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金鎖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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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月光照到薑公館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鳳簫的枕邊。鳳簫睜眼看了一看,隻見自己一隻青白色的手擱在半舊高麗棉的被麵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麽?”鳳簫打地鋪睡在窗戶底下。那兩年正忙著換朝代,薑公館避兵到上海來,屋子不夠住的,因此這一間下房裏橫七豎八睡滿了底下人。
    鳳簫恍惚聽見大床背後有人。
    小雙脫下了鞋,赤腳從鳳簫身上跨過去,走到窗戶跟前,笑道:“你也起來看看月亮。”鳳簫一骨碌爬起身來,低聲問道:“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們二奶奶……”
    小雙彎腰拾起那件小襖來替她披上了,道:“仔細著了涼。”
    鳳簫一麵扣鈕子,一麵笑道:“不行,你得告訴我!”小雙笑道:“是我說話不留神,闖了禍!”鳳簫道:“咱們這都是自家人了,幹嗎這麽見外呀?”
    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裏是開麻油店的。”鳳簫喲了一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
    小雙道:“這裏頭自然有個緣故。咱們二爺你也見過了,是個殘廢。做官人家的女兒誰肯給他?老太太沒奈何,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是七月裏生的,就叫七巧。”
    鳳簫道:“哦,是姨奶奶。”
    小雙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後來老太太想著,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裏沒個當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
    鳳簫把手扶著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雖是初來,也瞧料了兩三分。”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你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當著姑娘們,一點忌諱也沒有。虧得我們家一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麽都不懂。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
    鳳簫撲嗤一笑道:“真的?她這些村話,又是從哪兒聽來的?就連我們丫頭——”小雙抱著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櫃台,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麽去比人家?”
    鳳簫道:“你是她陪嫁來的麽?”小雙冷笑說:“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離不了人,屋裏幾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了過去。怎麽著?你冷哪?”
    鳳簫搖搖頭。小雙道:“瞧你縮著脖子這嬌模樣兒!”一語未完,鳳簫打了個噴嚏,小雙忙推她道:“睡罷!睡罷!快焐一焐。”
    鳳簫跪了下來脫襖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兒就至於凍著了?”小雙道:“你別瞧這窗戶關著,窗戶眼兒裏吱溜溜的鑽風。”兩人各自睡下。鳳簫悄悄地問道:“過來了也有四五年了罷?”
    小雙道:“誰?”鳳簫道:“還有誰?”小雙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鳳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沒鬧出什麽話柄兒?”
    小雙道:“還說呢!話柄兒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領著合家上下到普陀山進香去,她做月子沒去,留著她看家。舅爺腳步兒走得勤了些,就丟了一票東西。”
    鳳簫失驚道:“也沒查出個究竟來?”小雙道:“問得出什麽好的來?大家麵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飾左不過將來是歸大爺二爺三爺的。大爺大奶奶礙著二爺,沒好說什麽。三爺自己在外頭流水似的花錢。欠了公帳上不少,也說不響嘴。”
    她們倆隔著丈來遠交談。雖是極力地壓低了喉嚨,依舊有一句半句聲音大了些,驚醒了大床上睡著的趙嬤嬤,趙嬤嬤喚道:“小雙。”
    小雙不敢答應。趙嬤嬤道:“小雙,你再混說,讓人家聽見了,明兒仔細揭你的皮!”小雙還是不做聲。
    趙嬤嬤又道:“你別以為還是從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瘋瘋顛顛!這兒可是擠鼻子擠眼睛的,什麽事瞞得了人?趁早別討打!”
    屋裏頓時鴉雀無聲。趙嬤嬤害眼,枕頭裏塞著菊花葉子,據說是使人眼目清涼的。她欠起頭來按了一按髻上橫綰的銀簪,略一轉側,菊葉便沙沙作響。趙嬤嬤翻了身,吱吱格格牽動了全身的骨節,她唉了一聲道:“你們懂得什麽!”
    小雙與鳳簫依舊不敢接嘴。久久沒有人開口,也就一個個的朦朧睡去了。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殼青,天底下黑糶什麽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
    玳珍蘭仙手挽手一同上樓,各人後麵跟著貼身丫鬟,來到老太太臥室隔壁的一間小小的起坐間裏。老太太的丫頭榴喜迎了出來,低聲道:“還沒醒呢。”玳珍抬頭望了望掛鍾,笑道:“今兒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兩天說是馬路上人聲太雜,睡不穩。這現在想是慣了,今兒補足了一覺。”
    紫榆百齡小圓桌上鋪著紅氈條,二小姐薑雲澤一邊坐著,正拿著小鉗子磕核桃呢,因丟下了站起來相見。玳珍把手搭在雲澤肩上,笑道:“還是雲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兒一時高興,叫做糖核桃,你就記住了。”蘭仙玳珍便圍著桌子坐下了,幫著剝核桃衣子。雲澤手酸了,放下了鉗子,蘭仙接了過來。玳珍道:“當心你那水蔥似的指甲,養得這麽長了,斷了怪可惜的!”雲澤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蘭仙笑道:“有這些麻煩的,倒不如叫他們拿到廚房裏去剝了!”
    眾人低聲說笑著,榴喜打起簾子,報道:“二奶奶來了。”蘭仙雲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裏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裏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衝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麽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淨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
    玳珍淡淡的並不接口,蘭仙笑道:“二嫂住慣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這兒憋悶得慌。”雲澤道:“大哥當初找房子的時候,原該找個寬敞些的,不過上海像這樣的,隻怕也算敞亮的了。”蘭仙道:“可不是!家裏人實在多,擠是擠了點——”
    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鐲子裏,瞟了蘭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來也嫌人太多了。連我們都嫌人多,像你們沒滿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
    蘭仙聽了這話,還沒有怎麽,玳珍先紅了臉,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個分寸,三妹妹新來乍到的,你讓她想著咱們是什麽樣的人家?”
    七巧扯起手絹子的一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們都是清門淨戶的小姐,你倒跟我換一換試試,隻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玳珍啐道:“不跟你說了,越說你越上頭上臉的。”
    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賭得咒——這三年裏頭我可以賭得咒!你敢賭麽?”玳珍也撐不住噗嗤一笑,咕噥了一句道:“怎麽你孩子也有了兩個?”七巧道:“真的,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麽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搖手道:“夠了,夠了,少說兩句罷。就算你拿三妹妹當自己人,沒什麽避諱,現放著雲妹妹在這兒呢,待會兒老太太跟著一告訴,管叫你吃不了兜走!”
    雲澤早遠遠地走開了,背著手站在陽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鳥。薑家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支著巍峨的拱門,樓上的陽台卻是木板鋪的地。黃楊木闌幹裏麵,放著一溜大篾簍子,晾著筍幹。敝舊的太陽彌漫在空氣裏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裏去,昏昏的。
    街上小販遙遙搖著撥浪鼓,那瞢騰的“不楞登……不楞登”裏麵有著無數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包車叮叮地跑過,偶爾也有一輛汽車叭叭叫兩聲。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裏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來的人分外親熱些,倚在蘭仙的椅背上問長問短,攜著蘭仙的手左看右看,誇讚了一回她的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養的比這個足還長半寸呢,掐花給弄斷了。”
    蘭仙早看穿了七巧的為人和她在薑家的地位,微笑盡管微笑著,也不大答理她。七巧自覺無趣,踅到陽台上來,拎起雲澤的辮梢來抖了一抖,搭訕著笑道:“喲!小姐的頭發怎麽這樣稀朗朗的?去年還是烏油油的一頭好頭發,該掉了不少罷?”
    雲澤閃過身去護著辮子,笑道:“我掉兩根頭發,也要你管!”七巧隻顧端詳她,叫道:“大嫂你來看看,雲姐姐的確瘦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
    雲澤啪的一聲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兒個真的發了瘋了!平日還不夠討人嫌的?”七巧把兩手筒在袖子裏,笑嘻嘻地道:“小姐脾氣好大!”
    玳珍探出頭來道:“雲妹妹,老太太起來了。”眾人連忙扯扯衣襟,摸摸鬢腳,打簾子進隔壁房裏去,請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飯。婆子們端著托盤從起坐間裏穿了過去,裏麵的丫頭接過碗碟,婆子們依舊退到外間來守候著。裏麵靜悄悄的,難得有人說句把話,隻聽見銀筷子頭上的細銀鏈條響。
    蘭仙坐著磕核桃,玳珍和雲澤便順著腳走到陽台上來,雖不是存心偷聽正房裏的談話,老太太上了年紀,有點聾,喉嚨特別高些,有意無意之間不免有好些話吹到陽台上的人的耳朵裏來。
    雲澤把臉氣得雪白,先是握緊了拳頭,又把兩隻手使勁一撒,便向走廊的另一頭跑去。跑了兩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傴僂著,捧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玳珍趕上去扶著勸道:“妹妹快別這麽著!快別這麽著!不犯著跟她這樣的人計較!誰拿她的話當樁事!”
    雲澤甩開了她,一徑往自己屋裏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間裏來,一拍手道:“這可闖出禍來了!”
    蘭仙忙道:“怎麽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訴了老太太,說女大不中留,讓老太太寫信給彭家,叫他們早早把雲妹妹娶過去罷。你瞧,這算什麽話!”
    蘭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說出這種話來,可不是自己打臉麽?”玳珍道:“薑家沒麵子,還是一時的事,雲妹妹將來嫁了過去,叫人家怎麽瞧得起她?她這一輩子還要做人呢!”
    蘭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見得跟那一位一樣的見識。”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愛聽,說咱們家的孩子,決不會生這樣的心。她就說:‘喲!您不知道現在的女孩子跟您從前做女孩子時候的女孩子,哪兒能夠打比呀?時世變了,人也變了,要不怎麽天下大亂呢?’你知道,年歲大的人就愛聽這一套,說得老太太也有點疑疑惑惑起來。”
    蘭仙歎道:“好端端怎麽想起來的,造這樣的謠言!”玳珍兩肘支在桌子上,伸著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會,嗤的一笑道:“她自己以為她是特別的體貼雲妹妹呢!要她這樣體貼我,我可受不了!”蘭仙拉了她一把道:“你聽——不能是雲妹妹罷?”後房似乎有人在那裏大放悲聲,蹬得銅床柱子一片響。嘈嘈雜雜還有人在那裏解勸,隻是勸不住。
    玳珍站起身來道:“我去看看。別瞧這位小姐好性兒,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
    玳珍出去了,那薑三爺薑季澤卻一路打著嗬欠進來了。季澤是個結實小夥子,偏於胖的一方麵,腦後拖一根三脫油鬆大辮,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往下墜著一點,有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裏永遠透著三分不耐煩,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長袍,醬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問蘭仙道:“誰在裏頭嘁嘁喳喳跟老太太說話?”
    蘭仙道:“二嫂。”季澤抿著嘴搖搖頭。蘭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澤一聲兒不言語,拖過一把椅子,將椅背抵著桌麵,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騎著椅子坐了下來,下巴擱在椅背上,手裏隻管把核桃仁一個一個拈來吃。
    蘭仙睨了他一眼道:“人家剝了這一晌午,是專誠孝敬你的麽?”正說著,七巧掀著簾子出來了,一眼看見了季澤,身不由主的就走了過來,繞到蘭仙椅子背後,兩手兜在蘭仙脖子上,把臉湊了下去,笑道:“這麽一個人才出眾的新娘子!三弟你還沒謝謝我哪!要不是我催著他們早早替你辦了這件事,這一耽擱,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壞了!”
    蘭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閣的日子正趕著非常時期,潦草成了家,諸事都欠齊全,因此一聽見這不入耳的話,她那小長掛子臉便往下一沉。
    季澤望了蘭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沒有好報,誰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不承情也罷!我也慣了。我進了你薑家的門,別的不說,單隻守著你二哥這些年,衣不解帶的服侍他,也就是個有功無過的人——誰見我的情來?誰有半點好處到我頭上?”
    季澤笑道:“你一開口就是滿肚子的牢騷!”七巧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隻管撥弄蘭仙衣襟上扣著的金三事兒和鑰匙。半晌,忽道:“總算你這一個來月沒出去胡鬧過。真虧了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來求你也留你不住!”
    季澤笑道:“是嗎?嫂子並沒有留過我,怎見得留不住?”一麵笑,一麵向蘭仙使了個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這麽個猴兒崽子,我眼看他長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來了!”
    她嘴裏說笑著,心裏發煩,一雙手也不肯閑著,把蘭仙揣著捏著,捶著打著。恨不得把她擠得走了樣才好。蘭仙縱然有涵養,也忍不住要惱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勁,把那二寸多長的指甲齊根折斷。
    七巧喲了一聲道:“快拿剪刀來修一修。我記得這屋裏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喚:“小雙!榴喜!來人哪!”蘭仙立起身來道:“二嫂不用費事,我上我屋裏鉸去。”便抽身出去。七巧就在蘭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著腮,抬高了眉毛,斜瞅著季澤道:“她跟我生了氣麽?”
    季澤笑道:“她幹嗎生你的氣?”七巧道:“我正要問呀——我難道說錯了話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願意你上外頭逛去?”季澤笑道:“這一家子從大哥大嫂起,齊了心管教我,無非是怕我花了公帳上的錢罷了。”
    七巧道:“阿彌陀佛,我保不定別人不安著這個心,我可不那麽想。你就是鬧了虧空,押了房子賣了田,我若皺一皺眉頭,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誰叫咱們是骨肉至親呢?我不過是要你當心你的身子。”季澤嗤的一笑道:“我當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顫聲道:“一個人,身子第一要緊。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樣兒,還成個人嗎?還能拿他當個人看?”季澤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樣兒,並不是自己作踐的。他是個可憐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護他了。”
    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來,兩手扶著桌子,垂著眼皮,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裏含著滾燙的蠟燭油似的,用尖細的聲音逼出兩句話道:“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她試著在季澤身邊坐下,隻搭著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將手貼在他腿上,道:“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了麻,摸上去那感覺……”季澤臉上也變了色,然而他仍舊輕佻地笑了一聲,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腳道:“倒要瞧瞧你的腳現在麻不麻!”
    七巧道:“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順著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臉枕著袖子,聽不見她哭,隻看見發髻上插的風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鑽石的光,閃閃掣動著。發髻的心子裏紮著一小截粉紅絲線,反映在金剛鑽微紅的光焰裏。
    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