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糾纏·杏花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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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人生不是京劇,畫一張臉譜就演繹完一生。
那一夜,我一直守在他的身邊。
燈光下,他的臉,微微的堅毅的模樣,在睡去後,卻宛如孩童般無害,隻是,偶有眉頭皺起,不知是誰入夢,驚了他的心。
半夜時分,他輕輕地囈語著我的名字,薑生。
他的手輕輕地揮向空中,卻在撲空時陡然驚醒,突然眼睛睜開,茫然地望著無邊的黑夜。我悲傷地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他的心稍稍安靜了下來。
他輕聲說,jeanne,我又夢到她了。
錢伯說過,他最喜歡對jeanne說話,因為她聽不懂,所以他不提防,更無懼暴露脆弱。
我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縮回手,眉頭微皺,說,jeanne,別對著我流口水了!沒用的!
這煞風景的一幕啊。
此刻的他,恢複了以往高帥富、狂拽炫略討嫌的自大模樣,可我的眼淚卻還是不住地掉了下來。
我對錢伯說,讓我照顧他吧。
錢伯看著我,似乎沉思了一下,說,大少爺肯定不願意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被你知道的,薑小姐。
我說,我怕我這輩子……都會不安的。
錢伯說,我不能為了讓你償還自己的良心債,將他一個大男人的自尊棄之不顧。
我鼻子一酸,說,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分擔不了他的痛苦,可我想為他做些事情……
錢伯看著我,說,如果有一天他康複了呢?他習慣了你的存在呢?然後,你再次從他的身邊離開嗎?
我沒有說話。
第二天,他坐在花園裏,雨後的陽光很好地灑在他的身上,讓他看起來整個人都暖洋洋的。
錢伯將我拉到他眼前,說,大少爺,這是我為您新請的女護士,華裔。和jeanne一起照顧你。
程天佑微微皺了皺眉頭。
錢伯忙解釋說,大少爺放心,她是個啞巴。您的事情也不會被傳出去。您放心就好。
他說,錢伯……我們最近破產了嗎?家裏是不是變得好窮啊,揭不開鍋了?
錢伯愣了愣,不明白他什麽意思,說,沒、沒有啊。
他轉臉說,那你為什麽給我請一個……一個……?
他招招手,錢伯就將耳朵湊過去,大抵是不願傷害人心,他小聲在錢伯耳邊挑眉道,啞巴。
錢伯一副“大王饒命”的尷尬表情,又不好在我麵前失掉架子,於是忙解釋說,其實,我跟大少爺開了個玩笑,她不是啞巴,嗬嗬,不是啞巴。
程天佑的臉又一冷,說,你知道我不喜歡能聽懂我說話的人在我身邊。
他像個小孩子似的,發著脾氣,不約束自己的情緒,也毫不掩飾。錢伯說,自從眼盲之後,他就這樣,有時候低智得要命,但有時候又突然蹦回原來的性格,各種拽,讓錢伯他們都特別無奈。
錢伯嗬嗬地笑道,大少爺,其實,她是薑小姐。
我一愣,不是說好不告訴他我是薑生的嗎?!這是個什麽情況?!還有,說好的自閉呢?怎麽還這麽歡騰啊!
錢伯沒看我。
程天佑整個人明顯一怔,說,你開什麽玩笑?!
錢伯看了看我,說,你說句話啊。
程天佑臉上是說不出的表情,錯愕、驚呆、悲喜難辨。我隻覺得嗓子被生生掐住了,說話都變得困難。
我流著眼淚,握住他的手,喊出他的名字,我說,天佑,我……
程天佑立刻釋然了,轉頭對錢伯說,你是從樹上給我抱回了一隻烏鴉嗎?
錢伯一愕。
程天佑繼續發蠻,說,你!你隨便抱回一隻烏鴉告訴我,這是薑生。你是在侮辱我的審美嗎,老頭子?
我捂住胸口,突然想起,自己以前因為肺炎而導致嗓音變了蠻多,到現在也沒好多少。
錢伯忙解釋,薑小姐因為落水得了肺炎,所以嗓子……
程天佑一副“我不聽不聽就是不聽”的表情。
錢伯看著我,陡生一計,說,大少爺果然是英明神武的。嗬嗬。我也就是想讓大少爺開心一下。我知道大少爺思念薑小姐,所以,我就給大少爺找了一個像極了薑小姐的女孩子。我敢跟大少爺打包票,這女孩兒除了嗓子不像薑小姐,哪裏都像!
程天佑說,什麽?
錢伯愣了愣,說,我說我給大少爺找了一個像薑小姐的人,一解思念之情……就是嗓子不像。
程天佑說,好了!錢伯!我是眼睛瞎了,不是腦子抽了!上次,你給我找了一配音演員,告訴我她是薑生,當她開口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我真以為是我的薑生……可我想碰碰她的肩,誰知她有仨薑生那麽高。錢伯,求你了,有點兒職業道德吧!您一直拿我當兒子一樣疼,我謝謝您,可您不能拿著我當兒子耍吧?
他說,現在,你又給我弄來了一像極了薑生的女人,告訴我,她哪裏都像,隻有嗓子不像。拜托,我是個瞎子,隻聽得到,看不到啊!你給一個瞎子弄來了一個除了聲音不像哪裏都像他心愛女人的替代品……
錢伯訕訕。
程天佑轉臉對著我說,小姐,你的手已經抓著我的胳膊太久了,可以放開了嗎?
我無措地看著這一切,整個人處於驚呆中。這是程天佑?他是傷了眼睛,還是傷了腦子啊到底?
錢伯說,這是程天佑。外人看來,他是不苟言笑、一本正經的人,其實私下裏,這孩子就是這樣很不按常理出牌。小的時候,他每次搞怪,無論是老爺子還是他父親都會訓斥他,說他不靠譜。所以,作為長房長孫,從出生那天就被看成是程家唯一繼承人的他,漸漸用看似強悍的外表,掩飾住了自己的內心。
錢伯歎氣道,我是看著這孩子長大的,他受的辛苦和痛苦,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這也是他眼盲之後,和我來到了這裏,我們倆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是我的小少爺,我是他的“老爸爸”。大概也是因為眼睛出了問題,所以,他才會孩子氣得越發厲害。
我聽得心情有些沉重,但仔細回想起來,這個叫程天佑的男人,他之前的某些行徑:在小魚山裝攝像頭監視我;拎著幾條狼犬去我周圍當城管;對了!還為了跟朋友的藏獒血拚,養過西伯利亞野狼,結果把自己咬傷了……還有qq農場……
這人,果然除了一本正經的腹黑男主角的臉,其餘的都是二貨青年的超標配啊。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涼生,他有著一張人畜無害俊美的臉,但是很顯然,他的內心裏卻有我看不到的堅毅和腹黑;而程天佑,長了一張典型的小言冰山總裁臉,內心卻有一處住著一萌係少年。
我從來想不到涼生有腹黑男人的一麵,也從來沒細想程天佑有今天二貨這一麵……
我們總將一個人臉譜化,但卻很少去想他們其實有很多麵——人生不是京劇,畫一張臉譜就演繹完一生;而且人不僅有很多麵,人還會隨著時間改變。
這句話是金陵告訴我的。是在我被涼生壞壞的一麵驚嚇到之後,酒吧裏為我踐行,我對她傾訴心事的時候,她說的。
她說,他如果再不主動,你們倆就守著苦哈哈的往事默默相守一輩子好了!
她說,我覺得這樣的他才是個正常男人,否則,我都以為他不食人間煙火了,我都想給他供奉到神廟裏去了。
想起了涼生,我的心,突然很亂。
而目光望向這個因我而雙目失明的男子,更是讓我心疼得無以複加。
93 我望著他,那麽深情而篤定,說,讓我照顧你吧。
錢伯對我解釋,薑小姐,我之所以告訴他你是薑生,是因為你越坦誠,他越不相信;你越掩飾,他反而越猜疑,人都是這樣的。況且,你們曾相處了那麽久,我怕他遲早會覺察,索性一開始便說開了,讓他不肯再相信的好。
我點點頭,表示我理解了。
程天佑說,你為什麽一定要讓……呃……小烏鴉留下照顧我?
錢伯說,jeanne畢竟聽不懂你說話。
程天佑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四大金剛,說,不是還有他們嗎?
錢伯說,他們都是男人……你不是需要個女人嗎?
程天佑的眼睛微微一眯,說,話裏有話啊,老錢,你什麽意思?有什麽特殊服務嗎?
錢伯看了我一眼,說,我……可沒說啥特殊服務。關鍵她長得真的太像薑小姐了,我千辛萬苦找到她,所以,我、我是愛惜人才啊。
程天佑說,讓小綿瓜過來。
他的手指比畫著,最終指著他以為的我所在的方向,問小綿瓜,她長得像薑生姐姐嗎?
小綿瓜搖搖頭,說,不像!
他轉臉,一副不高興的表情,說,小綿瓜都說不像!
錢伯很委屈,說,你指著我一老頭子問她像不像,怎麽能像呢?
程天佑有些小釋然,伸手,說,女人,把手給我!
我順從地將手放在他溫熱有力的掌心,看著他握住,臉上浮起了一抹紅雲。他低頭問小綿瓜,她長得像薑生姐姐嗎?
小綿瓜說,她就是薑生姐姐!
錢伯也忙開口說,她真的是薑生。
我點點頭,說,我真的是薑生。
好吧,早知道我該好好讓嗓子恢複的,天再冷,我也不該喝酒取暖,我活該被凍成冰坨。
程天佑微微一怔,眯著眼睛點點頭,對小綿瓜說,你先去玩吧。
小綿瓜走了之後,他轉臉找錢伯的方向。錢伯說,我在這兒呢,大少爺。
程天佑很喜悅地說,小孩子不會騙人,她都這麽說了,看樣子,這烏鴉一定是很像了。
錢伯歎氣道,什麽叫很像,明明就是!
程天佑說,好啦,老錢,我知道你費盡心思想讓我開心。雖然是個贗品,但我已經很開心了。
錢伯怎麽也解釋不通,於是很無奈。
程天佑指了指,烏鴉在哪兒?
錢伯將我拉近,說,在這兒。
他摸索著,再次拉起我的手,握了握,說,手感好像不錯。
然後,他轉臉向著錢伯的方向,露出色眯眯的小表情,我的心咯噔一下。
果然,他說,你給了她多少錢,能暖床嗎?
我將手猛然抽出,一下蹦開,大叫了一聲,嗬嗬,其實我是男的!
老錢已經當著程天佑的麵無數次篡改自己的口供了,什麽是薑生,不是薑生……他們自己都不臉紅,我也更不臉紅。
我發現如果說程天佑是頑童的話,那錢伯簡直就是老頑童。
他們彼此間說話,都沒什麽正形兒。
程天佑愣了愣,男的?
我說,是啊,男的。
錢伯也嗬嗬,說,男的,不信你摸摸。
然後,錢伯拖著我背對著程天佑,說,你摸摸。
程天佑狐疑著摸了摸我的背,觸碰到我的發梢時,說,果然是男的,還留著大胡子!他意味深長地一笑,說,老錢,調皮!你這是要弄死本少的節奏啊。
老錢懵了。
我對程天佑說,嗬嗬,我是男的,男護工,您老就別想著暖床了。
程天佑摸了摸下巴,說,男的又怎樣?老子以前又不是沒睡過男的。像薑生的男人……還長著胡子……好像很帶感!
我直接傻掉了。
腦海裏各種畫麵在翻騰啊,整個人都不好了。
程天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那雙微泛著桃花的眼眸瞟向我,說,現在,你還想留下照顧我嗎?
我看著他,從剛才他那些無厘頭中醒過來。
陽光下,他笑得那樣無拘無束,可是我卻知道,他的心,一定不是這樣子的快樂。他因為我而目盲,我就是還他一生,都還不上啊。
我望著他,久久地,俯下身來,在他的膝前握住他的手,那麽深情而篤定,說,讓我照顧你吧。
我心裏默默地念著,一生一世。
他愣了愣,微微沉默,突然又大笑,說,我一定是長得太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風中淩亂了。
但一種深沉的悲哀卻在我心底蕩漾開來。
94 我的手輕輕地拂過他的發,每一寸,落地成痕。
陽光照在綠色的草坪上,古老的房子,乳黃色的牆,藍色的窗。
他坐在屋簷下的回廊上,我給他剪頭發。
那些微長的發,都已經遮住了他的眼睛。錢伯說,他不愛出門,那是一種深深的拒絕,發自內心,對一切。
而這種深深的拒絕被一種無所謂的不羈給深深地包裹著,不願被外人發現。
那些頭發,從剪刀下滑落,落在地上。
他說,沒想到你還會剪頭發。
我說,小的時候家裏窮,父親殘疾,也不方便出門,所以,我和……嗯……哥哥很早就學會了這些。
那時候,在魏家坪,也是陽光很好的清晨,院子裏,涼生給父親剪著頭發,而我在他們身邊,滿嘴都是牙膏泡泡。
他笑笑,突然說,你很愛你的哥哥吧。
我一愣,仿佛被狠狠地擊中了心髒。
他笑著解釋說,我的意思是,你和你哥哥的感情很好吧。
我愣了愣,沒有回答,但眼淚滴答而下,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身體微微一僵,沉默著。
然後,他突然開口,說,嗬!這一切都是錢伯教你的吧。這老狐狸啊,還想把全套做足了不成?
我收住了眼淚,卻也知道,他是故意想讓氣氛輕鬆一點兒。
我說,我知道,你依舊不相信我是她,但是沒關係的,無論我是誰,我都會好好照顧你。
他翻翻白眼,說,那當然,看在錢伯給你的薪酬不菲的麵兒上。
他說,要不這樣,我就假裝相信你是薑生,然後你跟錢伯邀功,他一開心,給你個大價錢,然後我們倆分!
我無奈,輕聲細語地說,別亂動呢,會剪壞了的。
他說,你看你,露餡了吧。
我不解,嗯?
他歎氣道,我記得好久她都沒這麽溫柔地跟我說話了。我給了她四年時間,終於,等到她回來,但那之後,我們之間似乎有不斷的爭吵,爭吵,停不了的爭吵。可是我明明是那麽地愛她……
他的聲音仿佛低到了塵埃裏,讓我無比心酸。
我的手輕輕地拂過他的發,每一寸,落地成痕。
剪完頭發後,他對錢伯說,將她留下吧。
然後他轉頭問我,你叫什麽名字?
我張張嘴巴,說,我叫薑……
他正色說,好了,雖然你很有職業道德,想做好全套,我也感謝你的精湛演技……可是,每個人的往事和舊人都不是用來開玩笑的。對於你們來講,薑生隻是一個名字,但對於我來說,她是我的一段血肉往事,不能觸碰。
他說,錢伯!
錢伯忙上前。
他說,這事到此為止。
錢伯點點頭,看看我,說,好了,阿多,以後好好照顧少爺,別鬧了。
阿多……好吧,不是“阿花”我已滿足了。
程天佑轉臉對我說,頭發剪好了,我要洗澡。
我說,啊?
我衝錢伯求救,我需要做這個?
錢伯閉上眼睛假裝看不見我的懵,更看不到我的求救,衝我擺擺手,意思是,去吧,去吧。
我!
95 遇到一故人。
這些日子,我回去之後總覺得疲乏。
老陳問我,小姐,安德魯說你有幾日沒跟他學畫了。
我喝下他端來的茶,似是而非地回答,遇到一故人。
我不想說假話,但更不能說出是程天佑——錢伯千叮萬囑過的,他失明的事情是任何人都不可以知道的。
我拿起手機,看著微信上好友們的頭像,這突來的心事,卻無一人能分擔。我的手指反複地拂過金陵的頭像。
老陳臉上一副有些遲疑的表情,似乎不太好開口的樣子。我將手機收起,抬頭,說,有什麽事嗎?
老陳訕笑道,先生他……這次的機票……又取消了。
我怔了怔,明知不該失望,卻還是控製不住失望,說,我知道了。
老陳說,小姐你也不必難過,先生他與未央姑娘斷然不會有事發生,想來先生也隻是對她心軟。不過,唉,想想也是,男人有幾個不怕女人哭,尤其還是一漂亮女人。先生歸期推了又推,我也替小姐不平。不過,薑小姐你放心,我想先生是有分寸的。唉,隻是,這女人如果鬧騰一輩子,難道要小姐和先生隔著她過一輩子嗎?
他夾七夾八地說了一堆,明裏是為我意難平,暗裏不過是讓我更難過。
他走的時候,我突然喊住他,我說,你在法國一直照顧我,會不會耽誤了我哥的事情啊?
老陳愣了愣,說,現在照顧小姐,就是先生給我的最大的任務。
我說,我哥還把我當小孩啊。我最近也在學語言,我也以為我會留在法國。可現在看來,我留在這裏,大約已經沒有可能了。
老陳問,為什麽?
我沒回答,隻是笑笑,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看著自己手腕上的那串硨磲佛珠。
求證百八三昧,斷除一百零八種煩惱。
他說,願你如此。
我輕輕地撫過它,心下竟有些許苦意。
我低頭看著手機上涼生的號碼,熟稔於心的數字,已有多久不曾接通,而我,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終沒有撥過去。
午夜,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了程天佑。他康複了,在他張開雙眼的那一瞬間,一顆子彈穿過了我的胸膛。
我甚至沒有時間,向涼生道一聲再見。
我驚醒,漫漫長夜,我按下了他的手機號碼,我想不顧一切地對著他哭,我想告訴他,怎麽辦,我遇見程天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