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茉莉香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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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晚上,華南大學在半山中的男生宿舍裏舉行聖誕夜的跳舞會。傳慶是未滿一年的新生,所以也照例被迫購票參加。他父親覺得既然花錢買了票,不能不放他去,不然,白讓學校占了他們一個便宜,因此竟破天荒地容許他單身赴宴。傳慶乘車來到山腳下,並不打算赴會,隻管向叢山中走去。他預備走一晚上的路,消磨這狂歡的聖誕夜。在家裏,他知道他不能夠睡覺,心緒過於紊亂了。香港雖說是沒有嚴寒的季節,聖誕節夜卻也是夠冷的。滿山植著矮矮的鬆杉,滿天堆著石青的雲。雲和樹一般被風噓溜溜吹著,東邊濃了,西邊稀了,推推擠擠,一會兒黑壓壓擁成了一團,一會兒又化為一蓬綠氣,散了開來。林子裏的風,嗚嗚吼著,像捌犬的怒聲。較遠的還有海麵上的風,因為遠,就有點淒然,像哀哀的狗哭。傳慶雙手筒在袖子裏,縮著頭,急急地順著石級走上來。走過了末了一盞路燈,以後的路是漆黑的,但是他走熟了,認得出水門汀道的淡白的邊緣。並且他喜歡黑。在黑暗中他可以暫時遺失了自己,腳底下的沙石嘁擦嘁擦響了。是誰?是聶傳慶麽?“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國就要亡了”的那個人?就是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黑了,瞧不清。
    他父親罵他為“豬,狗”,再罵得厲害些也不打緊,因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親。可是言子夜輕輕的一句話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記。他隻顧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時辰,摸著黑,許是又繞回來了。一轉彎,有一盞路燈。一群年青人說著笑著,迎麵走了過來,跳舞會該是散了罷?傳慶掉過頭來就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他聽見言丹朱的嗓子在後麵叫:“傳慶!傳慶!”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幾步,站住了腳,又回過身來,向她的舞伴們笑道:“再會罷!我要趕上去跟我們那位愛鬧蹩扭的姑娘說兩句話。”眾人道:“可是你總得有人送你回家!”丹朱道:“不要緊,我叫傳慶送我回去,也是一樣的!”眾人還有些躊躇,丹朱笑道:“行!行!真的不要緊!”說著,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傳慶追來。
    傳慶見她真來了,隻得放慢了腳步。丹朱跑得喘籲籲的,問道:“傳慶,你怎麽不來跳舞?”傳慶道:“我不會跳。”丹朱又道:“你在這兒做什麽?”傳慶道:“不做什麽。”丹朱道:“你送我回家,成麽?”傳慶不答,但是他們漸漸向山巔走去,她的家就在山巔。路還是黑的,隻看見她的銀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丹朱再開口的時候,傳慶覺得她說話從來沒有這麽的艱澀遲緩。她說:“你知道嗎?今天下課後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經回去了。你家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向不願意我們到你那兒來……!”傳慶依舊是不讚一詞。丹朱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諒我父親。他……他做事向來是太認真了,而華南大學的情形使一個認真教書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學生的中文這麽糟,可又還看不起中文,不肯虛心研究,你叫他怎麽不發急?隻有你一個人,國文的根基比誰都強,你又使他失望,你……你想……你替他想想……”傳慶隻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發脾氣的原因,你現在明白了罷?傳慶,你若是原諒了他,你就得向他解釋一下,為什麽你近來這樣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個熱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盡他的能力來幫助你。你告訴我,讓我來轉告他?行不行?”
    告訴丹朱?告訴言子夜?他還記得馮碧落麽?記也許記得,可是他是見多識廣的男子,一生的戀愛並不止這一次,而碧落隻愛過他一個人……從前的女人,一點點小事便放在心上輾轉,輾轉,輾轉思想著,在黃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慘淡的黎明。嗬,從前的人,……
    傳慶隻覺得胸頭充塞了吐不出來的冤鬱。丹朱又逼緊了一步,問道:“傳慶,是你家裏的事麽?”傳慶淡淡地笑道:“你也太好管閑事了!”丹朱並沒有生氣,反而跟著他笑了。她絕對想不到傳慶當真在那裏憎嫌她,因為誰都喜歡她。風刮下來的鬆枝子打到她頭上來,她“喲!”了一聲,向傳慶身後一躲,趁勢挽住了傳慶的臂膀,柔聲道:“到底為什麽?”傳慶撒開了她的手道:“為什麽!為什麽!我倒要問問你:為什麽你老是纏著我?女孩子家,也不顧個臉麵!也不替你父親想想!”丹朱聽了這話,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在前麵走,她在後麵跟著,可是兩人距離著兩三尺遠。她幽幽地歎了口氣道:“對不起,我又忘了,男女有別!我老是以為我年紀還小呢!我家裏的人都拿我當孩子看待。”傳慶又跳了起來道:“三句話離不了你的家!誰不知道你有個模範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個模範女兒!”丹朱道:“聽你的口氣,仿佛你就是見不得我似的!仿佛我的快樂,使你不快樂。——可是,傳慶,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你到底——”傳慶道:“到底為什麽?還不是因為我妒忌你——妒忌你美,你聰明,你有人緣!”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說一句正經話!傳慶,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樂——”傳慶道:“你要分點快樂給我,是不是?你飽了,你把桌上的麵包屑掃下來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寧死也不要!”山路轉了一個彎,豁然開朗,露出整個的天與海。路旁有一片懸空的平坦的山崖,圍著一圈半圓形的鐵欄杆。傳慶在前麵走著,一回頭,不見丹朱在後麵,再一看,她卻倚在欄杆上。崖腳下的鬆濤,奔騰澎湃,更有一種耐冷的樹,葉子一麵兒綠一麵兒白,大風吹著,滿山的葉子掀騰翻覆,隻看見點點銀光四濺。雲開處,冬天的微黃的月亮出來了,白蒼蒼的天與海在丹朱身後張開了雲母石屏風。她披著翡翠綠天鵝絨的鬥篷,上麵連著風兜,風兜的裏子是白色天鵝絨。在嚴冬她也喜歡穿白的,因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膚是鮮明的對照。傳慶從來沒看見過她這麽盛裝過。風兜半褪在她腦後,露出高高堆在頂上的鬈發。背著光,她的臉看不分明,隻覺得她的一雙眼,灼灼地注視著他。
    傳慶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著。半晌,他重新抬起頭來,簡截地問道:“走不走?”
    她那時已經掉過身去,背對著他。風越發猖狂了,把她的鬥篷漲得圓鼓鼓地,直飄到她頭上去。她底下穿著一件綠陰陰的白絲絨長袍,乍一看,那鬥篷浮在空中仿佛一柄偌大的降落傘,傘底下飄飄蕩蕩墜著她瑩白的身軀——是月宮裏派遣來的傘兵麽?傳慶徐徐走到她身旁。丹朱在那裏戀愛著他麽?不能夠罷?然而,她的確是再三地謀與他接近。譬如說今天晚上,深更半夜她陪著他在空山裏亂跑。平時她和同學們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並不是一味放蕩的人。為什麽視他為例外呢?他再將她適才的言行回味了一番。在一個女孩子,那已經是很明顯的表示了罷?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個無能的人,光是恨,有什麽用?如果她愛他的話,他就有支配她的權力,可以對於她施行種種絕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報複的希望。
    他顫聲問道:“丹朱,你有一點兒喜歡我麽?一點兒?”
    她真不怕冷,赤裸著的手臂從鬥篷裏伸出來,擱在欄杆上。他雙手握住了它,傴下頭去,想把臉頰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淚紛紛地落下來。他伏在欄杆上,枕著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點兒愛他麽?他不要報複,隻要一點愛——尤其是言家的人的愛。既然言家和他沒有血統關係,那麽,就是婚姻關係也行。無論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點聯係。
    丹朱把飛舞的鬥篷拉了下來,緊緊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點兒。我不喜歡你,怎麽願意和你做朋友呢?”傳慶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氣道:“朋友!我並不要你做我的朋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傳慶道:“單是朋友不夠。我要父親跟母親。”丹朱愕然望著他。他緊緊抓住了鐵欄杆,仿佛那就是她的手,熱烈地說道:“丹朱,如果你同別人相愛著,對於他,你不過是一個愛人。可是對於我,你不單是一個愛人,你是一個創造者,一個父親,母親,一個新的環境,新的天地。你是過去與未來。你是神。”丹朱沉默了一會,悄然答道:“恐怕我沒有那麽大的奢望。我如果愛上了誰,至多我隻能做他的愛人與妻子。至於別的,我——我不能那麽自不量力。”一陣風把傳慶堵得透不過氣來。他偏過臉去,雙手加緊地握著欄杆,小聲道:“那麽,你不愛我。一點也不。”丹朱道:“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傳慶道:“因為你把我當一個女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是……”她先是有點窘,突然覺得煩了,皺著眉毛,疲乏地咳了一聲道:“你既然不愛聽這個話,何苦逼我說呢?”傳慶背過身去,咬著牙道:“你拿我當一個女孩子。你——你——你簡直不拿我當人!”他對於他的喉嚨失去了控製力,說到末了,簡直叫喊起來。
    丹朱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就三腳兩步離開了下臨深穀的欄杆邊,換了一個較安全的地位。跑過去之後,又覺得自己神經過敏的可笑。定了一定神,向傳慶微笑道:“你要我把你當做一個男子看待,也行。我答應你,我一定試著用另一副眼光來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點男子氣概來,不作興這麽動不動就哭了,工愁善病的——”——傳慶嘿嘿地笑了幾聲道:“你真會哄孩子!‘好孩子別哭!多大的人了,不作興哭的!’哈哈哈哈……”他笑道,抽身就走,自顧下山去了。
    丹朱站著發了一會愣。她沒有想到傳慶竟會愛上了她。當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惟有她屢屢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誘了他(雖然那並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給予他滿足。近來他顯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著。就是為了她麽?那麽,歸根究底,一切的煩惱還是由她而起?她竭力地想幫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讓他這樣瘋瘋顛顛走開了,若是闖下點什麽禍,她一輩子也不能夠饒恕她自己。他的自私,他的無禮,他的不近人情處,她都原宥了他,因為他愛她。連這樣一個怪僻的人也愛著她——那滿足了她的虛榮心。丹朱是一個善女人,但是她終究是一個女人。
    他已經走得很遠了,然而她畢竟追上了他,一路喊著:“傳慶!你等一等,等一等!”傳慶隻做不聽見。她追到了他的身邊,一時又覺得千頭萬緒,無從說起。她一麵喘著氣,一麵道:“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傳慶從牙齒縫裏迸出幾句話來道:“告訴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沒有我。有了我,就沒有你。懂不懂?”他用一隻手臂緊緊挾住她的雙肩,另一隻手就將她的頭拚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頭縮回到腔子裏去。她根本不該生到這世上來,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蠻力。不過他的手腳還是不夠利落。她沒有叫出聲來,可是掙紮著,兩人一同骨碌碌順著石階滾下去。傳慶爬起身來,抬起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陣子踢。一麵踢,一麵嘴裏流水似地咒罵著。話說得太快了,連他自己也聽不清。大概似乎是:“你就看準了我是個爛好人!半夜裏,單身和我在山上……換了一個人,你就不那麽放心罷?你就看準了我不會吻你,打你,殺你,是不是?是不是?聶傳慶——不要緊的!‘不要緊,傳慶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準了我!”
    第一腳踢上去,她低低地噯唷了一聲,從此就沒有聲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兩腳,怕她還活著。可是,繼續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後來,他的腿一陣陣地發軟發麻。在雙重恐怖的衝突下,他終於丟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夢魘中似的,騰雲駕霧,腳不點地,隻看見月光裏一層層的石階,在眼前兔起鶻落。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裏一個人也沒有——除了他和丹朱。兩個人隔了七八十碼遠,可是他恍惚可以聽見她咻咻的艱難的呼吸聲。在這一刹那間,他與她心靈相通,他知道她沒有死。知道又怎樣?他有這膽量再回去,結果了她?他靜靜站著,不過兩三秒鍾,可是他以為是兩三個鍾點。他又往下跑去。這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車道,有車的地方。家裏冷極了,白粉牆也凍得發了青。傳慶的房間裏沒有火爐,空氣冷得使人呼吸間鼻子發酸。然而窗子並沒有開,長久沒開了,屋子裏聞得見灰塵與頭發的油膩的氣味。
    傳慶臉朝下躺在床上。他聽見隔壁他父親對他後母說:“這孩子漸漸的心野了。跳舞跳得這麽晚才回來。”他後母道:“看樣子,該給他娶房媳婦了。”傳慶的眼淚直淌下來。嘴部掣動了一下,仿佛想笑,可又動彈不得,臉上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身上也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丹朱沒有死。隔兩天開學了,他還得在學校裏見到她。他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