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離人·雨霖鈴(5)
字數:11055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4 !
我衝進典當行,直奔二樓涼生的辦公室。負責接待的餘秘書一見是我,並沒阻擋,而是微笑著同我打招呼,說,薑小姐,程總在二樓辦公室呢……
此刻,我滿腦子都是推開辦公室的大門後,隻見涼生滿身鮮血的景象。
當我走到他辦公室門前的時候,裏麵傳來的談話聲讓我停住了步子——辦公室的門居然就那樣大喇喇地敞著。
那聲音是涼生的。
他似乎在撫摸著什麽,然後傳來一陣小狗撒嬌的哼哼聲。他不緊不慢地對來訪的不速之客說道,看樣子,外公這是要逼死人啊?
我背靠在牆邊,偷偷望著門內,豎起耳朵。他一提“外公”,我就本能地感覺,來者與程家有關,與我有關!
來人就笑道,三少爺說笑了。老爺子說過,隻要三少爺讓薑小姐離開您身邊,小魚山縱火的事情就既往不咎,您的朋友北先生也自然就沒事兒了。
涼生說,用薑生換北小武,這就是你們說的為了我好?!
來人默認。
涼生抱起小狗,轉頭看著老陳,說,老陳,我說什麽來著?這認識的人越多,你就越喜歡狗。
然後,他轉頭看看來者,說,我不是說你。
來人訕訕一笑,也不好發作。
涼生說,看樣子,程家上下真是為我們心思費盡、用心良苦啊。
來人忙點頭應和。
涼生正色道,可我要是不呢?
來人就笑道,老人家一片苦心,三少爺還是不要辜負得好。北先生要真的被判刑的話……
涼生一麵撫摸著懷裏的寵物狗,一麵緩緩地說,我最恨別人威脅我。
他抬頭對老陳說,送客。
老陳很無奈地看看來人,說,老龔,這邊請。
我一聽,立刻飛速躲入旁邊的洗手間裏,心怦怦亂跳。
來的人是龔言,錢伯半退休後,程老爺子上下的事務便由他貼身打理。他在程家是很有分量的人,隻是人不如錢伯圓融,更剛愎自用。
龔言退出門外,對老陳說,你多勸勸他吧,年輕人,行事太過,不是好事啊。
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問道,我剛剛好像看到周家的大公子了。怎麽,最近三少爺和他這位哥哥來往很密切?
龔言知道陸文雋素來與周慕不合,大抵也推測出了陸文雋對涼生的不喜。
老陳搖搖頭,頗有替涼生向程家示好的意味,對龔言說,他這可是第一次來這裏找三少爺。他來的時候,我心裏也奇怪,你不是不知道,三少爺現在的身體有些弱,這事跟他脫不了幹係。唉,也怪我當時不在……哦……所以,我覺得啊,三少爺跟他的關係是密切不了的。
龔言點點頭,關於這坊間傳聞他也多少有所耳聞,想來也並非是空穴來風。那時候,程老爺子在香港養病,周部長躲風頭潛居法國,涼生在此地根基未穩,想來,陸文雋為護財產對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動過什麽手腳也並非不可能的事。
老陳說,三少爺雖然性情孤僻,不與外人親近,但到底是從程姓,況且老爺子對他比自己孫子都上心,我自然也是盡心盡力的,這點兒還請老爺子放心就好。
龔言心下覺得老陳說得頗忠心,卻也作勢歎氣,說,就怕老爺子苦心孤詣,卻為別人做了嫁衣裳啊。
老陳連忙說,陸文雋的事情,我會替老爺子留心的。
龔言點點頭,不過嘴上卻托詞道,到底也是兄弟,骨肉相親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了,我就是怕三少爺這人嘴冷心軟的,別人若是懷著一顆滿是恨意的心,倒害了他。
老陳忙點頭附和,說,我們這麽做也全是為了三少爺。
龔言說,那自然是啊。說到這裏,他又想起剛才的不快,話鋒一轉,說,可是,你說,他怎麽這麽擰的脾氣啊?
老陳歎了口氣,一副左右為難的表情,說,其實,老龔啊,你也勿怪,三少爺他今天之所以這般脾氣吧……唉!
龔先生看了他一眼,說,怎麽了?
老陳擺出極為難的表情,遮遮掩掩道,您怕是不知道吧,三少爺現在正糟心得不得了,那薑小姐她……
他的話沒說完,龔先生就止住了他,說,老爺子那邊倒是有此風聞了,還以為這兩位在做戲給程家看呢。然後他睨了老陳一眼,試探道,不是做戲吧?
老陳一驚,不敢相信地看著龔言,說,啊!怎麽,傳到老爺子那裏了?!這事情小程先生是極度保密的啊!
顯然,老陳的反應讓龔言又十分滿意。
老陳又歎了口氣,說,做戲?怎麽能是做戲?薑小姐在老爺子那裏就是個不祥之人,就是人死了,老爺子那裏怕也是覺得在做戲。
龔先生收了收身子,更加滿意了,他看著老陳,那表情就是:這話太對了,你真乃我知己。
他說,老陳,小程先生這油鹽不進的樣子,你說該怎麽辦?老爺子可是動真格的了,他不是真想姓北的那小子一輩子都待在監獄裏了吧?
沒等老陳回答,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匆匆忙忙折回頭去。
他走到門口,卻沒邁進去,他覺得這個年輕人的冷漠和不近人情,讓他又頭疼又無奈。
於是,他隻在門口說道,三少爺,六月二十九,是您和大少爺、二少爺他們例行半年體檢的日子,我來提醒一下,您別忘了。
老陳將他送下一樓後,我才緩緩地從洗手間走出來,直愣愣地站在涼生的辦公室門前,望著那扇敞開的門。
剛剛,老陳與龔言之間的一串對話,刀不血刃,卻又綿裏藏針,相互逶迤又相互試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讓我無比清醒地明白,時間用一雙殘酷的手,改變了太多人。
現在的涼生,已經再也不是當初魏家坪裏的那個少年。
不僅僅是他越來越少地同我們這個小團體一起活動。
不僅僅是在我喊“陳叔”的時候,他會淡然地糾正我“喊老陳就行了”。
他不會像我們一樣抱怨油價漲了,工資被克扣了,喜歡上某件東西又要攢幾個月的工資了……
即使我想固執地去以為,我們還是當初的我們,不曾改變;但我們的身份地位已經是天差地別,再也回不去那時的時光了。
辦公室裏,涼生正在撫弄那隻小狗,臉上表情竟是無比的淡然,然後,他輕輕地俯身,將小狗放到一旁。他焦躁地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回頭,狠狠一拳,搗在玻璃窗上。
頃刻間,隻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響徹整個樓道。
我的心黯然一酸,知道此時的他痛苦無比——被挾持的命運,誰都想擺脫,可是,怎麽擺脫?
而我的眼淚,終是沒有掉下來。
我默默退後,轉身,飛速奔下樓去。
剛到一樓前廳,就跟送客歸來的老陳撞了個滿懷。他一見是我,跟見了鬼似的,說,小姐!你怎麽在這兒?!
我說,你看到的是鬼!
然後就追著大門前那輛緩緩啟動的私家車而去。老陳在身後,並沒有任何阻止我的意思。
我喘息著攔下那輛私家車的時候,龔言在後座上示意司機停車,落下車窗,一看是我,愣了一下,你是……薑小姐?
我點點頭,我就是薑生。
我說,北小武的事情,你完全可以找我談!
他一愣,打量了我一番,稍作思忖,微微頷首。然後,他微微往左側一靠,示意我上車。
我長吸了一口氣,回頭望了望榮源典當行。初夏長街,窗影依稀,那個眉目如畫的人……心底輕輕一歎。
我打開車門,上了車。
39 牽掛。
你沒有與我血脈相連的姓氏。
你不是與我情生意動的男子。
但,在這個世界上,你也是我為數不多的牽掛。
你不會知道。
我也不會告訴你。
這年夏季,這條長街,曾有過的秘密。
40 妥協。
老陳回到典當行,剛走進涼生的辦公室,就見餘秘書正在那裏用紗布給涼生包紮手上的傷口。
老陳一驚,說,這、這是?
餘秘書說,程總,包好了。
涼生點點頭,禮貌地說了句“謝謝”。
餘秘書見老陳進來,心下便知他和涼生必然有事要談。這一日裏來的人,無論是陸文雋還是龔言,無一不是與涼生關係微妙的人,於是,她很知趣地迅速離開了。
涼生看著那層紗布上滲出的紅色血跡,仔細地端詳著,不無嘲弄地笑道,很多年前,我一無所有,一顆小小的麥芽糖,一碗淡到無味的水煮麵,卻可以讓她幸福開心;如今,我擁有了很多,很多,別說幸福開心了,就連一點兒最基本的保護都給不了她……
他說,老陳,你說,這可不可笑?
老陳沒接話,半天後,他說,先生,現在看起來,老爺子那裏,根本就不相信小姐失憶忘記你這件事情……
涼生低下頭,說,我也不相信!
老陳微愕,卻也顯得平靜。
沉默了一會兒,涼生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緩緩從座位上起身,對老陳說,你去準備一下,我今天晚上要去見一個人。
老陳小心翼翼地問,先生……要去見誰?
涼生沉默了一下,苦笑著擠出了那個名字——周慕。
然後,他唇角微微一斜,自嘲一般,補充了三個字——
我父親。
41 我知道,有一些人,我終將失去,卻無從告別。
北小武出來那天,我們夾道歡迎。
金陵做了一橫幅,叫“歡迎英雄重返人間”。
柯小柔橫看豎看不順眼,上去把“英雄”倆字給畫上大大的叉號塗抹掉,然後又塗改成“北極熊”三個字,端詳了一下,又加了一個“熊”字,覺得更萌係。
他弄完後又獨自欣賞了三四遍,越看越滿意,然後就翹著蘭花指,顛著屁股離開了。
大鐵門前,八寶的脖子都快扯斷了,望眼欲穿。
柯小柔拿手擋著嘴,衝我耳語,瞧她那哈巴狗的樣兒,長出條尾巴都能給搖腫了你信不信!
他說,哎,薑生你有沒有在聽啊,發什麽呆?
我一愣,忙回過神來,說,哦,哦。
柯小柔狐疑地看著我,說,你沒事吧,情緒有些不對啊?
我搖搖頭。
突然間,大門開了,北小武被警察從裏麵帶了出來。
八寶衝上去就是:警察叔叔好!警察叔叔萬福金安!
我還沒回過神來,警察叔叔也沒來得及教導一番,八寶又已經衝回來扛著大掃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了上去,跟個掃地僧似的,在北小武身上好一通掃。
北小武抱著腦袋,說,哎呀,你這是要弄死誰啊!
待北小武跳過柯小柔弄好的火盆,她就像隻猴子一樣,嚎叫著,蹦到北小武身上,掛著不肯下來了。
北小武想掙脫,他說,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你這是幹嗎啊?!閃開!閃開!
八寶就哭了,她說,北小武,你知不知道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讓老子守活寡,老子死也不會放過你的!
她說,我以為你就要完蛋了。你燒了小魚山的房子啊,你傻啊!
哭著哭著她又笑了,抱起北小武的臉,亂親一氣,鼻涕眼淚都抹在了北小武的嘴上。她說,你不愧是我愛的男人!倆字!爺們兒!
柯小柔在一旁糾正道,是仨字!爺——們——兒——來,跟我念!爺——們——兒——
八寶轉頭說,柯小柔,我殺你全家!
柯小柔說,好啊,如果殺,請奸殺!
八寶:……
柯小柔轉臉對我和金陵說,我怎麽就這麽愛看她生我氣卻幹不掉我的小模樣兒呢?
警察同誌一看這麽一窩牛鬼蛇神,幹脆就不做教育了,轉身走人。反正就在裏麵等著我們就是了,鐵定不日之後一個一個排隊蹲的貨。
北小武走到我眼前,一副玉樹臨風的小賤表情,指了指八寶,說,看她吃柯小柔的癟,我心裏無限爽啊。
八寶說,你跟柯小柔天生一對!
北小武說,你罵誰啊你?你才跟柯小柔天生一對!
柯小柔直接瘋了,說,你們倆給我說清楚!怎麽跟我天生一對就是罵人了?不說清楚,這日子就沒法兒過了!
北小武看了他一眼,說,解釋個啥,要我跟你說“老婆大人我錯了”嗎?
我看著他活蹦亂跳地跟柯小柔鬥嘴,沒忍住笑,可笑著笑著,突然,我又哭了。
他一看我哭,就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說,這不是活著出來了嗎?好了好了!薑生,場麵點兒,別哭!
我突然走上前,緊緊地抱住了他。
我知道,有一些人,我終將失去,卻無從告別。
北小武一愣,他的手瞬間不知道該往何處放,隻能故意說著不著調兒的話逗我,你看看,還抱上了!唉、唉……差不多、差不多就行了,別弄得咱倆跟有多大奸情似的!
我沒有鬆手,依然緊緊地抱著他哭,像是要把眼淚流幹一樣。
北小武繼續想逗我笑,說,好了好了,哥也表揚表揚你,你比八寶好多了,那家夥,一抱你,能給你把胸膛戳倆窟窿。
八寶說,你說什麽呢你?!
北小武說,我稱讚你發育得好!
八寶則以一副“老子天生咪大難自棄”的表情回他。
金陵走過來,將我從北小武身上扒拉下來,對北小武撇撇嘴,說,你可真敢啊,哥們兒!
北小武攤攤手,哈哈一笑,說,做都做下了,想慫也晚了。
金陵說,報社的工作也沒了。其實我本來跟主任撒謊說你生病了,誰知主任就直接把小魚山縱火案的報紙糊我臉上了……
北小武故作懊悔不已的表情,說,點火的時候,我怎麽就忘記還得指著這飯碗吃飯呢?!
金陵就笑道,為慶祝你失業這麽愉快的事兒,今晚我請了!
北小武說,哈哈,好啊!別人放血的事情,我最愛摻和了。
北小武帶著大家浩浩蕩蕩闖進榮源典當行時,涼生驚呆了,問,怎麽?你?怎麽?這是?
北小武捶捶他的胸膛,說,謝了!我知道這些日子,你沒少為我費心!
涼生看看北小武,又看看老陳。
老陳的視線刻意跳過我,回望著涼生,表示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是不是老爺子總歸還是珍惜你這外孫呢?
老陳沒有說這是周慕的作用,雖然他知道,那天涼生為了北小武,走投無路之下找了周慕,但周慕再神力通天,也不可能這麽神速。
涼生抿著嘴,緊緊地,不說話。
一群人出去吃飯的時候,涼生喊住我,微黯的眼眸閃過一絲幽冷的光,問,你去找他了?
我不解,找誰?
涼生盯著我的眼睛,不說話。
我瞬間頓悟。我去找他?那也得他願意理我啊。我已被他棄如敝履,不是當初那個“禦宇多年求不得”了。哥,真沒這麽打臉的。
我心下苦笑,這話卻不能說。
這時,八寶探過腦袋來,問涼生,噗,帥哥,你手怎麽了?
我一看涼生的手,故作不知,也問,哥,你怎麽受傷了?
涼生抬手看了看,說,沒事,餘秘書已經幫我處理過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點兒安慰的話,八寶就搖頭歎息,說,這做老板的秘書可真是個技術活,保不齊你就得兼職點兒啥。有的人兼職醫生包紮個傷,有的人啊,兼職情婦上個床。
說著,她還拍了拍我的肩膀,差點把我的心肝肺都拍出來。
北小武看了看涼生微微難堪的臉色,拍了八寶的腦袋一巴掌,說,你說話能不能經下大腦,別直接走直腸行不行?
42 媽!今天是你的忌日,我給你帶兒媳婦們來了,男款、女款都有……
涼生中午要飛廣州,所以就沒同我們吃午飯。
他說,他盡量晚上就趕回來,如果實在來不及就第二天。北小武說,沒事,咱兄弟來日方長的,不必那麽急。
我看著涼生,微笑著,道了聲“再見”。
北小武說,別弄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吃過午飯,北小武突然宣布,各位親and親們,請允許我隆重地邀請你們去月湖公園劃船!
柯小柔挑剔地看著北小武,說,這麽“鄉非”的事情,我才不去呢!
北小武怎麽會突然臆想去劃船?去了我們才知道,原來,今天是他母親的忌日,而月湖,他曾將母親的一部分骨灰灑落於此,為了長陪伴,這是他母親的遺願——有生之年,她沒能離開魏家坪;死後,她很想去看看大城市,那帶走了她兒子、丈夫的城池。
八寶白了柯小柔一眼,說,土鱉!你才“鄉非”呢!然後,她噘著嘴對北小武扮可愛狀,說,小武哥哥,我去!我去!
柯小柔一副看不下去的表情,說,真裝!
北小武看看我和金陵,說,你們倆呢?
金陵說,既然這樣,我舍命陪君子了。
然後她戳戳在一旁走神的我,說,你呢?你呢?怎麽又發呆?今天你是怎麽了,老走神啊?
我回過神來,看著北小武,說,哦!你能回來,別說劃船,你就是讓我變成艘船,我都同意!
去的路上,金陵問我,咱們是不是電燈泡啊?是不是人家北小武單獨約八寶不好意思,硬拉著我們來湊數啊?
她說,喂!薑生!你今天到底怎麽了,魂不守舍的?
我回過神來,看著金陵,為了表示自己其實在聽她說話,沒那麽不專心,就接著她剛剛的話題,問,你覺得他們倆……有戲?
金陵搖搖頭,說,不知道啊。
她又說,對了,那九千萬是怎麽回事兒?
我說,不知道啊,柯小柔不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