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傾城之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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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了飯,柳原舉起玻璃杯來將裏麵剩下的茶一飲而盡,高高地擎著那玻璃杯,隻管向裏看著。流蘇道:“有什麽可看的,也讓我看看。”柳原道:“你迎著亮瞧瞧,裏頭的景致使我想到馬來的森林。”杯裏的殘茶向一邊傾過來,綠色的茶葉粘在玻璃上,橫斜有致,迎著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積著的茶葉,蟠結錯雜,就像沒膝的蔓草與蓬蒿。流蘇湊在上麵看,柳原就探過身來指點著。隔著那綠陰陰的玻璃杯,流蘇覺得他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瞅著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馬來亞去。”流蘇道:“做什麽?“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轉念一想,又道:“隻是一件,我不能想象你穿著旗袍在森林裏跑。不過我也不能想象你不穿著旗袍。”流蘇連忙沉下臉來道:“少胡說。”柳原道:“我這是正經話。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不應當光著膀子穿這種時髦的長背心,不過你也不應當穿西裝。滿洲的旗裝,也許倒合式一點,可是線條又太硬。”流蘇道:“總之,人長得難看,怎麽打扮著也不順眼!”柳原笑道:“別又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流蘇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戲,我一個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嚐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兒,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兒,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準得找著我欺侮!”柳原聽了這話,倒有些黯然。他舉起了空杯,試著喝了一口,又放下了,歎道:“是的,都怪我。我裝慣了假,也是因為人人都對我裝假。隻有對你,我說過句把真話。你聽不出來。“流蘇道:“我又不是你肚裏的蛔蟲。“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確為你費了不少心機。在上海第一次遇見你,我想著,離開了你家裏那些人,你也許會自然一點。好容易盼著你到了香港現在,我又想把你帶到馬來亞,到原始人的森林裏去“他笑他自己,聲音又啞又澀,不等笑完他就喊仆歐拿帳單來。他們付了帳出來,他已經恢複原狀,又開始他的上等的調情——頂文雅的一種。
    他每天伴著她到處跑,什麽都玩到了,電影,廣東戲,賭場,格羅士大飯店,思豪酒店,青鳥咖啡館,印度綢緞莊,九龍的四川菜。晚上,他們常常出去散步,直到深夜。她自己都不能夠相信他連她的手都難得碰一碰。她總是提心吊膽,怕他突然摘下假麵具,對她作冷不防的襲擊,然而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他維持著他的君子風度。她如臨大敵,結果毫無動靜。她起初倒覺得不安,仿佛下樓的時候踏空了一級似的,心上異常怔忡,後來也就慣了。
    隻有一次,在海灘上。這時候,流蘇對柳原多了一層認識,覺得到海邊上去去也無妨,因此他們到那裏去消磨了一個上午。他們並排坐在沙上,可是一個麵朝東,一個麵朝西。流蘇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種小蟲,叫沙蠅。咬一口,就是一個小紅點,像朱砂痣。“流蘇又道:“這太陽真受不了。“柳原道:“稍微曬一會兒,我們可以到涼棚底下去。我在那邊租了一個棚。“那口渴的太陽汩汩地吸著海水,漱著,吐著,嘩嘩的響。人身上的水份全給它喝幹了,人成了金色的枯葉子,輕飄飄的。流蘇漸漸感到那奇異的眩暈與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來:“蚊子咬!”她扭過頭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這樣好吃力。我來替你打罷,你來替我打。“流蘇果然留心著,照準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讓它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著。兩人劈劈啪啪打著,笑成一片。流蘇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來往旅館裏走。柳原這一次並沒有跟上來。流蘇走到樹陰裏,兩座蘆席棚之間的石徑上,停了下來,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頭一看,柳原還在原處,仰天躺著,兩手墊在頸項底下,顯然是又在那裏做著太陽裏的夢了,人曬成了金葉子。流蘇回到旅館裏,又從窗戶裏用望遠鏡望出來,這一次,他的身邊躺著一個女人,辮子盤在頭上。就把那薩黑夷妮燒了灰,流蘇也認識她。
    從這天起,柳原整日價的和薩黑夷妮廝混著。他大約是下了決心把流蘇冷一冷。流蘇本來天天是出去慣了,忽然閑了下來,在徐太太麵前交代不出理由,隻得說傷了風,在屋裏坐了兩天。幸喜天公識趣,又下起纏綿雨來,越發有了借口,用不著出門。有一天下午,她打著雨傘在旅舍的花園裏兜了個圈子回來,天漸漸黑了,約摸徐太太他們看房子該回來了,她便坐在廊簷下等他們,將那把鮮明的油紙傘撐開了橫擱在欄杆上,遮住了臉。那傘是粉紅地子,石綠的荷葉圖案,水珠一滴滴從筋紋上滑了下來。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車潑喇潑喇航行的聲音,一群男女嘻嘻哈哈推著挽著上階來,打頭的便是範柳原。薩黑夷妮被他攙著,卻是夠狼狽的,裸腿上濺了一點點的泥漿。她脫去了大草帽,便灑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見流蘇的傘,便在扶梯口上和薩黑夷妮說了幾句話,薩黑夷妮單獨上樓去了,柳原走了過來,掏出手絹子來不住地擦他身上臉上的水漬子。流蘇和他不免寒暄了幾句。柳原坐了下來道:“前兩天聽說有點不舒服?“流蘇道:“不過是熱傷風。“柳原道:“這天氣真悶得慌。剛才我們到那個英國人的遊艇上去野餐的,把船開到了青衣島。“流蘇順口問問他青衣島的景致。正說著,薩黑夷妮又下樓來了,已經換了印度裝,兜著鵝黃披肩,長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來闊的銀絲堆花鑲滾。她也靠著欄杆,遠遠的揀了個桌子坐下,一隻手閑閑擱在椅背上,指甲上塗著銀色蔻丹。流蘇笑向柳原道:“你還不過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兒的人。“流蘇道:“那老英國人,哪兒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卻管得住我呢。“流蘇抿嘴笑道:“喲,我就是香港總督,香港的城隍爺管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頭上呀!”柳原搖搖頭道:“一個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點病態。“流蘇噗嗤一笑。隔了一會,流蘇問道:“你看我做什麽?“柳原笑道:“我看你從今以後是不是預備待我好一點。“流蘇道:“我待你好一點,壞一點,你又何嚐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這還像句話!話音裏仿佛有三分酸意。“流蘇撐不住放聲笑了起來道:“也沒有看見你這樣的人,死乞白咧的要人吃醋!”
    兩人當下言歸於好,一同吃了晚飯。流蘇表麵上雖然和他熱了些,心裏卻怙□〔以“豎心“旁替“啜“之“口“旁〕著:他使她吃醋,無非是用的激將法,逼著她自動的投到他懷裏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揀這個當口和他和好了,白犧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隻道她中了他的計。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很明顯的,他要她,可是他不願意娶她。然而她家裏雖窮,也還是個望族,大家都是場麵上的人,他擔當不起這誘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種光明正大的態度。她現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處處地方希圖脫卸責任。以後她若是被拋棄了,她絕對沒有誰可抱怨。
    流蘇一念及此,不覺咬了咬牙,恨了一聲。麵子上仍舊照常跟他敷衍著。徐太太已經在跑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過去了。流蘇欲待跟過去,又覺得白擾了人家一個多月,再要長住下去,實在不好意思。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事。進退兩難,倒煞費躊躇。這一天,在深夜裏,她已經上了床多時,隻是翻來覆去。好容易朦朧了一會,床頭的電話鈴突然朗朗響了起來。她一聽,卻是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就掛斷了。流蘇心跳得撲通撲通,握住了耳機,發了一回愣,方才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她再度拿起聽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麽?“流蘇咳嗽了一聲再開口,喉嚨還是沙啞的。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麽上香港來?“柳原歎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著的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流蘇忙道:“怎見得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不用我講了!我念給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麽小,多麽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幹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著大彎子!什麽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不愛我,你有什麽辦法,你做得了主麽?“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麽糊塗。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流蘇不等他說完,啪的一聲把耳機摜下來,臉氣得通紅。他敢這樣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熱的黑暗包著她,像葡萄紫的絨毯子。一身的汗,癢癢的,頸上與背脊上的頭發梢也刺撓得難受。她把兩隻手按在腮頰上,手心卻是冰冷的。
    鈴又響了起來,她不去接電話,讓它響去。“的鈴鈴的鈴鈴“聲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靜的房間裏,在寂靜的旅舍裏,在寂靜的淺水灣。流蘇突然覺悟了,她不能吵醒了整個的淺水灣飯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戰戰兢兢拿起聽筒來,擱在褥單上。可是四周太靜了,雖是離了這麽遠,她也聽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裏心平氣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裏看得見月亮麽?“流蘇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棱。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麵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他不再說話了,可是電話始終沒掛上。許久許久,流蘇疑心他可是盹著了,然而那邊終於撲禿一聲,輕輕掛斷了。流蘇用顫抖的手從褥單上拿起她的聽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來,但是他沒有。這都是一個夢——越想越像夢。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問他,因為他準會嘲笑她——“夢是心頭想”,她這麽迫切地想念他,連睡夢裏他都會打電話來說“我愛你“?他的態度也和平時沒有什麽不同。他們照常的出去玩了一天。流蘇忽然發覺拿他們當夫婦的人很多很多——仆歐們,旅館裏和她搭訕的幾個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們誤會。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總是肩並肩,深夜還到海岸上去散步,一點都不避嫌疑。一個保姆推著孩子車走過,向流蘇點點頭,喚了一聲“範太太“。流蘇臉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隻得皺著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聲道:“他們不知道怎麽想著呢!”柳原笑道:“喚你範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們;倒是喚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們怎麽想的呢!”流蘇變色。柳原用手撫摸下巴,微笑道:“你別枉擔了這個虛名!”
    流蘇吃驚地朝他望望,驀地裏悟到他這人多麽惡毒。他有意當著人做出親狎的神氣,使她沒法可證明他們沒有發生關係。她勢成騎虎,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爺娘,除了做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然而她如果遷就了他,不但前功盡棄,以後更是萬劫不複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擔了虛名,他不過是沾了她一個便宜。歸根究底,他還是沒有得到她。既然他沒有得到她,或許他有一天還會回到她這裏來,帶了較優的議和條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訴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卻也不堅留,自告奮勇要送她回去。流蘇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麽?“柳原道:“反正已經耽擱了,再耽擱些時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著料理呢。“流蘇知道他還是一貫政策,唯恐眾人不議論他們倆。眾人越是說得鑿鑿有據,流蘇越是百喙莫辯,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流蘇盤算著,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瞞不了她家裏的人。她是豁出去了,也就讓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見他們倆正打得火一般的熱,忽然要拆開了,詫異非凡,問流蘇,問柳原,兩人雖然異口同聲的為彼此洗刷,徐太太哪裏肯信。
    在船上,他們接近的機會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淺水灣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他對她始終沒有一句紮實的話。他的態度有點淡淡的,可是流蘇看得出他那閑適是一種自滿的閑適——他拿穩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自己沒有下車。白公館裏早有了耳報神,探知六小姐在香港和範柳原實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個多月,又若無其事的回來了,分明是存心要丟白家的臉。
    流蘇勾搭上了範柳原,無非是圖他的錢。真弄到了錢,也不會無聲無臭的回家來了,顯然是沒得到他什麽好處。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是雙料的淫惡,殺了她也還汙了刀。平時白公館裏,誰有了一點芝麻大的過失,大家便炸了起來。逢到了真正聳人聽聞的大逆不道,爺奶奶們興奮過度,反而吃吃艾艾,一時發不出話來。大家先議定了:“家醜不可外揚”,然後分頭去告訴親戚朋友,逼他們宣誓保守秘密,然後再向親友們一個個的探口氣,打聽他們知道了沒有,知道了多少。最後大家覺得到底是瞞不住,爽性開誠布公,打開天窗說亮話,拍著腿感慨一番。他們忙著這各種手續,也忙了一秋天,因此遲遲的沒向流蘇采取斷然行動。流蘇何嚐不知道,她這一次回來,更不比往日。她和這家庭早是恩斷義絕了。她未嚐不想出去找個小事,胡亂混一碗飯吃。再苦些,也強如在家裏受氣。但是尋了個低三下四的職業,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那身份,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尤其是現在,她對範柳原還沒有絕望,她不能先自貶身價,否則他更有了借口,拒絕和她結婚了。因此她無論如何得忍些時。
    熬到了十一月底,範柳原果然從香港拍來了電報。那電報,整個的白公館裏的人都傳觀過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蘇叫去,遞到她手裏。隻有寥寥幾個字:“乞來港。船票已由通濟隆辦妥。“白老太太長歎了一聲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罷!”她就這樣下賤麽?她眼裏掉下淚來。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製力,她發現她已經是忍無可忍了。一個秋天,她已經老了兩年——她可禁不起老!於是她第二次離開了家上香港來。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險的感覺。她失敗了。固然,女人是喜歡被屈服的,但是那隻限於某種範圍內。如果她是純粹為範柳原的風儀與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說了,可是內中還攙雜著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份。
    範柳原在細雨迷蒙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隻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她以為他在那裏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醫我的藥。“她紅了臉,白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