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金鎖記(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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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鄉的河岸上,野火花長到四五丈高,在烏藍的天上密密點著朱砂點子。終年是初夏。初夏的黃昏,家家戶戶站在白粉牆外捧著碗吃飯乘涼,蝦醬炒蓊菜拌飯吃。豐腴的土地,然而霓喜過的是挨餓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裏的蜜也要回頭看看,防著腦後的爆栗。睡也睡不夠,夢裏還是挨打,挨餓,間或也吃著許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來的時候,黑房子裏有潮濕的腳趾的氣味,橫七豎八睡的都是苦人。這些年來她竭力地想忘記這一切。因為這一部分的回憶從未經過掀騰,所以更為新鮮,更為親切。霓喜忽然疑心她還是從前的她,中間的十二年等於沒有過。
    她索索抖著,在地板上爬過去,摟住她八歲的兒子吉美與兩歲的女兒瑟梨塔,一手摟住一個,緊緊貼在身上。她要孩子來證明這中間已經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來擋住她的恐怖。在這一刹那,她是真心愛著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帶著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條條無牽掛的一個人,還是從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對子女還有相當的感情。那麽,如果她堅持著要孩子,表示她是一個好母親,他受了感動,竟許回心轉意,也說不定。霓喜的手臂仍然緊緊箍在兒女身上,心裏卻換了一番較合實際的打算了。
    她抱著瑟梨塔牽著吉美挽著個包裹下樓來,雅赫雅道:
    “你把孩子帶走,我也不攔你。我也不預備為了這個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隻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貼你三十塊錢,直到你嫁人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貼你一百三。”霓喜聽了,知道不是十分決策,他也不會把數目也籌劃好了,可見是很少轉圜的餘地了,便冷笑道:“你這帳是怎麽算的?三個人過日子倒比一個人省。”雅赫雅道:“你有什麽不懂的?我不要兩個孩子歸你。你自己酌量著辦罷。”霓喜道:“我窮死了也還不至於賣孩子。你看錯了人了。”雅赫雅聳了聳肩道:“都隨你。”因將三十塊港幣撂了過來道:“以後我不經手了,按月有夥計給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門來找我——你這個月來,下個月的津貼就停了。”霓喜將洋錢擲在地上,複又扯散了頭發大鬧起來,這一次,畢竟是強弩之末,累很了,饒是個生龍活虎的人,也覺體力不支,被眾人從中做好做歹,依舊把洋錢揣在她身上,把她送上了一輛洋車。霓喜心中到底還希冀破鏡重圓,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頭混雜,那班人雅赫雅素來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裏去,雖與梅臘妮生了嫌隙,究竟那裏是清門淨戶,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沒的編派。
    她在薄扶倫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們全都仿佛得了個拙病,一個個變成了寡婦臉,尖嘴縮腮,氣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霓喜隻得不時地拿出錢來添菜,打點底下人,又獻著勤兒,幫著做點細活,不拿強拿,不動強動。閑時又到幹姊妹家走了幾遭,遇見的無非是些浮頭浪子,沒有一個像個終身之靠。在修道院裏有一次撞見了當初贈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觸動前情,放出風流債主的手段,過後聞知她已經從倫姆健家出來了,現拖著兩個孩子,沒著沒落的,又知她脾氣好生難纏,他是個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訛上了,就撂開手了。尼姑們看準了霓喜氣數已盡,幾次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沒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間房,地段既荒涼,兼又是與人合住,極是狹隘醃髒的去處,落到那裏去,頓時低了身份,終年也見不著一個齊整上流人,再想個翻身的日子,可就難了。因此上,她雖付了定錢,隻管俄延著不搬進去。正在替修道院聖台上縫一條細麻布挑花桌圍,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動身。
    這一天,她坐在會客室裏伴著兩個小尼做活,玻璃門大敞著,望出去是綠草地,太陽霧沌池的,像草裏生出的煙——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濕的晴天。霓喜頭發根子裏癢梭梭的,將手裏的針刮了刮頭皮,忽見園子裏有個女尼陪著個印度人走過,那人穿一身緊小的白色西裝,手提金頭手杖,不住的把那金頭去叩著他的門牙,門牙仿佛也鑲了一粒金的,遠看看不仔細。霓喜失驚道:“那是發利斯麽?”小尼道:“你認識他?
    是個珠寶客人,新近賺了大錢。愛蘭師太帶了他來參觀我們的孤兒院,想要他捐一筆款子。”隻見愛蘭師太口講指劃,發利斯·佛拉讓她一個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卻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須不是輕易容人踐踏的,可見發利斯是真有兩個錢了。霓喜手拿著活計就往外跑,到門口,又煞住了腳,向小尼拜了兩拜道:“多謝你,想法子把愛蘭師太請進來,我要跟那人說兩句話哩。我們原是極熟的朋友。”
    霓喜一路喚著“發利斯,發利斯!”飛跑到他跟前,及至麵對麵站住了,卻又開口不得,低下頭又用指甲剔弄桌圍上挑繡的小紅十字架,又緩緩地隨著線腳尋到了戳在布上的針,取下針來別在衣襟上。發利斯也仿佛是很窘,背過手去,把金頭手杖磕著後腿。霓喜小拇指頂著挑花布,在眼凹裏輕輕拭淚,嗚咽道:“發利斯……”發利斯道:“我都知道了,嫂子。我也聽說過。”
    雖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舊重新訴說一遍,道:“雅赫雅聽了娼婦的鬼話,把我休了,撇下我母子三個,沒個倚傍。可憐我舉目無親的……發利斯,見了你就像見了親人似的,怎叫我不傷心!”說著,越發痛哭起來,發利斯又不便批評雅赫雅的不是,無法安慰她,隻得從褲袋裏取出一疊子鈔票,待要遞過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臉漲紅了,撈了撈頂心的頭發,還是送了過來,霓喜不去接他的錢,卻雙手捧住他的手,住懷裏拉,欲待把他的手擱在她心口上,道:“發利斯,我就知道你是個厚道人。好心有好報……”發利斯掙脫了手,在空中頓了一頓,似乎遲疑了一下,方才縮回手去;縮回去又伸了出來,把錢放在她手裏的活計上,霓喜瞪了他一眼,眼鋒未斂,緊跟著又從眼尾微微一瞟,低聲道:“誰要你的錢?
    隻要你是真心顧憐我,倒不在乎錢。”
    發利斯著了慌,一眼看見愛蘭師太遠遠立在會客室玻璃門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了,打攪打攪。”三腳兩步往園子外麵跑,愛蘭師太趕上來相送,發利斯見有人來了,膽子一壯,覺得在霓喜麵上略有點欠周到,因回頭找補了一句道:“嫂子你別著急,別著急。錢你先用著。”說著,人早已去遠了。霓喜將錢點了一點,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卻是為何?必定是動了情,隻是礙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
    第二天,她訪出了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兒,叫他務必到修道院來一趟,有緊要的事與他商量。盼了幾日,隻不見他到來。
    這一天傍晚,小尼傳進話來說有人來找她,霓喜抱著瑟梨塔匆匆走將出來,燈光之下,看得親切,卻是崔玉銘。霓喜此番並沒有哭的意思,卻止不住紛紛拋下淚來,孩子麵朝後趴在她肩上,她便扭過頭去偎著孩子,借小孩的袍褲遮住了臉。崔玉銘青袍黑褂,頭上紅帽結,笑嘻嘻地問奶奶好。霓喜心中煩惱,抱著孩子走到窗戶跟前,側倚窗台,仰臉看窗外,玻璃的一角隱隱的從青天裏泛出白來,想必是月亮出來了。靠牆地上擱著一盆繡球花,那繡球花白裏透藍,透紫,便在白晝也帶三分月色;此時屋子裏並沒有月亮,似乎就有個月亮照著。霓喜對於崔玉銘,正是未免有情,隻是在目前,安全第一,隻得把情愛暫打靠後了。因顫聲道:“你還來做什麽?
    你害得我還不夠!”
    崔玉銘道:“那天都是我冒失的不是,求奶奶鑒諒。我也是不得已。”他咳嗽了一聲,望望門外,見有人穿梭往來,便道:“我有兩句話大膽要和奶奶說。”霓喜看看肩上的孩子已是盹著了,便放輕了腳步把玉銘引到玻璃門外的台階上。台階上沒有點燈,也不見有月光。一陣風來,很有些寒意。玉銘道:“我自己知道闖下了禍,原不敢再見奶奶的麵,無奈我們老板一定要我來。”霓喜詫異道:“什麽?”玉銘不語。霓喜怔了一會,問道:“那天呢?也是你們老板差你來的麽?”玉銘道:“那倒不是。”說話之間,不想下起雨來了,酣風吹著飽飽的雨點,啪噠啪噠打在牆上,一打就是一個青錢大的烏漬子,疏疏落落,個個分明。
    玉銘道:“我們老板自從那一次看見了你。”按照文法,這不能為獨立的一句話,可是聽他的語氣,卻是到此就全了。他接下去道:“他聞說你現在出來了,他把家眷送下鄉去了。問你,你要是肯的話,可以搬進來住,你的兩個孩子他當自己的一般看待。他今年五十七,堅道的同春堂是省城搬來的兩百年老店,中環新近又開了支店。他姓竇,竇家的番禺是個大族,鄉下還有田地。將來他決不會虧待了你的。”
    玉銘這下半截子話是退到玻璃門裏麵,立在霓喜背後說的,一麵說,一麵將手去拂撣肩膀上的水珠子。說罷,隻不見霓喜答理。他嗬喲了一聲道:“你怎麽不進來?你瞧,孩子身上都潮了。”霓喜摸摸孩子衣服,解開自己的背心,把孩子沒頭沒臉包住了。玉銘道:“你怎麽不進來?”隨著他這一聲呼喚,霓喜恍恍惚惚地進來了,身上頭上淋得稀濕,懷裏的孩子醒過來了,還有些迷糊,在華絲葛背心裏麵舒手探腳,乍看不知道裏麵藏著個孩子,但見她胸膛起伏不定,仿佛呼吸很急促。
    瑟梨塔伸出一隻小手來揪扯母親的頸項。霓喜兩眼筆直向前看著,人已是癡了,待要扳開瑟梨塔的手,在空中撈來撈去,隻是撈不到。瑟梨塔的微黃的小手摸到霓喜的臉上,又摸到她耳根上。
    霓喜跟了同春堂的老板竇堯芳。從綢緞店的店堂樓上她搬到了藥材店的店堂樓上。
    霓喜自從跟了竇堯芳,陡然覺得天地一寬。一樣是店堂樓,這藥材店便與雅赫雅的綢緞店大不相同,屋宇敞亮,自不待言,那竇堯芳業已把他妻女人等送回原籍去了,店裏除卻夥計,另使喚著一房人口,家下便是霓喜為大。竇堯芳有個兒子名喚銀官,年方九歲,單把他留在身邊,聘了先生教他讀書記帳。霓喜估量著竇堯芳已是風中之燭,要作個天長地久的打算,蓄意要把她女兒瑟梨塔配與銀官,初時不過是一句戲言,漸漸認真起來,無日無夜口中嘈嘈著,竇堯芳隻得含糊應承了。當時兩人雖是露水夫妻,各帶著各的孩子,卻也一心一意過起日子來。霓喜黃烘烘戴一頭金首飾。她兩個孩子,吉美與瑟梨塔,霓喜忌諱說是雜種人,與銀官一般袍兒套兒打扮起來。修道院的尼僧,霓喜嫌她們勢利,賭氣不睬她們了。舊時的小姊妹,又覺出身忒低,來往起來,被店裏的夥計瞧在眼裏,連帶的把老板娘也看扁了。竇家一班親戚,怕惹是非,又躲得遠遠的,不去兜攬她,以此也覺寂寞。
    霓喜日長無事,操作慣了的,如今呼奴使婢,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閑得不耐煩了,心裏自有一宗不足處,此時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處來,幸得眼前有個崔玉銘,兩個打得火一般熱。霓喜暗地裏貼他錢,初時偷偷地貼,出手且是爽快,落後見竇堯芳不恁的計較這些事,她倒又心疼錢起來。玉銘眼皮子淺,見什麽要什麽,要十回隻與他一回,在霓喜已是慷慨萬分了。她一輩子與人廝混,隻是拿的,沒有給的份兒;難得給一下,給得不漂亮,受之者心裏也不舒服,霓喜卻見不到這些。
    玉銘手頭有幾個閑錢,裏裏外外連小衫褲都換了綢的,尖鞋淨襪,紮括得自與眾人不同,三天兩天買了花生瓜子龍蚤甜薑請客,哄得吉美瑟梨塔趕著他隻叫大哥。
    霓喜對於自己的孩子們雖不避忌,有時不免嫌那銀官礙眼。一日,竇堯芳在陽台上放張藤塌打中覺,霓喜手撐著玻璃門,看小丫頭在風爐上煨綠豆湯,玉銘躡手躡腳走上樓來,向裏屋一鑽,霓喜便跟了進去。恰巧銀官三不知撞了來問綠豆湯煮好了不曾,先生吃了點心要出去看朋友哩。丫頭喝叫他禁聲,道:“你爹娘都在睡覺。”銀官向屋裏探了探頭道:
    “爹在陽台上,還有點風絲兒,娘在屋裏,還放著帳子,莫不悶死了!”丫頭攔他不及,霓喜聽見他說話,隻做解手樣,從帳子背後掀簾子出來,問他要什麽。銀官說了。霓喜道:“看你五心煩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發走了完事。你這樣念書,念一百年也不中用。把你妹妹許配給你,將來你不成器,辱沒煞人!不長進的東西,叫我哪一個眼睛看得上你?”
    數落了一頓,又恐驚醒了堯芳,不敢揚聲,暫且捺下一口氣,候到天色已晚,銀官下了學,得便又把他拘了來道:“不是我愛管閑事,你不用功,人家說你不學好,倒要怪我那兩個孩子帶著你把心玩野了,我在你爹麵上須過不去。我倒要考考你的書!”逼著他把書拿了出來,背與她聽。她閑常看看唱本,頗識得幾個字,當下認真做起先生來,背不出便打,背得出便打岔,把書劈麵拋去,罰他跪在樓板上。堯芳心疼兒子,當麵未和霓喜頂撞,隻說這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書了,把他送到一個內侄的店鋪裏去學生意。霓喜此時卻又舍不得丟開手,隻怕銀官跳出了她的掌握,日後她操縱不了竇家的產業。因又轉過臉來,百般護惜,口口聲聲說他年紀太小了,不放心他出去。堯芳無奈,找了他那內侄來親自與她說項。霓喜見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讓他領去了,她拎著水果籃子替換衣裳,隻做看孩子,一禮拜也要到他店裏去走個五七遭。
    喜得那兩天崔玉銘下鄉探母去了,不在跟前。玉銘回來的時候,如何容得下旁人。第一天到香港,夥計們沽了酒與他接風,他借酒蓋住了臉,便在樓下拍桌子大罵起來,一腳踏在板凳上,說道:“我們老板好欺負,我們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糧不管事的人,拚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替我們老板出這口氣!”堯芳那天不在家,他內侄在樓上聽見此話,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了出去,道:
    “不知哪個夥計在外頭喝醉了,回來發酒瘋,等你姑丈回來了,看我不告訴他!”那內侄去了,玉銘歪歪斜斜走了上來,霓喜趕著他打,道:“不要臉的東西,輪得著你吃醋!”心裏卻是喜歡的。
    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兩個兒女。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外間雖有些閑話,堯芳隻是不做聲,旁人也說不進話去。霓喜的境遇日漸寬綽,心地卻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堯芳和鄉下他家裏有書信來往,或是趁便帶些鹹魚臘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錢回家,每每把書信截了下來,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與她聽,又信不過人家。
    這一日,鄉下來了個人,霓喜疑心是堯芳的老婆差了來要錢的,心中不悅,隻因堯芳身子有些不適,才吃了藥躺下了,一時不便和他發作,走到廚房裏來找碴兒罵人。碗櫥上有個玻璃罐,插著幾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幾隻來看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