當他拿起鬆紋劍時,心裏就想嘔吐,渾身仿佛要痙攣了一般,那感覺比殺了他還難受。
    劉常青扶起跪在地上的楊郎,道:“你好好想想吧!我已向掌門請求,讓你跟隨我和山中五大閣年輕一輩的高手,三天後下山去除妖了。”說罷,轉身步入後堂,不再看楊郎一眼。
    劉常青走後,楊郎終於勉強從悲傷中走了出來。他癡癡地看著殿上的畫,眼神裏透露出了無限的憧憬。他憧憬什麽呢?
    是憧憬畫上的煙霧繚繞,還是憧憬他父親畫這幅畫的時候還年輕,仍然健在?
    他父親去世三年了,好空空如也的三年!
    如果非要具體說的話,他的父親已經去世十五年了。十五年,他今年亦不過十五歲。
    他從小就長在百祖山的鬆原閣上,隻不過那時他還有個慈祥的父親。可慈祥的父親也會有變的時候,就從他六歲起,他的父親有時就會變得神智不清。他會看見他的父親拿著劍,到處亂砍。雖然是亂砍,可他父親舞出來的那些劍招卻是百祖山的親傳劍招,招招精妙。
    初時他很害怕,但他父親很快又清醒了過來。可這件事他一直沒跟別人說起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父親的病越來越厲害。除了舞劍亂砍之外,他父親還割自己的肉。那時的楊郎嚇得沒有臉色,縮在牆角。而且他父親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他父親清醒以後發現了問題,就把他送到了劉常青那裏當徒弟。
    楊郎放心不下他的父親,每天還是抽時間跑回去看他的父親。可每次看到他的父親,他的父親都在神智不清中。後來他的師父以及掌門把他的父親困在了床上,得不到宣泄的他父親終於走向了生命的盡頭。
    他父親臨死前隻對他說了一句話,那就是:“好好聽你師父的話,將來做一個好男人!”說完這句話後,他父親看了看劉常青和掌門周榮,最後目光看向倒在床邊大哭的楊郎,輕歎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從此以世隔絕!
    那年他十二歲,也是那年他在鬆原閣匯武廳開始了“拜祖四十九式”的學習。一學就是三年,而且三年後還在學。
    楊郎不知什麽時候走出鬆原殿的。他昏昏沉沉地順著路走,他不知道要走到哪個地方。鬆原閣上的碎石小路蜿蜒曲折著,那路邊的矮鬆樹仿佛知道有人要來,左右搖擺著。那一地的鬆影,碎得像此刻楊郎彌補不來的心。
    楊郎的腳步停住了,他停在了三間小木屋前。竟不知何時,他竟來到了他和他父親居住的地方。門前他和他父親種下的菊花,此刻正在屋簷下曬著太陽。金燦燦的一片,好像年幼時他臉上的笑容。
    楊郎看著眼前這陌生而又熟悉的小屋,大腦一片眩暈。
    曾幾何時,他在這裏度過了他的童年?
    曾幾何時,他的父親還在這裏陪著他種下菊花?
    曾幾何時,他在這裏經曆了生離死別?
    曾幾何時……
    兩年了,他離開這裏兩年了。兩年,多麽難忘的兩年!若一切都在開始,又何必感歎兩年,或更長的更多的兩年?
    楊郎輕輕地走上台階,那樣子仿佛裏麵還在有著正在睡覺的父親。他輕輕地推開門,門還是像以前一樣很不爭氣地“吱”了一聲。楊郎環視過四周,無論桌子,還是其他各種擺設都跟以前一摸一樣。唯一增添了的是塵埃。
    楊郎眼睛濕潤了,故地重遊,物是,人卻已非。
    楊郎突然跑進廚房,拿起木盆,往鬆溪邊跑去。鬆溪是鬆原閣上的三條河流之一。鬆溪常年都流著,是鬆原閣上眾人用水最多的一條溪。楊郎小時候,每到夏天,都會在這條溪的下流,痛痛快快的洗澡。
    傍晚,小屋裏。
    楊郎看著他這一天的傑作,許久沒有笑過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微笑。不過這微笑沒有持續太久,甚至連溫都沒有升起,楊郎又板起了臉。
    若是他的父親還在的話,看到他把家清理的幹幹淨淨,是不是又要誇他了?可現在屋子打掃完了,甚至桌上的晚飯都已經擺好了,他卻迷茫了。
    迷茫什麽呢?是不是少了一個該陪自己吃飯的人,自己不知道該怎麽下箸,而感到迷茫嗎?還是小屋太空曠,讓人看不到從前,而顯得迷茫?
    楊郎還是吃飯了,畢竟他回家了。若在外麵吃慣了風雪、飽嚐了寂寞、無奈與惆悵,哪怕現在家很清冷,是不是都能從中吸取到一絲暖意。哪怕隻有一絲,是不是已經勝過外麵的無數繁華?
    夜還是來臨。僅管外麵的月光洗盡鉛華,美若處子,可屋內的楊郎已經入睡。他回到了陪他了十三年的小床,回到了最初做夢的地方。
    睡著永遠都是一件好事,特別是酣睡!沒有人願意睡不著覺。就算是那些失意的醉漢,醉了還不是希望能睡上一覺,飽飽的睡上一覺,等醒來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不管楊郎夢裏能夢見些什麽,但兩年來,應該說從他練“拜祖四十九式”的三年來,今夜應該是他睡得最好的一夜!
    外麵鬆濤聲一陣陣湧過,深秋的夜竟是如此多情,月光已用她那厚厚的胭脂在碎石小路上鋪起了一層厚厚的霜。在通往小屋的道上,那厚厚的一層霜上,在皎潔的月光下,竟有了一雙向小屋走去的腳印。
    夜已深,是誰還沒有睡呢?
    劉常青站在屋外,他側耳傾聽,聽到裏麵有微弱的鼾聲傳來。他站在屋外,就那樣站著。鬆風吹動了他青色的長袍,拚命地往他的身體裏鑽。他並沒有感覺到冷,相反他的臉上還掛著一抹淺淺的笑意!
    夜終於過去了,那些月光留在小路上的積澱還沒有完全散去。楊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就看見了地上還殘留著的腳印。
    他昨夜的確夢見他的父親回來了,還跟他睡在一起。他們父子講著分離了兩年的痛苦,他甚至倒在了他父親的懷裏大哭起來,他父親摟著他不停地安慰他!
    而現在他看見了霜上還殘留的腳印,他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又親自跑到腳印前用手摸了摸。那是真的腳印!他心裏激動地說:“爹,真是你,真是你回來了麽?”
    沒有人回答他,他身旁依舊隻有陣陣鬆濤。
    家的味道,永遠都是最濃的!濃到可以讓盛夏每一天的太陽都不能化解!
    回家!一個簡單了每天都可以掛在嘴邊說上千次萬次的詞匯!
    可若在外麵飽經了風霜的浪子,回家兩個字他們是不會輕易說出口的!
    隻有像他們這樣的人才能明白“回家”二字真正的含義與分量!
    楊郎在做夢,很多像楊浪這樣的人何嚐不在做夢!
    隻是有的人能從夢中醒來,有的人卻一直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