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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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霽川不愧是瀝川的兄弟。
    和rene聊了一個小時,知道了很多瀝川的往事。和霽川聊了半個小時,凡是瀝川不想讓我知道的,霽川一丁點也不透露。我們一直在談瑞士的氣候和風光。
    霽川勸我一周給瀝川打一次電話。他說,瀝川肯定很想聽見我的聲音,可是他的病情還不是很穩定。人也很虛弱,不能長時間說話,嚴重的時候還要依賴呼吸器。
    坦白地說,經曆過兩個親人的死亡,我對恐懼比較有抵抗力。瀝川的情形讓我想起父親去世前的那個月。那時我一天能拿到三張病危通知單,每次搶救,我和小冬都守在手術室的門外,盯著牆頭的掛鍾,看時間和生命分分秒秒流逝。一個月下來,我們的心靈已被折磨得疲憊不堪,對恐懼已經完全麻木,隻知道聽從醫囑,照顧病人,努力配合一道又一道的治療程序。有時看見我爸在病床上苦苦地掙紮,生不如死,我甚至悄悄地想,如果我是他不如幹脆去了,也許還是個解脫。
    和rene聊完天的那一周,我夜夜都做惡夢。醒來了便不能入睡。我開始天天吃安眠藥。然後,用劇烈的體育運動來轉移注意力。
    周六我去了體育館,發現因為教師突然請假,這個學期的瑜珈課已提前結束,取而代之的是拉丁舞。瑜珈班的原班人馬,於是又全部進了拉丁舞班,跟著一位從體育學院來的英俊男教練學恰恰。據說這次變動沒有引起任何人的不快。大家的勁頭反而更足了,煆練之餘還可以花癡一把,真是何樂而不為。
    大四的時候,我曾學過一陣拉丁舞。那時我們學校搞拉丁舞大賽,我因為是學生會的體育部長,被指定和另外的一位男生代表英文係參賽。為了拿到名次,我們找了一位資深的拉丁舞老師替我們編舞,晝夜不息地練習,最後拿了亞軍。冠軍是體育係的兩位高手,我們甘拜下風。過了這麽些年,舞步已有些忘記了,可是,因為常去舞廳,偶爾也撿起來秀一把。
    我所在的體育館是我們這個區最大的體育館,拉丁舞班的人數比瑜珈班多了三倍不止,湧進了很多大學生,也湧進了很多男人。
    周六那天,我換好運動服走進教室,看見一個人,高高的個子,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低著頭,有點不自在地站在牆角處——艾鬆。
    開始,我懷疑我走錯了教室。可那些媽媽們都在教室的一角聊天,我肯定沒走錯。然後,我又懷疑艾鬆走錯了教室。物理學博士跳拉丁舞,有點搞笑哦。
    “嗨,艾鬆!”我上去打招呼。
    他看見我,有點窘:“你好,小秋。”
    “怎麽有空來這裏?”
    “我跟著我的教練來的。”
    “你的教練?誰是你的教練?”
    “就是那位——”
    我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位”就是我們的拉丁舞教練。艾鬆解釋說,他原來跟著丁老師在海澱區體育館,現在這邊要丁老師過來,那邊的班剛上了一個月,他不想換老師,就跟著來了。
    我大跌眼鏡:“你……喜歡拉丁舞?”
    “很奇怪嗎?”他知道我怎麽想,表情倒很鎮定。
    “有點。”
    他舔了舔嘴唇,解釋:“我們學物理的,總被人說成是頭腦發達四肢簡單。我想來平衡平衡……”
    “平衡的辦法應當有很多種吧?比如散打班、武術班、網球班、健美班、遊泳班、高爾夫班、保齡球班……”
    這麽多“陽剛”的班他不去,要來這裏?
    他淡笑:“嗯,這些班我也有去。不過,我也喜歡拉丁舞。”
    我沒話了,過了一會兒,我沒話找話:“拉丁舞挺好的。”
    “是啊,”他說,“教練剛才吩咐大家找舞伴。難得我們認識。你能不能做我的舞伴?”
    “嗯……嗯……”我在找借口。
    “放心,我不會踩到你的腳的。”他很真誠地看著我,“我以前學過,不是初級水平。”
    “哦……好吧。”盛情難卻。
    音樂響起,很煽情的拉丁情歌。教練說,先讓大家聽聽音樂,跟著音樂隨便跳跳,熱熱身。
    我問艾鬆:“你說,你不是初級水平,那你是什麽水平?”
    “我曾經代表學校參加過比賽。”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那你至少應當上中級班吧。”
    “教練說,根據報名的情況看,有不少人有中級水平。所以現在大家隨便跳,他先觀察觀察,馬上就分班。從下次開始,這個時間是中級班,下一節課才是初級班。”他慢慢地說,看樣子和那個丁老師混得很熟。
    “哦……是這樣啊。”
    我隻好和艾鬆跳上了。剛跳幾步我就傻眼了。艾鬆的水平雖然趕不上當年我們學校的那對冠軍,和我也是旗鼓相當的。非常複雜的動作他都會,腰和胯別提扭得多到位了。
    問題不在這裏。問題是跳的過程中,他一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眼神有點曖昧。不光我看傻了,全場的女生都傻掉了。
    我們沒有任何準備,卻配合得相當融洽。跳到高潮的時候,他甚至把我舉起來,又拋出去,玩出一套危險的芭蕾動作。音樂還在響,腰也還在扭,我手表上的定時器忽然尖叫了起來。
    今天,這個時刻,約好要給瀝川打電話。
    我說了聲對不起,扔下艾鬆,跑出體育館,掏出電話卡,在手機上按出長長一串數字。
    “hi。”電話那頭傳來很動聽的男聲。
    “瀝川!”
    “小秋,你好嗎?”他的聲音還是很輕,甚至有一點點嘶啞,不過,聽起來精神比上次好些了。
    我頓時感到一陣輕鬆。
    “很好,你呢?”
    “挺好的。”
    “你還需要呼吸機嗎?瀝川?”
    那端沉默片刻,話音明顯地不悅:“是誰告訴你我要用呼吸機?”
    我的頭“嗡”一下就大了十倍。這都什麽時候了,這人病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還要瞞著我?還是不肯讓我知道?他究竟要瞞我到什麽時候?
    沒來由地火了,我的嗓音頓時飆高了好幾度:“瀝川,看在我們認識這麽多年的份上,看在我從來不對你撒謊的份上,麻煩你對我真話,行不行?”
    話音未落,我已被自己咄咄逼人的口氣嚇著了。
    果然,電話那頭,瀝川發出了很含糊的音節,好像要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隻傳來費力的呼吸聲。緊接著便是一陣忙音。
    八字不合,真是大大的不合。瀝川遇到我,不是天災人禍是什麽?我這烏鴉嘴,我又克到他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手忙腳亂地撥電話。便宜的國際卡,要輸入三十幾個數字,混亂中我一連撥錯了三次,才把號碼撥對。這一回,是護士接的,仍舊是生硬的英文:“王先生需要休息,請過些時候再打來吧。”
    “等等!”我大叫,“王先生剛才沒事吧?”
    “他在電話機前等了很久,估計有點累。我們正在給他吸氧,他不會有事的。”
    “可是——”
    電話已經掛掉了。
    我頹然坐倒在台階上。
    月亮在樹梢間浮動。夜風很暖,已經是春天了吧。
    我抱著腿,坐著冰涼的石板上,漫無頭緒地想著一年年逝去的時光。又糾結、又鬱悶。
    惆悵啊……惆悵……
    無奈啊……無奈……
    我反複問自己:沒有瀝川,我可不可過下去?沒有瀝川,生活還有沒有意義?答案很簡單:沒有瀝川,我不是也過了六年嗎?沒有瀝川,我的生活不是也很充實嗎?
    為什麽我還是一副心事重重、很不開心的樣子呢?整整六年,我都沒有盡情地笑過。真的,就算是去看最熱鬧的喜劇,我也會哭,會覺得我其實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癡心妄想、賊心不死,明知是鏡花水月,也要破釜沉舟。
    街燈忽明忽暗,飄滿孜然的香味。
    我雙眼噙淚,坐在台階上,長久地發呆,腿漸漸有些發麻,正想站起來,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頭看,是艾鬆。
    “嗨,這是你的衣服、你的包。已經下課了。”
    我站起來,接過我的東西,道了謝。
    “你願意我騎自行車送你嗎?”他問,目光很柔和。
    “這裏離我家不遠,”我吸了吸鼻子,向他微笑,“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我陪你吧,反正也順路。”他堅持。順手拿過我的包,掛在自行車上。
    我們默默地走,一路上,我心情不好,一句話也不說。
    轉過一道街,艾鬆忽然開口:“我姐說,你是個怪人。”
    “怪人?為什麽?”
    “她說,你在cgp沒有一個朋友,男的女的都沒有。不是說你不招人喜歡,而是你,嗯,好像不需要朋友,好像對外麵的世界不感興趣。”
    我看著他,愕然。這就是艾瑪對我的印象嗎?這麽消極?
    “不感興趣?”我申辯,“不會吧!我參加素食協會,我有瑜珈課,我泡吧、我跳舞、我遊泳、我跑步——我一直和外麵的世界打成一片。”
    在內心深處,我知道我在撒謊、在狡辯。如果說瀝川的離開導致了我心靈的死亡,這有點過分。如果說這導致了我的靈魂進入冬眠狀態、導致我感官失靈、社交退化、信仰危機,這絕對沒錯。
    他轉身看了我一眼,目光莫測:“我指的是心靈,不是身體。”然後,他又說:“你看上去笑眯眯的,可是真要笑了,又皺著眉頭,好像你剛喝了一杯膽汁……”
    艾鬆說得很來勁,卻忘記了一條真理,那就是:煩惱重重的人是不願意被人分析她的煩惱的。
    我很不客氣地打斷他:“stop,艾鬆同學!我知道你是搞研究的。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對我產生研究的興趣。我不想當粒子。我不喜歡被人研究。我快不快樂和你沒關係!”
    這話說完我有點後悔,其實平日我從不無緣無故地攻擊別人。誰讓他碰上了這惱人的時刻。我的腦子裏全是瀝川。可是,這人麵不改色,不急不怒:“你知道‘蝴蝶效應’嗎?”
    “……”
    “一隻南美洲的蝴蝶在熱帶輕輕扇動一下翅膀,會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你今天掉下的一滴眼淚,可能會導致巴西的一場洪水,也可能會導致明年冬天的一場暴雪。你的快樂與世界有關,當然也就與我有關。我們都是相關的。”
    “艾鬆同學,第一,我不想被你‘物理化’。第二,請你討論問題時,背景不要老是全球氣候或者宇宙相關。相關不相關,不由你來說。比如,我和你就是不相關,因為是我定義的。我和另外的某人,就是相關的,也是我定義的。他不來和我相關,我也要和他相關……”
    這話沒說完,我的眼睛就酸了,忍不住哽咽:“我上輩子招誰惹誰了?我怎麽就倒了八輩子的黴呀……”
    六年了,我從沒有和任何人討論過我和瀝川的事。自己捂著嚴嚴的,好像是個什麽機密。我不告訴小冬,怕他為我難過。我不告訴同學,怕她們取笑我。我更不敢告訴同事,怕她們直接說我慘:“看,這人真是命苦,年紀輕輕的,爸爸死了,媽媽死了,又被男朋友無情地甩了。”寧安安是我唯一可以傾訴的閨蜜,畢業去了上海,打算嫁給修嶽,在她麵前,我也不好意思多提……今天,我居然在一個不大認識的陌生人麵前發泄了,足證我的意誌已經被瀝川消耗得差不多了。
    見我臉上有淚,艾鬆掏紙巾給我,問了我一個不相幹的問題:“對了,你吃羊肉串嗎?”
    滿街燒烤味,很誘人啊——
    “……不吃,我吃素。”
    “有素的呀。他們也烤豆腐、烤菠菜、烤土豆片。”
    “吃可以,我請客。”
    “行呀。反正我們搞物理的也窮,軟飯都吃習慣了……”
    “噗——”我忍不住笑了。
    我們隨便找了一個攤位,板凳有點髒,我剛要坐下,艾鬆攔住我,用餐巾紙擦了擦凳子。他要了一瓶啤酒,點了十串羊肉串,我點了一碟子的烤素食:豆幹、玉米、土豆、菠菜。我們都強調要“加辣”。
    艾鬆和我一樣,無辣不歡,越辣越好。
    “你不是北京人嗎?”我問。
    艾鬆長得不大像北方人,他的口音倒是標準的普通話。
    “我是成都人,在北京上大學。我爸媽都是成都人。成都人聚在一起,就喜歡幹四件事兒——”
    “哪四件事兒?”
    “吃點麻辣燙、搓點小麻將、看點歪錄相、談點花姑娘。”他用成都話說,軟軟的,怪搞笑。
    “難怪你堅持獨身主義,一輩子沒人管你,可以一輩子玩下去。”
    “是啊。這是個很好的生活方式,建議你試試。”
    “可是,”我咬了一口豆腐,問了一個實質性的問題,“生理問題怎麽解決?”
    他正喝啤酒,差點噴掉:“生理問題?”
    “就是……嗯,那個?”
    “那個?哦——那個。為了堅守這種生活方式,隻好犧牲掉啦。就像你為了吃素,就得犧牲掉肉菜一樣啊。”
    輪到我噎住了:“這個……容易嗎?”
    “不容易……,但可以克服,凡是困難,克服克服就沒了,對吧?”
    “是不是因為你們學物理的,沒什麽機會遇到合適的女生?”
    “這倒是真話。物理係的女生不多,如果有的話都特別橫,就是橫,也早被人搶光了。”
    “像你這樣傑出的也沒搶到一個?”
    “我在高中的時候就被女生搶走了。”
    奇怪了,我說:“這麽說來,你有過女朋友?”
    “嗯。”他說,“我和是我的女朋友一起出國的,我學物理,她學生物,我們都是博士。過了一年,她愛上了別人。為了嫁給他,把我們的孩子都打掉了。”
    他的表情很淡,好像在開玩笑,我愣了愣,說:“怎麽會這樣?你們談了多久?”
    “八年,從高中開始。”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八年抗戰,毀於一旦。”
    “那你還這麽樂?”我有點佩服他了。
    “我不樂怎麽辦,跳樓啊?投江啊?”
    “唉,艾鬆,我覺得咱們得握握手。”我真地伸出手給他握了握。
    “怎麽,你也被人甩了嗎?”
    “到目前為止,算是吧。正在over中。”
    “吃東西吧。”他說,“感情的事兒沒法勸,你盡量把感覺器官轉移到嘴上就可以了。”
    “你是說飲食療法?”
    “對。推薦你一種食品,專治失戀的。”
    “什麽食品?”
    “牛肉幹。”他說,“真的,那東西吃起來特別咬牙切齒——有一種‘壯誌饑餐胡虜肉’的感覺。不信你試試,我向很多人推薦過。”
    我大笑。
    吃了近一個小時,艾鬆送我到公寓的門口。我對他說:“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客氣。”
    我掏鑰匙,轉身開門,艾鬆忽然說:“周六我們所有個聚餐會,不少專家要來,很多家屬也參加,為了不讓工會主席關心我,你能不能替我cover一下?”
    我覺得,這個要求挺合理,也許將來我也需要他的cover。
    “行啊。”
    我住的公寓旁邊有一顆巨大的梧桐樹。每天進門之前,我都要沿著梧桐的樹杆往上看,一直看到天上,再從天上看下來,一直看到樹根。這是我每天唯一的一次眼保健操。
    然後我打開門,看見mia在床上打盹。我到廚房洗了昨天的碗,一個。找到茶杯,倒掉昨天的茶,一杯。幫mia洗澡,又用吹風機給她吹幹。然後打開電腦加班做翻譯。這一周我天天擔心瀝川,精神難以集中,耽誤了不少工作。我在屏幕前埋頭苦幹了兩個小時,精疲力竭。洗澡上床,聽著收音機的古典音樂、睜眼望著天花板,心緒紛亂,無法入睡。
    時鍾漸漸地指向淩晨三點。我爬下床找安眠藥,瓶子是空的,全部吃光忘了買。我在客廳裏做瑜珈,越做越精神,幹脆穿上運動服和跑鞋出門到大街上跑步。跑累了就睡得著了。
    我所住的小區臨著一條大街,街燈明亮,偶爾有車輛穿梭而過,兩邊都有通宵的舞廳和網吧,相當安全。跑步是治療失眠的有效方法。我圍著小區跑了一圈,氣喘籲籲,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響了。
    是個陌生的號碼,很長。
    神經病,是誰半夜三更地找我?惡作劇還是惡意騷擾!直接按紅鍵掛掉。
    過了一分鍾,電話又響起來了。這回我不耐煩了,打開手機就衝著裏麵的人吼:“喂,你誰啊,撥號碼認真點行嗎?麻煩你看一下時間,現在是淩晨三點半!”
    那邊的人顯然鬱悶了,過了半天,才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對不起,是我。瀝川。”
    我還在跑步,正在通過一個很小的十字路口,聽見瀝川的聲音,忘了看燈,一輛車從後麵駛來,戛然然止,裏麵的司機衝我破口大罵:“龜兒瓜婆娘,男人死了嘛啷個嘛!”
    我趕緊退回人行道,乖乖等紅燈。
    “這麽晚,你還在外麵?”司機的“川罵”,瀝川顯然聽見了。
    “我……”咽了咽口水,“跑步來著。”
    “看見你還在網上,以為你沒睡。”他說,“安眠藥吃光了?”
    “嗯。”
    “深更半夜地你還在外麵跑步?知道外麵有多亂嗎?馬上回家,聽見沒?”這人一定是喘過氣來了,口氣頓時就橫了。
    我想說,要你管啊,你是我什麽人啊,關你屁事啊。轉念一想,阿彌陀佛,我謝小秋不跟病人一般見識:“我正往家裏跑呢。”
    溫州回來之後,瀝川鐵了心的要和我了斷,從不給我打手機。現在惠然來電,我頓覺受寵若驚、三生有幸、大有戚戚然不勝感佩之意。
    一溜煙跑到回公寓,打開鐵門,顧不上喝水,我坐在床上對手機說:“瀝川,找我啥事兒?”
    “沒什麽事……”
    “你好些了嗎?”我還在喘氣,“可以多說話了?”
    “好多了。”他頓了頓,說,“我隻是偶爾地需要一下呼吸機,一、兩次而已,你別聽人家亂說,別想得那麽嚴重。”
    我承認,呼吸機的事兒,不能上網看多了圖片。
    “瀝川……”我問:“那你,是不是很痛?”
    “哪裏很痛?”
    “他們……是不是將一根管子——”
    他迅速打斷我:“不是。呼吸機有不同的種類,你的想象力不要那麽豐富,好不好?”
    “那你的全身,還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了。”他說,“現在挺舒服的。”
    “你挺舒服地……躺在醫院裏?嗯?瀝川,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話嗎?”
    “嗯。平時我很忙,沒時間休息,現在正好趁機休息一下。所以,你不要擔心。”他在那頭,輕描淡寫。
    “對不起,今天我發脾氣了。我聲音是不是很大?說話是不是很粗暴?你是不是很生氣?”完蛋了,徹底瓊瑤了,真是一點脾氣也沒了。
    “小秋,”他一字一字地說,“永遠不要對我說對不起,你沒有任何對不起我的地方。”
    “那你現在——為什麽又要打電話過來?安慰我嗎?”
    “我隻想告訴你我一切平安,讓你放心。”
    “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還有一段時間。”
    “那就是說,你還病著。”
    “小秋,不要老是糾纏這個話題,好不好?想點開心的事。”
    “你都病了,還要我開心,你以為我不是人啊!!!”嗓門又高了。
    “……”那頭不說話了。
    “瀝川,你說話!”
    “……繼續move on,聽見沒?”
    我覺得,他的病一定是好多了,不然口氣也不會那麽凶,而且,還有點不耐煩。我在想,我要不要又跟他吵。還是不要了吧。
    “行啊,今晚我就找男人去。”我生氣,“那個物理博士剛送我回來,我這就打電話,問他今晚想不想要我。反正跟你在一起,就倆瘦人兒,我還嫌咯硬呢。”
    “要你move on,不是要你亂來。你想得愛滋病啊。”他又數落我。
    “瀝川,”我認真地說,“給我五年好不好?讓我好好照顧你。我隻要五年。五年之後你若還要我走,我一定走,絕不和你鬧了。”
    很久很久,他沒有說話。
    “瀝川——”
    “對不起,”他的聲音淡淡的,“很對不起——我沒有五年可以給你。”
    我的眼淚簌簌往下落,帶著哭腔對他嚷嚷:“那你就別管我了,我還得出去跑步!”
    “等等,別去!”他說,“我有辦法讓你睡著。你先躺下,鑽到被子裏。”
    “……”抽泣。
    “別哭了,躺下了沒?”
    “躺下了……”
    “我給你念一段《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追憶似水年華)》吧。”
    “瀝川我要***……”
    “我在蘇黎世,你在北京,怎麽***啊?小姐?”
    “精神上的……不如你給我念段********吧。”
    “不行,那你隻會越聽越興奮……”
    “那你等我睡著再掛……”
    “行啊。你閉上眼睛,我開念了。”那頭傳來瀝川性感的低音:“longtepe souche de bonne heure...”
    奇效啊!我一分鍾就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