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年青的時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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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延挨了好一會,方才乘電梯上樓。一推門,就看見沁西亞單獨坐在靠窗的一張寫字台前麵。他怔了一怔——她仿佛和他記憶中的人有點兩樣。其實,統共昨天才認識她,也談不上回憶的話。時間短,可是相思是長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現在他所看見的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平凡的少女,頭發是黃的,可是深一層,淺一層,近頭皮的一部分是油膩的栗色。大約她剛吃完了簡便的午餐,看見他來,便將一個紙口袋團成一團,向字紙簍裏一拋。她一麵和他說話,一麵老是不放心嘴唇膏上有沒有黏著麵包屑,不住地用手帕在嘴角揩抹。小心翼翼,又怕把嘴唇膏擦到界線之外去。她藏在寫字台底下的一隻腳隻穿著肉色絲襪,高跟鞋褪了下來,因為圖舒服。汝良坐在她對麵,不是踢著她的鞋,就踢著了她的腳,仿佛她一個人長著幾雙腳似的。
他覺得煩惱,但是立刻就責備自己:為什麽對她感到不滿呢?因為她當著人脫鞋?一天到晚坐在打字機跟前,腳也該坐麻了,不怪她要鬆散鬆散。她是個血肉之軀的人,不是他所做的虛無飄渺的夢。她身上的玫瑰紫絨線衫是心跳的絨線衫——他看見她的心跳,他覺得他的心跳。
他決定從今以後不用英文同她談話。他的發音不夠好的——不能給她一個惡劣的印象。等他學會了德文,她學會了中文,那時候再暢談罷。目前隻能借著教科書上的對白:“馬是比牛貴麽?羊比狗有用。新的比舊的好看。老鼠是比較小的。蒼蠅還要小。鳥和蒼蠅是飛的。鳥比人快。光線比什麽都快。比光線再快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太陽比什麽都熱。比太陽再熱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十二月是最冷的一月。”都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就可惜不能曲曲表達出他的意思。
“明天會晴嗎?——也許會晴的。”
“今天晚上會下雨嗎?——也許會下雨的。”
會話書的作者沒有一個不是上了年紀的人,鄭重而羅唆。
“您抽煙嗎?——不大抽。”
“您喝酒嗎?——不天天喝。”
“您不愛打牌嗎?——不愛,我最不愛賭錢。”
“您愛打獵嗎?——喜歡。我最喜歡運動。”
“念。念書。小說是不念。”
“看。看報。戲是不看。”
“聽。聽話。壞話是不聽。”
汝良整日價把這些話顛來倒去,東拚西湊,隻是無法造成一點柔情的暗示。沁西亞卻不像他一般地為教科書圈住了。
她的中文雖然不行,抱定宗旨,不怕難為情,隻管信著嘴說去。缺乏談話的資料,她便告訴他關於她家裏的情形。她母親是再醮的寡婦,勞甫沙維支是她繼父的姓。她還有個妹妹,叫麗蒂亞。她繼父也在洋行裏做事,薪水不夠養活一家人,所以境況很窘。她的辭匯有限,造句直拙,因此她的話往往是最生硬的,不加潤色的現實。有一天,她提起她妹妹來:“麗蒂亞是很發愁。”汝良問道:“為什麽呢?”沁西亞道:“因為結婚。”汝良愕然道:“麗蒂亞已經結了婚了?”沁西亞道:
“不,因為她還沒有。在上海,有很少的好俄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也少。現在沒有了。德國人隻能結婚德國人。”汝良默然,半晌方道:“可是麗蒂亞還小呢。她用不著發愁。”沁西亞微微聳了聳肩道:“是的。她還小。”
汝良現在比較懂得沁西亞了。他並不願意懂得她,因為懂得她之後,他的夢做不成了。
有時候,他們上完了課還有多餘的時間,他邀她出去吃午飯。和她一同進餐是很平淡的事,最緊張的一刹那還是付帳的時候,因為他不大確實知道該給多少小帳。有時候他買一盒點心帶來,她把書攤開了當碟子,碎糖與胡桃屑撒在書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樣合上了書。他不喜歡她這種邋遢脾氣,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視若無睹。他單揀她身上較詩意的部分去注意,去回味。他知道他愛的不是沁西亞。他是為戀愛而戀愛。
他在德文字典上查到了“愛”與“結婚”,他背地裏學會了說:“沁西亞,我愛你。你願意嫁給我麽?”他沒有說出口來,可是那兩句話永遠在他舌頭尖上。一個不留神,難保不吐露那致命的話——致命,致的是他自己的命,這個他也明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毀了他的一生。然而……僅僅想著也是夠興奮的。她聽到了這話,無論她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一樣的也要感到興奮。若是她答應了,他家裏必定要掀起驚天動地的大風潮,雖然他一向是無足重輕的一個人。
春天來了。就連教科書上也說:“春天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
有一天傍晚,因為微雨,他沒有騎自行車,搭電車從學校裏回家。在車上他又翻閱那本成日不離身的德文教科書。書上說:
“我每天早上五點鍾起來。
然後穿衣洗臉。
洗完了臉之後散一會兒步。
散步回來就吃飯。
然後看報。
然後工作。
午後四點鍾停止工作,去運動。
每天大概六點鍾洗澡,七點鍾吃晚飯。
晚上去看朋友。
頂晚是十點鍾睡覺。好好地休息,第二天再好好地工作。“
最標準的一天,穿衣服洗臉是為了個人的體麵。看報,吸收政府的宣傳,是為國家盡責任。工作,是為家庭盡責任。看朋友是“課外活動”,也是算分數的。吃飯,散步,運動,睡覺,是為了要維持工作效率。洗澡似乎是多餘的——有太太的人,大約是看在太太麵上罷?這張時間表,看似理想化,其實呢,大多數成家立業的人,雖不能照辦,也都還不離譜兒。
汝良知道,他對於他父親的譴責,就也是因為他老人家對於體麵方麵不甚注意。兒子就有權利幹涉他,上頭自然還有太太,還有社會。教科書上就有這樣的話:“怎麽這樣慢呢?怎麽這樣急促呢?叫你去,為什麽不去?叫你來,為什麽不就來?你為什麽打人家?你為什麽罵人家?為什麽不聽我的話?
為什麽不照我們的樣子做?為了什麽緣故,這麽不規矩?為了什麽緣故,這麽不正當?“於是教科書上又有微弱的申請:
“我想現在出去兩個鍾頭兒,成嗎?我想今天早回去一會兒,成嗎?”於是教科書又愴然告誡自己:“不論什麽事,總不可以大意。不論什麽事,總不能稱自己的心意的。”汝良將手按在書上,一抬頭,正看見細雨的車窗外,電影廣告牌上偌大的三個字:“自由魂”。
以後汝良就一直發著愣。電車搖聳鏜答從馬霍路駛到愛文義路。愛文義路有兩棵楊柳正抽著膠質的金絲葉。灰色粉牆濕著半截子。雨停了。黃昏的天淹潤寥廓,年青人的天是沒有邊的,年青人的心飛到遠處去。可是人的膽子到底小。世界這麽大,他們必得找點網羅牽絆。
隻有年青人是自由的。年紀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習慣的泥沼裏。不結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
孤獨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泥沼。
隻有年青人是自由的。知識一開,初發現他們的自由是件稀罕的東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為自由是可珍貴的,它仿佛燙手似的——自由的人到處磕頭禮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汝良第一次見到這一層。他立刻把向沁西亞求婚的念頭來斷了。他願意再年青幾年。
他不能再跟她學德文了,那太危險。他預備了一席話向她解釋。那天中午,他照例到她辦公室裏去,門一開,她恰巧戴著帽子夾著皮包走出來,險些與他撞個滿懷。沁西亞喔了一聲,將手按在嘴上道:“你瞧我這記性!要打電話告訴你別來的,心裏亂亂的,就給忘了!今兒我打算趁吃中飯的時候出去買點東西,我們休息一天罷。”
汝良陪她走了出來,她到附近的服裝店裏看了幾件睡衣,晨衣,拖鞋,打聽打聽價格。咖啡館櫥窗裏陳設著一隻三層結婚蛋糕,標價一千五。她停住腳看看,咬了一回指甲,又往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向汝良笑道:“你知道?我要結婚了。”
汝良隻是望著她,說不出話來。沁西亞笑道:“說:”恭喜你。‘“
汝良隻是望著她,心裏也不知道是如釋重負還是單純的惶駭。
沁西亞笑道:“‘恭喜’。書上明明有的。忘了麽?”汝良微笑道:“恭喜恭喜。”沁西亞道:“洋行裏的事,夜校裏的事,我都辭掉了。我們的書,也隻好擱一擱,以後——”汝良忙道:“那當然。以後再說罷。”沁西亞道:“反正你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汝良道:“那是你母親家裏。你們結婚之後住在什麽地方?”沁西亞很迅速地道:“他搬到我們家來住。暫時的,現在房子真不容易找。”汝良點頭道是。他們走過一家商店,櫥窗上塗了大半截綠漆。沁西亞筆直向前看著,他所熟悉的側影反襯在那強烈的戲劇化的綠色背景上,異常明晰,仿佛臉上有點紅,可是沒有喜色。
汝良道:“告訴我,他是怎麽樣的一個人。”沁西亞的清淺的大眼睛裏藏不住一點心事。她帶著自衛的,戒備的神氣,答道:“他在工部局警察所裏做事。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的。”汝良道:“他是俄國人?”沁西亞點點頭。汝良笑道:“他一定很漂亮?”沁西亞微笑道:“很漂亮。結婚那天你可以看見他。你一定要來的。”
仿佛那是世上最自然的事——一個年青漂亮的俄國下級巡官,從小和她在一起的。可是汝良知道:如果她有較好的機會的話,她決不會嫁給他。汝良自己已經是夠傻的,為戀愛而戀愛。難道他所愛的女人竟做下了更為不可挽回的事麽——為結婚而結婚?
他久久沒有收到請帖,以為她準是忘了給他寄來,然而畢竟是寄來了——在六月底。為什麽耽擱了這些時?是經濟上的困難還是她拿不定主意?
他決定去吃她的喜酒,吃得酩酊大醉。他沒有想到沒有酒吃。
俄國禮拜堂的尖頭圓頂,在似霧非霧的牛毛雨中,像玻璃缸裏醋浸著的淡青的蒜頭。禮拜堂裏人不多,可是充滿了雨天的皮鞋臭。神甫身上披著平金緞子台毯一樣的氅衣,長發齊肩,飄飄然和金黃的胡須連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須發兜底一層層濕出來。他是個高大俊美的俄國人,但是因為貪杯的緣故,臉上發紅而浮腫。是個酒徒,而且是被女人寵壞了的。他瞌睡得睜不開眼來。
站在神甫身邊的是唱詩班領袖,長相與打扮都跟神甫相仿佛,隻是身材矮小,喉嚨卻大,激烈地連唱帶叫,腦門子上掙得長汗直流,熱得把頭發也脫光了。
聖壇後麵悄悄走出一個香夥來,手持托盤,是麻而黑的中國人,僧侶的黑袍下露出白竹布褲子,赤腳趿著鞋。也留著一頭烏油油的長發,人字式披在兩頰上,像個鬼,不是《聊齋》上的鬼,是義塚裏的,白螞蟻鑽出鑽進的鬼。
他先送了交杯酒出來,又送出兩隻皇冕。親友中預先選定了兩個長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皇冕,與新郎新娘的頭維持著寸許的距離。在那陰暗,有氣味的禮拜堂裏,神甫繼續誦經,唱詩班繼續唱歌。新郎似乎局促不安。他是個浮躁的黃頭發小夥子,雖然有個古典型的直鼻子,看上去沒有多大出息。他草草地隻穿了一套家常半舊白色西裝。新娘卻穿著隆重的白緞子禮服,汝良身旁的兩個老太太,一個說新娘的禮服是租來的,一個堅持說是借來的,交頭接耳辯了半日。
汝良不能不欽佩沁西亞,因而欽佩一切的女人。整個的結婚典禮中,隻有沁西亞一個人是美麗的。她仿佛是下了決心,要為她自己製造一點美麗的回憶。她捧著白蠟燭,虔誠地低著頭,臉的上半部在障紗的影子裏,臉的下半部在燭火的影子裏,搖搖的光與影中現出她那微茫蒼白的笑。她自己為自己製造了新嫁娘應有的神秘與尊嚴的空氣,雖然神甫無精打彩,雖然香夥出奇的肮髒,雖然新郎不耐煩,雖然她的禮服是租來的或是借來的。她一輩子就隻這麽一天,總得有點值得一記的,留到老年時去追想。汝良一陣心酸,眼睛潮了。
禮儀完畢之後,男女老少一擁上前,挨次和新郎新娘接吻,然後就散了。隻有少數的親族被邀到他們家去參加茶會。
汝良遠遠地站著,怔了一會。他不能夠吻她,握手也不行——他怕他會掉下淚來。他就這樣溜走了。
兩個月後,沁西亞打電話給他,托他替她找個小事,教英文,德文,俄文,或是打字,因為家裏待著悶的慌。他知道她是錢不夠用。
再隔了些時,他有個同學要補習英文,他打電話通知沁西亞,可是她病了,病的很厲害。
他躊躇了一天一夜,還是決定冒昧地上門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們不會讓一個生人進她的臥房去的,不過盡他這點心罷了。湊巧那天隻有她妹妹麗蒂亞在家,一個散漫隨便的姑娘,長得像跟她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就是發酵粉放多了,發得東倒西歪,不及她齊整。麗蒂亞領他到她房裏去,道:“是傷寒症。醫生昨天說難關已經過去了,險是險的。”
她床頭的小櫥上放著她和她丈夫的雙人照。因為拍的是正麵,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直鼻子。屋子裏有俄國人的氣味。沁西亞在枕上兩眼似睜非睜蒙卑地看過來。對於世上一切的漠視使她的淡藍的眼睛變為沒有顏色的。她閉上眼,偏過頭去。她的下巴與頸項瘦到極點,像蜜棗吮得光剩下核,核上隻沾著一點毛毛的肉衣子。可是她的側影還在,沒大改——汝良畫得熟極而流的,從額角到下頷那條線。
汝良從此不在書頭上畫小人了。他的書現在總是很幹淨。
(一九四四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