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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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夜裏,廚房的老式冰箱都發出枯燥的嗡嗡聲。某個部件破損了,壓縮機每隔十分鍾啟動一次。我向房東報告多次,他拒絕派人修理。原因是一,啟動頻繁並不說明冰箱不能工作。恰恰相反,這個冰箱照常致冷。二,修理冰箱的費用太高,不如買個新的,他也不富裕,不準備花這筆錢。
我在嗡嗡聲中無法入睡,隻好研究天花板上的圖案。夜半時分,我頻頻地去開冰箱找東西。以為肚子填飽了人會困,實際上不是這樣。我覺得燒心、胃疼、胸口堵得慌,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天亮。
連續四周,我沒收到瀝川的任何電話。打給他的電話都是護士接的,回答千篇一律:“王先生正在治療,不方便接電話。”我給rene發短信,rene告訴我,瀝川的病情不穩定,時好時壞,經常發燒,藥物反應也很大,所以總也不能出院。rene的一大優點是他很誠實,如果有一件事他認為不應當說,他會隱瞞,但他不會故意騙人。
連續失眠四周,我得了偏頭痛。這個毛病以前我通宵寫論文或做翻譯時也會有,但壓力一解,症狀就會立即消失。這一次不這樣,發作起來半個腦袋都麻木了,跟抽了筋似地。周二下班時,我頭痛欲裂,買了一瓶阿斯匹靈,順路去了小區裏的一家盲人按摩店。
按摩先生姓徐,在這一帶從事這個行業已經有七年的曆史了。小區裏的人,特別是老爺爺老太太們都認得他。徐先生是從湖南的一個小鎮來北京打工的,除了雙目失明之外,長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材。憑著這一手按摩的功夫,在小區裏租了間一樓的房子,做起了生意。他幹得不溫不火,累了就關門幾天,出去喝茶休息,沒有想把生意做大的野心。所以,錢掙得不是很多。但他手藝高超、服務周到,回頭客常來,一天十幾個小時,也都安排得滿滿的。其實小區周圍的按摩店不少,大家也不覺得他很特別,因為收費低廉,才有很多人光顧。可是去年小區裏卻爆出一條關於他的新聞。他娶了一位住在這個小區裏的女人當太太。那女人雖然離過婚,但長相不錯,年紀比他小,而且是位大學老師。大家都覺得徐先生豔福不淺。
“放鬆,肩部放鬆。我先按肩,再按頸,再按頭……整個過程你都可以閉眼睛。”徐先生用催眠式的湖南普通話對我說。
“我最近老是失眠、頭痛。”
“吃了藥嗎?”
“安眠藥、阿斯匹靈算嗎?”
“也行,嚴重了得看醫生。”他說,“你好久沒來了,快半年了吧。”原來,他聽得出我的聲音。
我看見他的雙肘上各磨出了一個黑色的雞蛋那麽大的繭子。這幾年他大約按過上萬人吧。
他的指根柔軟,有時又很堅硬,順著我的經脈慢慢揉捏。我正打算閉上眼睛,忽然看見他的窗台上放著一個狗屋,裏麵居然養著一隻小狗。吉娃娃。
我對狗不是很感興趣,不過我知道艾瑪喜歡狗,她也養了一條吉娃娃,說是價格不菲,每個月的打理也很貴。她倒不是養不起,但中午吃飯時候也常常抱怨,說這種狗嬌貴、難伺候。
我忍不住問他:“啊,你有一隻吉娃娃?”
“是啊。”他很得意,“它是不是很可愛?”
“很貴吧!”
“有一點羅,幾千塊呢。”
天啊,我在心裏算,幾千塊,他要按多少人才掙得回來啊。
“是你太太買的?”
“我買的。她喜歡,我就買了。每天我們一起散步都帶著它。這狗太小,上次還差一點弄丟了呢。”
他的臉上洋溢著幸福。
我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問:“徐大哥,當初談戀愛的時候,是你追的你太太,還是你太太追的你?”
“是她追的我,追得緊緊的。”他兩嘴一彎,用一種打趣的語氣。
“那你,追過她一點點沒有?”
“沒,壓根兒沒有。我是外地人,又是個瞎子,靠自己的手藝掙點錢,夠生活就滿足了。老婆孩子什麽的,想都不敢想。”
“這麽說,你一直拒絕她?”
“嗯……差不多是這樣吧。後來我們就好上了,也就不分誰追誰了。”
“大哥,我也追一人,他死活不答應。”
“那人家也許是不願意……”
“不是,他有病,不想連累我。”
“那你用力追嘛。”
“我用力了,什麽法子都想過了,人家還是不理我。”
徐先生停住手,站到我麵前,用茫然的眸子空洞洞地盯著我:“人家不理你,難道你就不會去理他?我覺得,你一定還是沒盡力。”
我對瀝川,要怎樣才算盡力?
出了按摩店,我直奔自己的屋子,從抽屜裏翻出一本護照。
幾個月前,還是在九通的時候,愛掙外塊的唐玉蓮幫我辦過一本護照。她說,她私下裏和幾個旅行社有聯係,問我業餘時間願不願做導遊,掙外塊之餘,還可以逛一下新馬泰。外塊我倒是掙過幾次,新馬泰卻一次也沒去過。護照就一直沒用上。我打電話給唐玉蓮,求她給我辦個瑞士的旅遊簽證。
當天下午,照她的指示,我填了幾張表,又買了到蘇黎世的來回機票,過了不到一周,簽證就批下來了。
“你去瑞士幹什麽?歐洲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我給你介紹一個旅遊團,三萬塊錢玩七個國家,怎麽樣?”唐玉蓮在電話裏勸我。
“去看一位朋友。”
“就住兩天一夜?太短了吧?來回機票都去掉七千塊呢!”
“工作緊張,不能多待,回來還有幾個翻譯要due。”
“行,記得到銀行去換點瑞士法朗,不要歐元。有些店不收歐元的。要我順便幫你訂旅店嗎?”
“麻煩你給我幾個地址吧,要便宜的,靠近機場。如果我找不到別的住處就住旅店。”
出國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大事,但出國兩天,對我而言不過是去了一趟九寨溝。我簡單地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坐上了北京去蘇黎世的飛機。周三下午五點半出發,蘇黎世時間早上六點十分到。臨行前,我給rene的msn發去了一條信息,告訴他我的起飛時間和航班號,如果方便的話,麻煩他到機場接我一下。雖然這段時間霽川和rene都在回避我。可是每次我發信息rene都會回複,盡管可能回答得很短。如果rene沒收到信息也不要緊,我就把這趟出行當成是自助旅行。
其實我根本不指望能見到瀝川,隻想看一眼瀝川生活的城市,我就滿足了。
黎明時分,飛機越過清晨的薄霧和一道道森林、山丘,準時到達蘇黎世機場。我沒有大件行李,隻有一個隨身帶著的小號旅行箱。便跟著大隊人馬坐著快捷電車從第二航站駛到第一航站出關。
機場裏沒有太多旅客,顯得很空曠。方形的坐椅、冰涼的大理石地板、黑色的現代雕塑都給人一種疏離的味道。高高的鋼架天頂,充滿未來感的灰色主調讓人好像走進了太空世界。所幸上下電梯時能看見巨大的紅色牆壁、酒吧裏點著溫暖的燈光,還有幾道種著綠藤的玻璃幕牆,讓我感覺又回到了東方。
關檢非常順利,出站口裏站滿了接機的人。不少人高高地舉著牌子。
我沒有看見rene。
在出站口等了三個多小時,仍然沒見rene影子。我開始責備自己太魯莽。以為給rene發了信息就一定會收到。rene有可能很忙、也有可能忘記打開msn。何況他還是夜貓子,白天會睡到中午才起來。
中午很快就到了,我饑腸轆轆,跑到不遠處的一個小吧買吃的。招牌上的菜名我一個不認得,索性胡亂地點了一個。賊貴且不說,拿到手上的竟是一個不到巴掌大的三明治。我三口就吃完了,不敢在小吧久留,怕rene來了找不著我,仍舊等在出站口。
一直等到下午一點,終於坐不住了。跑到電話亭給瀝川打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就接通了。
“古藤塔克。”優美低沉的男聲。
有點不尋常哦,不是護士,居然是瀝川直接接電話。
“瀝川!”
“小秋?”尾音高高上揚,很吃驚的語氣。
“嗯,是我。我有點事想找rene,你有他的手機號嗎?”
“有,”他說,“rene和霽川在意大利,你找他有急事?”
我傻掉了:“rene……在意大利?我……沒什麽急事,……是翻譯上的事兒。”
“他昨天剛走,”他頓了頓,說,“如果是翻譯上的事,你找我也一樣。”
“跟你沒關係,再見,下次聊。”我準備掛掉電話。
“等等!”那邊傳來一聲大喝。
“啥事?”
“你在哪裏?”他陰森森地問。
“還能在哪裏?北京唄,cgp辦公室。”
“為什麽電話id上寫著蘇黎世機場?”
完了,穿幫了!嗚!我矢口否認:“不可能,我明明在北京。你的電話機有問題,我掛——”
“謝小秋,不許掛!”瀝川在那頭不耐煩地打斷我,粗著嗓門問:“你是不是在蘇黎世機場?”
“……嗯。我是來觀光的,明天就走。”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幾度,“我,我不是來找你的。”
“你身上有筆嗎?”他說,語氣忽然變得出奇地冷靜。
“有……”
“記下來:xxxxxxxxx,這是我的手機號。”接著,他又報了一串德文,把字母一個一個地拚給我,“這是我的門牌號。有一把備用鑰匙放在門口右邊花盆的墊子裏。萬一我沒有找到你,你通過手機來找我,或者直接去我家,記住了嗎?”
“瀝川……你別來找我啦。我——”
“我問你,剛才我說的話,你記下了沒有?”
“記下了。”
“怎麽去我家,你知道嗎?”
“坐……坐公共汽車?”
“笨!”
“坐……地鐵?”
“笨!”
“坐……坐出租?”
“這還差不多,你身上有瑞士法郎嗎?”
“有。”
“把地址給司機看,對他說‘fahren sie mich bitte zu dieser adresse!’(譯:請把我送到這個地址)他會把你帶到我家門口。”
“說得太快記不住。再重複一遍?”
“算了,別坐出租了,當心遇到騙子。三十分鍾之後你若是還沒看見我,就每隔五分鍾給我打個電話,行嗎?”
“行。”
“現在,你是在出站口,對嗎?”
“嗯。”
“哪兒也別去,我來接你,估計需要三十分鍾。”瀝川在那頭威脅我,“我若是沒接到你,又沒收到你的電話,我會報警的你知道嗎?若是你失蹤了或者有個三長兩短,我就馬上跳樓,你聽明白了嗎?”
“聽,聽明白了。”
電話掛掉了。我鬆了一口氣,去那個小吧買了一個冰淇淋,這才想起來我已在出站口翹首以待地等了六個小時,兩條腿都酸掉了。
三十分鍾之後,瀝川果然出現在機場。他坐著一個小巧輕便的輪椅,正要從電動玻璃門外進來。
機場大廳裏或走或坐,有著數不清的穿西裝的男人。而我卻能在瀝川出現的第一秒認出他,腦海中同時閃出詩人龐德的名句:
人群中這些麵孔幽靈一般顯現,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花瓣數點。
對我來說,瀝川便是濕漉漉的人群中唯一的光芒。我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心浪如潮、愛恨交加。我們有多少天沒見了?八十天了吧!每次分別都那麽長,長到足以淡忘了他的容貌,長到所有恨都消失了,所有的傷都愈合了,轉眼間又變成了愛。
瀝川仍然是那樣引人注目。所行之處,行人紛紛側目。他穿著件修閑的西裝,頭發用發膠抹得豎了起來、襯著他那張眉宇分明的臉,更加瘦硬迷人。瀝川看見我,冷峻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絲笑意。
“hi!瀝川!”我拎起箱子,向他奔去。
到了麵前,我忽然停頓,在和他隔著一臂的距離站住了。
有四個星期沒理我,不知道瀝川的氣消了沒有。我冒然前來,肯定又讓他心煩。在這種情況下見麵,哪種禮儀更為合適?擁抱?還是握手?
猶猶豫豫之間,瀝川向我伸開雙臂:“過來,冒失的小丫頭。歡迎你來蘇黎世。”
我撲到他的懷裏。瀝川用力地擁抱我,用他長了胡子茬的下顎在我的臉上狠狠地紮著。我摸著他的瘦臉,嗬嗬傻笑:“胡子長了哦。”
“怕接不到你,來不及刮了。”他再一次摟住我,摟得緊緊的,我有點喘不過氣,同時也弄不清是因為他站不穩才需要摟著我,還是他就是想摟著我。總之,他幾乎有三分之一的重量壓在我身上,我圈著他的腰,一動不動的支持著他。
瀝川太輕了,瘦得也很厲害。不過看上去倒很精神,隻是行動遠不如健康的時候敏捷,手腕上還戴著住院病人的塑料手環。
我打量著他,心頭隱隱作痛。
“你坐的是早上六點十分到的那一班嗎?”他問我。
“嗯。”
“那麽,你在這裏已經等了有足足七個小時?”
“沒有那麽長吧……”
“餓了沒?”
“吃了一個三明治。”
“還行,沒傻到家。”
他帶著我走出航站,車就停在路邊。一位司機模樣的外國人跟我說了一句德語,瀝川介紹:“這位是我爺爺的司機費恩,他問你好。”我用英語問候他,顯然司機聽得懂,向我笑了笑,很靦腆。
瀝川拉開車門,伸手擋住我的頭頂,將我送進車內。他緊接著坐進來。我找到安全帶,瀝川一把接過來,說道:“我來。”一手抓著車頂的扶手,一手找到銜口替我扣好。我怔怔地看著他為我忙來忙去。都病成這樣了,還這麽紳士。
車內很寬敞,瀝川的長腿居然可以伸直。
我有點訕訕的,不好意思說話。心裏一個勁兒地後悔不該給瀝川打電話,把他從醫院裏招出來。他的家人若是知道了,不知會怎樣埋怨我。
見我一言不發,瀝川問道:“在機場裏等了這麽久,累不累?”
“不累。”
“為什麽不早點給我打電話?”
“我……無意打擾你,一直在等rene。”生怕他不相信,我掏出一張五顏六色的車票,“你看,我還買了觀光車的車票呢。”
他接過車票,在手裏研究:“我在這裏住了這麽久,都不知道觀光車的車票是這樣子的。”
“別掉了,明天我還得用它呢。”我把票收回來,放進口袋裏,又掏出一張卡片遞給他,“我朋友給我介紹了幾家旅館,都離機場挺近的。你幫我參謀參謀,看看哪家好?”
他看了看卡片,問我:“什麽叫作‘好’?”
“包早餐、有洗澡間。一天最好不要超過兩百瑞士法郎。對了,你們這兒的電壓是多少伏?”
“二百二十伏。”
“謝天謝地。我可以安全打開電腦。”
他莞爾:“計劃得還挺周到。我若不叫住你,你也就蘇黎世一日遊了,對吧?”
“人家艾瑪洪都拉斯自助遊都去過了。”
他忽然掏出手絹捂住嘴,輕輕地咳嗽。
“要喝水嗎?”我從包裏掏出一瓶飛機上發的礦泉水,塞到他手中。
“不用,謝謝。”
過了一會兒,他說:“既然來了,就多住些時候吧。”
再大條的人都聽得出,這不是很熱情的邀請,淡淡的語氣,不冷不熱。
“買好了回程機票,明天下午回北京。”
“機票可以改。”
“明天肯定回去,單位裏有不能耽誤的事兒。”
“不可改變了?”
“嗯。”
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歎了一口氣,他換了一個話題:“那這兩天你不吃素,行不?這裏好吃的東西都不素。素的都不好吃,都不如北京的素菜館好吃。”
“你怎麽知道我愛吃?我就不能愛點別的?”
不得不承認,和瀝川在一起最愉快的時光就是一起做菜,或者下館子,我的嘴叼、他的嘴挑,我們倆在飯館裏點菜、折磨廚師都有一套。
“你有兩大愛好,這一個比較容易滿足,我要盡量滿足你。”
我轉頭看他,覺得莫名其妙:“我有兩大愛好,怎麽我自己不知道?”
他眼視前方,似笑非笑:“你知道,隻是沒意識到。”
我茫然的看著他,思索,一低頭,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放在了他的腿上。汗……狂汗……廬山瀑布汗……真是花癡成習慣了。我連忙抽回手。
“現在意識到了?”
“我以為那是扶手。”我麵不改色、鎮定自若。
很快就到了蘇黎世市區。瀝川對司機交代了一句,汽車停下來。他帶著我走到大街上。街對麵有家極大的熱狗店,賣的是各式各樣的煎香腸。烤煙四散,令人垂涎。
瀝川一麵排隊一麵說:“這個店叫sternen grill,以前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就喜歡來吃。我爸說不健康,我就偷偷地吃,一天兩個,晚上不肯吃飯。”
顧客挺多,長長的櫃台,幾個穿白衣服的廚師不停地忙碌。隊隻排了兩分鍾就輪到了。瀝川給我買了一根烤得發黑的香腸和一塊小麵包。師傅用紙卷起來遞給我。
“要芥末嗎?”瀝川指著一旁擱著的一杯杯黃色的芥末醬。
“要的。”
他同時給我買了一聽啤酒,帶著我沿街慢慢走回停車處。
香腸又香又辣,真不是一般地美味。何況我也餓了,走到汽車裏,還沒坐穩,就吃光了,意猶未盡,一個勁兒地吮指頭。
推薦得到了肯定,瀝川笑得很得意:“夠嗎?還要不要?——看來你真是餓壞了。”
“飽了。”我樂滋滋地拍了拍肚子,開始喝啤酒。很愜意、又很茫然地看著汽車沿著一條林蔭大道向南行駛。大道的兩頭擠滿了精品店、百貨公司和咖啡館。盡頭是個大湖。湖邊有碼頭、有船、兩岸有很多擁擠的白房子,湖上綠油油丘陵也點綴著各式各樣的民居。遠處可以看到隱隱的森林和雪山。
“瀝川,咱們去哪裏?”
“回家。”
回家。我的心砰然一動。哪個家?瀝川的家嗎?
瀝川在蘇黎世當然有自己的住處。隻是,和瀝川認識這麽久,他很少談自己的事,也很少提起蘇黎世。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從小受到過虐待,留下了心靈的創傷。其實,瀝川隻是不怎麽健談,和他大哥打電話,也最多一分鍾。而且,我父母雙亡,他盡量回避此類話題,以免引起我的傷感。
“你已經出院了?”
“沒有。我溜出來的。既然你來了,機會難得,總不能讓你在醫院裏陪著我。”
“我願意在醫院裏陪著你,”我擔心地看著他,“你的病沒全好,我不要你花精力陪我,會很累的。”
“不累,”他說,“一切有司機。”
汽車駛向湖邊的丘陵,停在一個橡樹環繞的寧靜院落裏。迎麵一個巨大的草坪,兩旁的春花在濃蔭中怒放。車道穿過草坪,通向一幢兩層樓的白色別墅,底層的長度幾乎是上層的三倍,遠看上去,好像一個大寫的l字。
果然是瀝川的屋子,正門的兩側都有殘疾人專用通道。瀝川對費恩說了幾句話,他開車走了。我拎著行李箱,跟著瀝川進了房間。
室內的設計非常現代,寬敞明晰、色調簡潔、沒有層層疊疊的門框和櫃子,隻有一些最必需的家具。牆上錯落著幾排壁龕,放著從四處搜集來的藝術品,以東方的居多:佛像、青花瓷罐、青銅酒杯、木雕……每個角落,纖塵不染。
“這麽幹淨?”我不禁想起了自己廚房瓷磚上的黑色積垢。房東交房子的時候就有,怎麽刷也刷不掉。瀝川有潔癖,但絕不是天天打掃衛生的人。這一陣子他住院,房子應當空了幾個月吧。
“每天有人過來打掃。”他說,“隻要和清潔公司簽個合同就行了。”
我點點頭,又說:“這房子不是你設計的吧?”瀝川沒有那麽張揚,不會在自己姓名的字母上大做文章。
“室內主要是我哥設計的。衛生間和廚房是我堂兄設計的。二樓是外婆設計的。花園是奶奶設計的,遊泳池是爺爺設計的。這個l形是我爸的傑作——他說這樣人家容易找到我。”
雖然不是瀝川的作品,別墅的設計還是充分照顧到了瀝川的口味,混合著法國的浪漫、德國的嚴謹和意大利的創意。瀝川喜歡大而高的空間,喜歡玻璃,喜歡木地板,喜歡彩色的沙發和黑白色的家具。一層樓的麵積挺大,有好幾個廳,我覺得,把整個cgp的人全塞進來辦公都有餘。他引著我一個廳一個廳地參觀,然後到沙發上坐下來,用搖控器打開落地窗簾。
“那麽,哪一部分是你設計的?”我問。
“大家都搶著設計,沒輪上我。”他聳聳肩,“你若想看我的作品,就得去看我哥的房子。我覺得比我自己的要好看。我還替他們設計了一個酒窖。他們住的地方離這裏不遠,走著就到了。想去嗎?我有鑰匙。”
我淡笑著搖頭,有點妒嫉。如果我有一個姐姐或者妹妹,或許能有這樣親密的關係。父親去世後,小冬忽然長大了,變成了一個男人了,他還是很關心我,隻是話越來越少,見麵的時間也短,打起電話來,都被這樣那樣的事占住了。人長大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那種親昵和友愛裏含著分寸了。
“那你想喝點什麽?”
“有咖啡嗎?”我有點犯困。
“要不要?”
“你會做?”
“有機器。要不要來看?”
他帶我去了廚房。拿出一個精致的咖啡杯,放到咖啡機的頂上預熱。冰箱裏有新鮮的咖啡豆,他拿出一包,磨了一小碗,先做了一小杯espresso。我嫌太苦。他用蒸汽將牛奶加熱,給我做了一杯地道的cappuccino。倒上一層厚厚的奶沫,他用一隻筷子輕輕一劃,泡沫分開了,變成一片葉子。又用筷子蘸著咖啡在當中點了幾下,葉子又變成了一隻兔子。
“這個你也會?”我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他。
“我爺爺教我的。他最拿手了,會畫好多種。當年的情書都寫在泡沫上。”
“你教我,好不好?”
“先學簡單的。關鍵是倒牛奶。”
他又做了兩杯cappuccino,把著我的手,將濃濃的牛奶往咖啡裏倒,倒滿之後,驟然地停住。又將筷子遞給我,手臂從背後環上來,捉住我的右手,一步一步地教我。
“這樣的……左邊一劃,右邊一劃。再微微往下一點,成了。”
一股淡淡的咖啡味從身後漾過來,有意無意間,他的臉從我的額邊劃過,那麽熟悉的親昵,頃刻間就有了。我禁不住回頭,仰起臉,他的唇在那裏等著我。可是,等我靠近時,他卻往後一退,避開了。這麽多年過去了,瀝川對於我還是充滿了誘惑,他總有讓我驚奇的地方,我似乎永遠不知道他還會些什麽。
我一共畫了三個娃娃,自己喝一杯,瀝川喝一杯,剩下的他要倒掉,被我勒令做成凍咖啡放冰箱裏了。我捧著杯子,坐在廚房的吧凳上,看著瀝川仔細地將流理台收拾幹淨。進屋的時候他脫下了義肢,在廚房裏忙碌時懶得用拐杖,一條腿跳著,我看得頭暈,對他說:“你歇一會兒,行不?”
他拾起拐杖,問我:“後麵有花園,想看看嗎?”
我指了指天花板:“上樓是什麽?”
瀝川的書房、繪圖室和臥室都在樓上。樓梯又寬又長,上麵鋪著防滑的地毯,當中有一道專門為他設計的扶手。我有點奇怪瀝川為什麽要建一個有樓梯的房子,他上下樓又不方便。可是到了二樓我卻明白了。二樓正對著大湖,湖上白帆點點、野鴨群群。遠處雲煙繚繞、青山隱隱。從沙發上展目,那大湖浟湙瀲灩、浮天無岸、天光雲影、盡收眼底。
“這麽好的lakeview,後麵又是山,房價一定很嚇人吧?”
“是挺貴的,不過我沒花錢,”他眨眨眼,“我爺爺送的,生日禮物。”
我吐了吐舌頭:“那你……好意思要啊?”
“不好意思,”他說,“也推辭不掉。嘿嘿。”
“哪間是你的臥室?”我問。
“臥室謝絕參觀。”他趕緊走到一個房間,把門關掉了。
“為什麽不能參觀?莫非裏麵還睡著一個女人?”我搶過去,將門擰開了一道縫,探頭進去。
瀝川的臥室黑白分明。黑色的床架,白色的衣櫃。紫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單,上麵堆著七八個淺灰色的枕頭。
床對麵的牆上掛著一張十二寸的照片,紫色的相框。背景是遠遠的街燈,後麵是昆明的金馬坊。裏麵的瀝川側對著我,幫我攄過一縷飄在臉上的頭發。眼眸盡是關愛之意。這是瀝川和我唯一的合影。走的時候居然沒留給我,連底片也帶走了。為此我怨念了很久。
那五年我苦苦回憶瀝川,他的身影卻像一把抓不的沙子從指間流逝。他的容貌在記憶中日益模糊。隻因我的手中沒有一張他的照片。在網上我隻google出一張郵票大小的頭像,很低的清晰度,卻一直保存在電腦裏。這個小而模糊的頭像便是五年來我回憶瀝川的全部線索。
我默然凝視著那張合影,往事一幕幕地閃現。
那麽多年的折磨,忽然間都變成了甜蜜。
床頭櫃上放著一個白色的台燈。旁邊擺著三個手掌大小的相框。鮮豔的色彩,活潑的外景,是六年前瀝川給我拍的獨影,十七歲的我,穿著各式各樣的裙子。那時的我真小,一臉的稚氣,看上去果然像個高中生。以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一臉陽光,笑容燦爛,在鏡頭麵前毫不扭捏。
緊接著,我的心就抽緊了。
大床右側有一個不鏽鋼的點滴架,架上裝著靜脈輸液儀。地上還有兩個氧氣瓶。旁邊的矮櫃裏放著幾瓶藥、一個血壓計。床頭上方,還懸著一個供病人起身用的三角型吊環。
看來,這裏不僅是瀝川的臥室、也是他的病房。瀝川長期臥床的那幾年,大約是在這裏度過的。
掩上門,回到二樓的客廳。瀝川不知何時已坐在沙發上,透過玻璃長窗,默視遠方淼淼的湖水沉思。
“瀝川——”
我叫了他一聲,坐到他的身邊。他抬頭看我,目光複雜,心事沉重,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病了,而且病得不輕。”我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不願意告訴我,因為你不想讓我擔心。”
他沒說話,默默的用手摸了摸我的臉。
我找到他的唇,專心地吻他。他不回應,倔強地扭著下巴,想避開我。
“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對自己殘忍,其實也是對我殘忍?你不告訴我,難道我就不擔心了?我寧肯知道真相也不要像現在這樣夜夜失眠、天天惡夢。瀝川,我求你告訴我!告訴我你究竟得了什麽病?”我抱著他,搖晃他的身軀,失聲嗚咽。
“小秋,我寧願你不知道。而且,一切也與事無補。”他平靜地說,話音很冷,“回去後,別再來蘇黎世了。”
“不!”
“我求你。”
我放開他,冷笑了一聲,說:“那你,是不是打算永遠躲在這裏,不回北京了?”
“……”
“是不是,我這一趟,又成永別了?”
“……”
“如果告訴你,我也挺不住了,你會發點慈悲嗎?”
仿佛思索了很久,他安慰我:“……我會回北京。答應過你的事,我會做到。”
“然後呢?”
他搖頭:“沒有然後。你得記住你在關公廟前的誓言。”
我蔫掉了。雙手抱膝,一言不發,沮喪地流淚。
他不來安慰我,身體一直僵直著。
過了一會兒,我抹幹眼淚,突然跳起來,大聲說道:“不行!瀝川!我不幹!我就不履行誓言!讓關公見鬼去吧!讓天雷劈我吧!讓洪水淹我吧!”他急忙掩住我的嘴,目中仿佛燃燒著一團火:“你一定要我說傷害你的話嗎?小秋?”
“傷害我的話你還說少了嗎?說呀!繼續說!”
“謝小秋,拜托你,”他凝視著我的臉,一字一字地道,“停止糾纏我。”
我呼吸瞬時間停止了。血全部湧到頭上。我怔怔地看了他三秒,驀然轉身,大步向門外走去。走得太急,一腳絆在沙發上。他眼疾手快地站起來,死死地拉住我。
“去哪裏?”
“你關心啊?”我冷笑,用力甩開他的手。他拉住我不放,手像鐵鉗一樣扣住我的手腕。
“哪也不許去!”他一把將我扯到他懷裏,“聽見了嗎?謝小秋!你跑掉了,我……追不上你。”
他嗓音喑啞,額上青筋暴現。生怕我跑了,另一隻手還緊緊拽著我的衣服。其實,豈止是追不上,他站都站不穩,剛才我用力一掙,他幾乎一個踉蹌,若不是有我擋著,就摔倒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揚起臉,顫聲說:“瀝川,別以為我可以被人輕易侮辱。你給我一巴掌,罵我是賤人,我馬上就走。真的,永遠也不回來。你要不要試試?”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目中暗濤洶湧,思緒雲影般紛至遝來。
“對不起……”他喃喃地說,“對不起……”
我的心仿佛被針刺了一下,他的樣子很可憐,神色比我還絕望。
“瀝川,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如果你堅持要我離開,我也會答應。”我柔聲地說,“但離開之前我得確信,沒有我,你會過得更好。你是這樣的嗎?你病得這樣厲害,又瘦成這樣,離我們相識的那陣子,差了十萬八千裏。瀝川,你讓我怎麽放心地離開你?你說啊!”
我捧著他的臉,熱烈地吻他。他無奈而又頑固地抵抗著。他忽然歎息了一聲,攬住我的肩,鼻尖在我後頸上輕輕地摩挲。溫暖發燙的呼吸,癢癢地吹過來,有一股淡淡的咖啡味。我伸手環住他的腰。他想要掙脫,被我牢牢地挽住,須臾間,索性偎依過來。
“no...”他仍在躲閃,企圖製止,卻虛弱無力。
“no!”他板著臉又說了一句,惱怒的模樣。我想放開手,已經遲了。
“好吧。”我抽出手,離開了他,乖乖地坐了下來。
他狠狠地看著我,目光灼熱,喉嚨枯澀,強烈地壓抑著:“你,你就這樣啊。”
“那還能怎樣?”我瞪著他,雙手一攤,“送上門了你都不要。”
他拾起拐杖,掉頭去臥室:“我去換件衣服。”
室溫不到二十二度,瀝川看上去卻像是跑了一個八百米,大汗淋漓。
他前腳進門,我後腳跟入。他一個轉身又看見了我,氣不打一處來:“我換衣服,你進來幹什麽?”
“看著你換。”
他愣了一秒鍾,問:“有什麽好看的?”
“就是想看。”
“賊心不死?”
“人家是一片好心,看你需不需要幫忙。”我很真誠。
“哦,幫忙?”他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拿腔拿調地說,“我很需要幫忙。”說罷走進一個開放式的u形衣櫥,裏麵掛著一排排的西服和襯衣。他隨手拿出一件白色t恤和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短褲,塞到我手裏:“拿著。”
接著,他當著我的麵,一件一件地脫衣服,最後,隻剩下了一件背心、一條短褲。
“看夠了沒?”
“沒,”我把t恤交給他,笑容燦爛,“繼續。”
他不理睬我,坐到沙發上,開始穿褲子。然後,摘下手表遞給我:
“麻煩拿下手表。”
我把手表套在手腕上,他又脫下襪子塞給我。
“哎,幹嘛讓我拿你的髒襪子?”
“扔進那邊的洗衣籃。”
把襪子扔到洗衣籃時,他已經穿好了褲子,卻將皮帶扯下來遞給我:“換條皮帶。在那邊,咖啡色的。”
我找到皮帶,幫他扣好,他又說:“對了,錢包忘在西裝裏了。”我找錢包來給他塞到褲兜裏:“還要什麽?少爺?”
“手機和鑰匙。”
“哦……在哪裏?”
“那個櫃子上。”
“離你就一尺遠,不能自己拿呀?”
“我是殘疾人。”
沒好氣地拿過來給他:“使喚完了嗎?”
他指著地上:“拐杖。”
最後,我從頭到尾地打量他:“衣服換好了?”
“換好了。你別老盯著我的腿看,行不?”
“我看的是健康的那條。”
“都不許看。”
“一會兒外麵有風,穿這麽少,不會著涼吧?”這幾天蘇黎世氣候異常,雖說才是四月中旬,竟和三伏天一樣熱。瀝川不僅穿著短袖、短褲,還赤著腳。筆直修長的腿、微微拱起的腳背、白皙的足腕裸露著,深藍色的人字拖鞋上繞著紅色的帶子。勾魂攝魄啊。我立即大腦短路、雙眼發直:“腰痛不?晚上幫你按摩。免費服務,上乘享受。”
“少來,”他冷笑,還在為剛才的事情懊惱,“別動不動就和我起膩。這麽些年的書是怎麽讀的?一見你就跟進了蜘蛛洞似的。”
“是盤絲洞。”我更正。跟這人講過整本的《西遊記》,到頭來就這記性。
不等他回答我又說:“我也去換件衣服。我雖長得不如你好看,不過我有好看的裙子,可以把你比下去。”蹦蹦跳跳地來到樓下,我從行李箱裏拎出一條縷花的白色上衣,一件淺紫色的長裙。見瀝川從樓上下來,我說:“瀝川,幫扣一下後麵。”
上衣的一排鴛鴦扣全在背麵,密密麻麻地有十幾粒。扣到一半,肩頭忽地一沉,瀝川的頭倒在我的頸邊。他開始從背後吻我,下顎頂著鎖骨,溫潤的氣息撲麵而來。一麵吻一麵說:“不成,這麽多扣子沒法扣……太香豔了。”
說罷,不顧一切地將我的身子擰過來,雙手捧著我的臉,一時間,意亂情迷:“小秋,你究竟想把我折磨到什麽時候?嗯?”
“這話我正要問你。”我仰頭直視,不屈不撓。
他凝視著我的眼睛,愛恨交加:“你有完沒完?”
“沒完。”
“停止勾引我!”
“不停止。”
“以後不許給我打電話!”
“偏要打,有空就打。”
“我不接!”
“不接就飛蘇黎世……”
他堵住了我的嘴。我的頭不由得一仰,撞在身後的壁龕上。裏麵一塊白裏透光的玉碗掉出來,“叮當”一聲,摔成幾半。
“不會是真玉吧!”我惶恐地看著地麵的碎片。
“康熙年間的玉器。”
“嗚!”我哀鳴了一聲。
“恨我不?”他悻悻地問,鼻尖的汗,滴到我的臉上。
“不。喜歡你!”
他被激怒了,我忍不住有些擔心:“瀝川,別這樣,你會傷到自己。”
“那你答應我,別再來找我啦!”
“不答應,我要你的孩子。”
他悶悶地“嗯”了一聲,沒說話。過了很久才爬起來,拉著我到浴室裏衝了一個澡。
我靜靜地看著他,忽然說:“瀝川,給我一天好日子,行嗎?哪怕它隻是個氣泡,我也要。”
他的腮幫子緊了緊,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