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番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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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婚後六個月,瀝川的健康狀況漸趨穩定,開始恢複工作。我們仍然住在昆明,瀝川每周會有兩天飛往北京打理cgp的業務。但他的大多數設計稿是在昆明的家中完成的。我所屬的翻譯公司業務也很繁忙,筆譯減少了,口譯的任務卻加重了,我亦頻頻出差。
    結婚後,同事們都以為我會放棄工作做個全職太太,我一向做不慣閑人,瀝川亦表示尊重我的選擇。
    那年七月,瀝川應邀去意大利西西裏島參加一個建築界的年會。在此之前他先趕往瑞士完成了一個商業中心的設計案。我則因為公司接了一個政府旅遊團無法抽身,我們於是整整相別了兩個月。旅遊團的任務剛一結束,我便請了兩個月的長假回瑞士。彼時瀝川已交完圖紙在西西裏開會,他吩咐司機費恩來機場接我,讓我在家中等待四天,他開完會立即飛回來相聚。其實他很想偷溜,可是他的報告偏偏安排在最後一天,而且幾位難得一見的合作夥伴聽說他“出山”了,紛紛請他吃飯,他實在無法抽身。
    蘇黎世機場沒什麽大的變化。
    飛機準點到達。為了避免等行李,我隻帶了一個最小尺寸的行李箱,裏麵裝著我的電腦、未完成的譯稿和幾本剛剛上市用來打發時間的小說。家裏什麽都有,我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拿。
    過關順利,我在出口處黑壓壓的人群中尋找費恩,沒看見他。眼前站著清一色的瑞士人,我有點記不得費恩的長相。
    驀然間,我卻發現了一張中國人的臉。
    那眸子本來是漠然的,一見到我,笑意便如一杯水滿滿地漾了出來。
    居然是瀝川!
    我驚訝地飛奔過去,撲到他身上。
    他將我用力一摟,在我額上重重地吻了一下,上上下下地打量:“是什麽旅遊團啊?曬得這麽黑?”
    “不能用黑這個詞,得用麥色。”
    “好吧,曬得這麽麥。”
    “‘麥’不能做形容詞——”我打趣。
    他穿著一套純黑色的西裝,係著一條細細的銀灰色領帶,頭發梳得一絲不亂。
    不是說抽不了身嗎,他居然早我一天趕回蘇黎世。
    “會開完了?”我問。
    “沒呢,我溜出來接你。跟我去西西裏好不好?”他拉住我的手,“賓館樓下有很大的遊戲機室,你可以天天打遊戲。得空我帶你去看火山——活火山,還冒著煙呢。”
    他像個小孩子那樣央求我,我看著他連連苦笑。
    瀝川是個實實在在的工作狂,一旦接了活就開始日夜顛倒、飲食混亂,忙起來的時候隻記得不停地吃一種東西:吞拿魚三明治。有我監督的時候他的作息還算正常,我會勸他不要太熬夜。這兩個月我不在身邊,他果然瘦了一圈。
    瀝川知道我不喜歡陌生的環境,尤其是會議、晚宴這類正式的社交場合。我對他在歐洲的工作一無所知,隻看過一些他設計的建築圖片。cgp的總部就在蘇黎世,結婚後瀝川一直沒上班,我隻陪他參加過一次公司的年終晚宴。許多人操著流利的英文和我聊天,我像隻尾巴那樣緊緊地跟著瀝川,應酬幾句便疲於應付,瀝川常常主動將話題接過去。
    我歎了一口氣:“不用特意來接我,給我買張票我轉個機不就成了?你什麽時候到的?”
    “比你早到三十分鍾。”他微笑,“正趕上接你,早上的會我溜掉了。”
    瀝川的作風相當德國派,是個非常有計劃的人。大病一場之後變得容易改主意了,偶爾會心血來潮地做一些沒頭腦的事兒。他這一趟一定趕得很急,差不多是爭分奪秒的。我腦子一悶,想起以前他說過自己過海關的一些事兒。殘疾人安檢特別麻煩,特別是911以後的美國。盡管攜帶了各種證件瀝川仍被要求和所有的男人一樣,脫下鞋子檢查。對高位截肢的人來說脫鞋是特別艱難的動作。臉皮薄的瀝川每次講到這裏都要抱怨:“this is so embarrassing!(窘死我啦。)”穿義肢過金屬探測器必然會響成一片,遇到格外多疑的安檢員他還被請入單間脫衣檢查。經常旅行的瀝川已習慣了這些程序,大多數機場人員亦相當和善,極個別人懷疑義肢裏藏有炸彈或毒品他亦表示理解。這年頭人肉都可以當炸彈,何況是義肢?
    我四下一看,發現了問題:“咦,你的行李呢?”
    “沒行李。”他拍拍口袋,“就帶了護照和錢包。”
    果然是臨陣脫逃,逃得這麽倉惶,額頭上全是汗。我摸摸他的臉,心疼了:“累不累?”
    “還好。”說罷,執意拿過我的行李箱,我沒和他搶。
    看看手表,瀝川拉著我快步向候機廳走去:“快點,要登機了。”
    到達西西裏的卡塔尼亞是下午兩點。賓館裏麵靜悄悄的。瀝川說會議方下午安排了旅遊活動,客人們都出去遊覽了。
    用鑰匙卡劃開房間,瀝川放下行李就將我按在門背上了。
    “噯——”
    他堵住了我的口,深深地吻我,動作有些猛烈。我的頭擰來擰去,險些窒息,在他的懷裏掙紮。他放開我,給我時間喘息:“小秋,好久不見,你得乖一點。”
    “不乖!要挑戰你!”我嚷嚷道。
    我們倒在堅硬的地板上。
    瀝川的身上總有一股新鮮而又難以捉摸的香氣。空調吹出一道冷風,天花板的風扇緩緩轉動,房間裏彌漫著地中海特有的橄欖味。微涼的身軀漸漸發燙,汗水在身下打滑。過了一會兒,他放鬆下來,若有所思地撫摸我的臉。我聞著他手指上的鬆木氣息,輕輕地說:“瀝川,這次我們可能會有孩子呢。我現在不是安全期。”
    他的身子微微一怔。
    沉默片刻,他搖搖頭:“不會的。我接受過很多次放療,腺體早已損傷了。你受孕的機會……幾乎等於零。”
    其實這話沒結婚的時候瀝川就說過了,我一直心存僥幸。這隻是無意地一提,頓時觸到他的傷心處。
    “沒事沒事,我才不在乎呢,”我連忙改口,“不一定非要我生,喜歡孩子的話我們可以領養嘛!”
    他躺在地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半天沒說話。我爬起來到臥室裏找來拐杖遞給他,然後去浴室放水。
    水放好了,我去找瀝川,發現他披著睡衣斜靠在牆邊仍在想著心事。
    “水好了。”我摟住他,將臉貼在他的胸前。
    “小秋,”他忽然低聲說,“我也很想要孩子。”
    我掩住了他的嘴,用手輕輕撫摸他身上那道細長的傷疤。
    “對不起——”我喃喃地說。
    除了醫護人員和他的父親,瀝川從沒有讓任何人看見過自己的傷痕。出事那年,他先是失去了母親,緊接著失去了腿,之後一直放療,失去了頭發和胃口,身心承受著巨大打擊。直到現在他仍然覺得自己的傷疤很可怕,除我之外,不願讓任何人看見。
    “小秋——”他的聲音變得很嚴肅,“我們需要談一談。”
    “你談,我聽著。”
    “不許胡鬧,”他摸了摸我的頭頂,“到沙發上坐著說。”
    我老老實實地坐下來,瀝川坐到我的身邊。
    “我得跟你說一說孩子的事兒。”
    “說吧。”
    “也不是完全沒可能。”
    我眼睛一亮。
    “十七歲我第一次化療的時候,考慮到未來的生育問題,我接受了醫生的建議,預先儲存了一批精子。如果你執意想要孩子,可以試試ivf。”
    “ivf?”
    “in-vitro fertilization,中文怎麽說?”
    “體外受精,或者試管嬰兒。”我開始算算數,“十七歲的精子,天啊,都過了十九年了,還管用嗎?冰凍酸奶過一月就不能吃了呢。”
    “一般來說,保存得當的話,存活期有三十年。”
    我的心一陣打鼓:“那……嗯……質量能保證嗎?”
    他扒在我肩上,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我怎麽知道?實在想要就將就著用唄。想想看,如果我是九歲得的癌症,咱們就徹底沒指望了。不過,別抱太多希望,你這個歲數體外受精的成功率也隻有百分之三十。”
    我咧嘴傻笑,開始臭美:“啊……那就是十七歲的瀝川啊!天啊!十七歲的瀝川那可是如花一般的少年啊。”我承認我很花癡。我見過少年瀝川打網球的照片,那樣漂亮俊秀的男子,眉宇間充滿了信心和驕傲。十七歲以後的瀝川飽受疾病折磨,他再也沒拍過全身照。我與他在昆明的合影便是唯一的一張。
    “別高興得太早,”他擰了擰我的耳朵,“ivf的過程很繁瑣,你的情緒會大受折磨。”
    他的笑容裏藏著一絲抑鬱,口氣並不熱情,甚至是清冷的。
    回答得這麽專業,他一定做過詳細的研究。
    我的心暗暗發寒。瀝川不想要孩子,雖然他也極度渴望一個完整的家庭。是啊,一個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人,會願意給自己的孩子留下喪父之痛嗎?
    我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會議有正式晚宴及酒會。洗完澡後瀝川帶著我出去買了一件黑色的晚禮服,我們在大教堂廣場以北的艾特街逛了一圈,吃了本地特產的柑橘和甜瓜,買了一包開心果。回到賓館時,晚宴已經開始了。瀝川將我一一介紹給他的同行,大家操著各種語言聊業界新聞,我一路陪笑著聽下來,又吃力又摸不著頭腦,還要跟各路大神應酬。過了一會兒,瀝川終於理解地放開我的手:“honey,那邊吧台裏有咖啡和冰淇淋,你先去喝點什麽,我聊一會兒就過來陪你。”
    我如遭大赦般地逃走了。
    吧台在大廳的西南角,我要了一杯當地的葡萄酒,輕輕抿了一口,果然香醇無比。過了片刻,一位栗發的歐洲女人走過來,要了一杯威士忌,坐在吧台的高椅上和我攀談。
    她很美麗,衣著考究,胸前的寶石閃閃發光。
    “我是米芙。”她說,“我是建築師。”
    “我是小秋。”我說,“我先生是建築師。”
    她舉目一望,笑問:“你先生是織田君嗎?”
    “不是,”我說,“我先生是瑞士人。”
    我沒提瀝川的名字,因為我對建築界太不了解,好不易尋了個空休息休息,不想和人大談業界新聞。
    “我是英國人。”
    我微笑,這還用說嗎?她的英倫口音太明顯了。
    “我來自中國。”
    “你是台灣人,對嗎?”
    “不是,我來自大陸雲南。”
    “你看上去像台灣人,”她顯然沒聽說過這個地名,“你的衣服很漂亮。”
    “你的也是。我喜歡你的披肩。”
    “謔,真有眼力,相信嗎?這是從柬埔寨買的,手工織的。我見到它第一眼就迷住了。”她展開披肩比劃,“這會開得真沒意思,全是男人,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親愛的,相信我,男人們互相吹捧起來比女人還要肉麻。”
    真幽默,我不禁問道:“難道你是這裏唯一的女建築師嗎?”
    她笑很得意:“對啊。英國的注冊建築師有百分之十二的女性,美國隻有百分之九。實際上大學裏建築專業的女生占百分之四十。奇怪,這些女人畢業之後都到哪裏去了?”
    我撚著酒杯說:“多半是嫁給建築師了。”
    “親愛的,你住在瑞士的哪個城市?”她說,“我和瑞士的好幾家設計公司有合作,沒準和你先生認識呢。”
    “我先生是alex wong。”我指著瀝川的背影,“那個黑頭發的。”
    她吸了一口氣,瞪圓了眼睛:“oh my god.你是alex的太太!”
    “是啊。”
    “alex就是為了你藏在中國整整一年不出來!”
    “我有些工作脫不開身,他願意在中國陪著我。”我沒提他生病的事兒。在國外談他人的疾病是社交的一大忌諱,瀝川有癌症的事兒也隻有極少的幾位朋友知道。
    “alex是我見過的最不好打交道的男人!”米芙半笑含嗔,“我勾引了他很多次都沒得手。他隻請我喝過一杯酒,第二天照樣和我搶生意!也不是很大的生意,我說alex,這次你讓我一回,他說對不起,我看中了一枚戒指。”
    她指著我的手說:“這戒指一定就是那筆錢買的,xxxx年,對不對?我吐血三個月畫出來的圖,累得差點胃穿孔,最後給他奪了標,alex這壞小子,次次打破我的計劃,我要找他算賬。”
    其實戒指是瀝川和我第一次分手之前在瑞士買的。那時他對自己的健康很有信心,以為不過是例行檢查,就專程到一家珠寶店買了這隻訂婚戒指。結果醫院的一個電話粉碎了他的希望。他說當時一聽就傻掉了,幾乎不敢相信老天會有這麽殘忍。醫生說最多隻有三個月的時間,他恨不得立即去死。
    我其實對瀝川離開我的那六年有很多的好奇。他的心境、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他的治療……數不清的疑問。可這也是我們倆最傷痛的一段時光,想必瀝川對我也有同樣的好奇。
    可是我們居然默契地對這段曆史保持沉默,讓它一直處於未開墾狀態。
    閑談間瀝川會偶爾透露一些真相。比如知道病情複發的那天他痛苦不堪,獨自坐在蘇黎世河邊沉思,然後去教堂待了一夜,虔誠祈禱。收到確診的電話之後他被霽川和rene強拉去滑雪。他一次又一次地從高山上衝下來,在速度中尋求死亡的感覺。回到蘇黎世醫院,他選擇了一個非常冒險的治療方案,即便是專家看來也沒什麽勝算。而他居然又奇跡般地從死神的懷裏逃脫了。
    我看著手指上的戒指,笑而不答。米芙怎麽可能明白其中的周折和驚心動魄。
    所幸,瀝川已經向我走來了。
    “嗨,米芙!”他說,“見到你真高興!我以為你還在德國忙你的設計呢。小秋,我來介紹一下,米芙是rob建築公司的首席設計師,曾經與我合作設計過好幾個項目。我非常喜歡她的設計,合作也十分愉快。”
    瀝川在社交場合相當老練。畢竟幾代家學已給他構築了強有力的社交網絡。參加這次大會的除了瀝川還有他的一個叔叔和兩個堂兄,因有項目纏身先一步離開了。不然王家人可以在這裏搞一次家族會餐了。
    我覺得米芙看瀝川的目光從頭到尾都充滿了愛憐與挑逗。她的話音一下子軟了幾分,頭偏過去又偏過來,笑得天花亂墜。這當然不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在瀝川麵前失態的女人,但我還是有一點點吃醋。
    他向她介紹我:“這是我的妻子謝小秋,她是位非常優秀的職業翻譯。”
    “我們已經互相認識了。”
    “米芙,我的堂妺莫亞大學二年級,寒假想到你那裏實習一下,可不可以?”
    “打住,alex。你該不是想送個小間諜過來刺探軍情吧?”
    “怎麽會呢?本來也有別的去處,隻是她太崇拜你了。小姑娘剛上大二,什麽也不懂,你讓她打打雜、學點基礎知識就好。”
    “她會說英語嗎?”
    “會法語和德語,英文能聽懂,隻是說得不太流利。你不是會法語嗎?”
    “我的天,我那點法語隻夠看個時裝雜誌。要不你付錢,我替她請個翻譯?”
    “行,我讓她哥付錢吧。”
    “真小氣,還是堂兄呢。這點錢也不舍得出。”
    “你批評的是,我應該讓她用自己打工的錢請翻譯。都這麽大了還好意思花家裏的錢。”
    “我知道一家賓館對外國學生優惠。”
    “哦,不麻煩了。我會替她訂一家離你們公司最近的賓館。”
    “離我們公司近?那個黃金地段?”她忽然咯咯地笑起來,“你這堂兄可真要破費了哦。”
    “畢竟是女孩子,出門在外,安全第一。再說幹我們這一行,休息好、吃好很重要。”
    “好吧,讓她給我打電話,剩下的我來安排,你就放心吧。”她目色含嗔,胸脯挺得高高地,“真是的,alex,你結婚這麽大的事兒也不告訴我。”
    瀝川連忙解釋:“很抱歉,我們是在中國舉行的婚禮。你什麽時候有空來蘇黎世?小秋和我一定好好請你吃飯。”
    “最近不去瑞士,alex,孩子出生擺酒時別忘了我就行。”話說完,意味深長地掃了一眼我的小腹。
    我有點窘,仿佛被刺著痛處,窘迫地看著瀝川。
    他倒是淡定自如:“當然。”
    晚宴很豐盛,我卻吃得毫無滋味,滿腦子都在想ivf。瀝川慢慢地喝果汁,我捧著一杯酒在一旁陪笑,心底藏著重重的心事,一不留神喝了個半醉,一回房間就躺下了。瀝川還要見一個朋友,送我回來,叮囑我先休息,轉身又出去了。
    過了一個多小時他再次回來時,我抱著被子坐在大床的中央,認真地對他說:“瀝川,我打算進行ivf。”
    我沒說“問一問”,或者“試一試”,沒給他任何爭辯的餘地。而且我也沒用“我們”這個詞,因為這件事——若是純粹從程序上說——不需要他的參與。
    他將門卡往桌上一放,神色微微驚異,低頭想了想說:“我能不能勸你放棄?”
    他改主意了。
    “為什麽?”我盡量讓自己的口氣顯得有商量,“這事兒其實不需要你參與。冷凍的精子閑置多年,我不過順手拿來用一下,浪費了豈不可惜,你說呢?”
    他歎了一口氣,坐到我的身邊:“第一,做ivf你會被抽很多次血,你有暈血症。”
    “我不暈自己的血,我不怕。”
    “第二,過程繁瑣、成功率小、心理壓力大,很多人最後都要見心理醫生。”
    “成功率小?那就多試幾次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的基因很不好。”
    我皺起眉,從頭到腳打量他:“你的基因挺好的哇。英俊漂亮,智商也高。”
    “我的基因裏恐怕含有癌症。”
    “噯,別想太多。我的伯父還死於胃癌呢,我外婆還有關節炎呢。相信我瀝川,這隻是偶然現象。”
    “小秋,”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心是無比堅強的。我若有什麽不測,你不會過不下去。可是,如果讓我的孩子在童年時代麵對這些——無論是對她還是對我——都太殘忍。你想過了嗎?”
    我一時沉默,覺得難以回答。
    可是我硬著脖子說:“我為什麽要想消極的事呢?我又不是個消極的人!難道你每畫一張圖、每設計一棟大樓都會想到它被地震震垮嗎?”
    “我當然會想!我的所有設計都強調防震能力。”他忽然換成乞求的語氣,“我們能不能過幾年再考慮這個問題?”
    “可是——年紀越大懷孕的可能性就越小,要試就得趁早啊。”
    “再等三年,行嗎?”他拉著我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地吻了吻,“讓我確信我的健康足以承擔一個父親的責任——”
    “不!這不是時間的問題啊。你任何時候都可以做父親的。就算你出了事,我也可以獨自撫養孩子長大的。瀝川,想想看,如果咱們有個孩子,那生活——”
    “小秋,請顧及一下我的感受好嗎?”他打斷了我的話,聲音有點悶,明顯地生氣了。
    我凝視他的眼睛,堅決地說:“瀝川,我要孩子,這一點你無法改變。”
    因為這句話,瀝川鬱悶了整整一晚上,幾乎不和我說話。
    我沒料到他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婚後我們也偶爾拌嘴,從未認真吵過什麽。我們都無比珍惜這份難得時光。
    第二天瀝川做會議報告,我則到樓下遊戲機室打了一天的電子遊戲,回來時見他一臉蒼白,似乎一夜沒睡好,我就沒再提這事兒。
    會議閉幕之後我們去了陶爾迷小鎮,住在一個麵朝大海、後靠懸崖的賓館裏。瀝川帶我去看了這裏馳名的火山和海濱浴場。小城上山石犖確、小巷穿梭,到處是石塊壘砌的層層台階。我們特地參觀了古希臘劇院的遺跡,古壁坍塌了,新的劇目仍然上演。美麗的海灣、慵懶的街道、四處奔跑的孩童,戴著帽子的老人。瀝川全程陪我,這地方他以前來過,所以又當解說又當向導,累得夠戧。
    我心軟了,回到瑞士整整兩周,沒提ivf。
    一日黃昏,我開車回家,買了一大堆菜,給瀝川燒了一碟他愛吃的魚,見他還未下班,便拿著水壺到門前的草坪澆花。
    我們的鄰居安吉抱著自己三個月的女兒蘇菲跟我聊天。
    “安妮,”她說,“蘇菲今天可慘了,一整天都在哭,起了一臉一身的疹子,你看看,我心疼壞了。”
    小蘇菲臉上紅光光的,滿是小疙瘩,塗了一層厚厚的凡士林。
    “可憐的蘇菲,會很癢嗎?”我將孩子接過來,抱在懷裏仔細地看,捏住她亂動的小手,“你看她老想抓自己的臉。”
    “是啊,給她剪了指甲,想給她戴個手套,天氣太熱,她萬分不樂意呢。”安吉是本地人,在英國讀的大學,雖有濃重的德國腔,英文很靈光。
    “要不把家裏的空調開冷一點?”我建議。
    “不成啊,怕她感冒。昨晚她鬧得可凶了,我和她爸一夜都沒合眼。”
    “原來養孩子這麽辛苦啊。”我看著安吉臉上的黑眼圈,歎了一口氣。心裏卻想,怎麽辛苦我都願意啊。可是,養孩子畢竟不是一個人的事,瀝川的支持也很重要。我越想越糾結,接下來安吉說了一大堆如何起夜如何喂奶的細節,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隻聽見了最後一句。
    “……現在累是累,三歲以後就好多了。到時候你還嫌她們長得太快了呢。”
    手臂裏那柔軟的小東西動了動,撲閃著綠色的大眼睛,長著金黃小卷毛的腦袋軟軟地貼在我的胸前,嘴裏啊啊地叫著,我逗她笑,她也衝我笑,又將自己的手指塞到嘴裏吮。我忍不住親了親她的小臉,低頭一看,胸前的衣服被她的涎水沾濕了一大塊兒。
    我連忙說:“噯,你看她是不是想吃奶了?”
    “剛剛喂過,”安吉說,“其實你家alex也特別喜歡小孩子。蘇菲的姐姐小時候,隻要瀝川在家就往他家跑,不知道從他那裏騙了多少個冰淇淋和巧克力呢。”
    “是啊。”我說。不由得又歎了一口氣,我何嚐不知道瀝川喜歡孩子。
    可是回來之後瀝川再也不提孩子的事情了。顯然,最近幾年內他不打算要小孩。而我則偷偷地在網上查信息,我猜得沒錯,ivf的產婦年齡越大,成功率越低。
    頓了頓,安吉偏偏又問:“那你們打算什麽時候要孩子?嗯?如果現在就要的話,她可以和蘇菲一起玩兒。咱們兩家都省事兒了。養孩子可是體力活,生得越早越好。”
    “是啊。”我含糊地說。
    “王家就兩兒子,老大是不生的,老二也沒跡象,alex的爺爺隻怕是急壞了吧?”
    還真懂得中國文化,我看著她,哭笑不得。
    因為身上的病,關於孩子的事,全家人都替瀝川敏感。閑談間大家自覺避開這個話題。王家倒不愁有第四代,我們在這裏參加了好幾個滿月派對,送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禮包。正不知如何作答,安吉忽然移目:“哎,你家alex回來了。”說罷向我的身後招招手,將孩子接了過去。
    我回過頭,瀝川不知何時已開車回來了,似乎在車邊已站了一會兒,我趕緊奔過去,替他接過裝筆記本電腦的皮包。
    “今天這麽早到家?沒堵車啊?”我問。
    “沒有。”
    “飯菜都做好了,等著你吃呢。”
    “不是說,等我回來再做嗎?”
    “不行,這回我得露一手給你瞧瞧。咱們吃正宗的雲南菜,我特意去中國店買了年糕。”
    瀝川笑了笑,摸摸我的臉:“安吉的女兒可愛嗎?”
    “太可愛了!”我脫口而出,“恨不得天天抱在懷裏。”
    語氣太興奮透露了我的心事,怕他發現,我趕緊將話題岔開:“快進屋吧,湯還在爐子上在燉著呢!”
    換了鞋,直奔飯廳坐定,瀝川喝下一口湯,忽然說:“小秋,如果你實在喜歡孩子就去ivf吧。我今天剛好有事找醫生,順便問了問。”
    “……”
    “小秋?”
    “……嗯?”
    “幹嘛發呆?”
    “你找醫生?有什麽事?你不舒服嗎?”我嗓音幹澀,神經緊張地看著他。
    “不不不,別亂想。是我的藥吃完了,讓他替我再開兩瓶。”
    我鬆了一口氣:“哦。”
    “關於ivf,你是想去蘇黎世的診所,還是美國的診所?”
    “那個……不是說……再等幾年嗎?”
    “小秋,別太在意我的感覺,你自己的感覺也很重要啊。”
    我怔怔地望著他,心咚咚直跳:“這麽說,瀝川,你同意ivf?”
    “嗯。”他撫了撫我的肩,“我隻是擔心你會受折磨。做ivf要去很多次診所,要做很多的檢查,還要吃很多的藥,不少藥有副作用,這些就也罷了,成功率又這麽低——我不想看見你失望。”
    我咧嘴一笑,向他做了一個ok的姿勢:“沒關係的。這段時間我正好有空,老板說既然我不在昆明,會盡量少安排我一些活兒,剩下時間我就專心造人啦。”
    見我這麽開心,他也笑了:“那我們去加州的西奈山吧,那裏有很好的診所。隻是——醫生說,他擔心精子在運輸過程中會出問題。”
    “咱這兒——蘇黎世——就沒有診所了?能不能就在這裏做呢?”
    “他倒是向我推薦了一位辛格醫生,他的診所目前是瑞士ivf最高成功率的保持者。”
    “那是多少?”
    “39%。當然如果算上精子的活力,還要打很大的折扣。”
    “嘿嘿!”我拍了拍他的臉,“不要緊,一次不行就兩次嘛,你有錢,我有身體,早晚會成功的。”
    “……”
    瀝川沒有告訴我更多。我在英特網上做了進一步的研究。數據顯示,ivf對夫婦的情緒和心理會有很大的衝擊。如果失敗,百分之六十的夫婦會出現情緒失控:憂鬱、焦慮、憤怒、失眠、爭吵……百分之十三的女性會產生自殺念頭。且不說由此付出的職業、時間、經濟、情感和夫妻關係上的種種代價。
    我拒絕想這麽多。在我謝小秋的幸福藍圖中始終有瀝川和我們的孩子。不然就不是一個完整的家庭。這個觀點有點老舊,但我絕不放棄任何機會。
    我想了想,對瀝川說:“那你有辛格醫生的電話嗎?”
    他點點頭。
    “我馬上和他約時間,盡快開始。”我說,“這事從頭到尾你都不要參加,我一個人可以承受失敗的壓力。如果加上一個你就扛不住了。”
    “那怎麽行?這是咱倆的事兒。”他的臉硬了硬,“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診所的。”
    “哎,你這麽忙,沒有那麽多時間陪我。ivf的周期很長的。”
    “不長。一次大約三周的樣子。”
    “那還不長嗎?你手頭上有多少個項目?都是有截止期的吧?這種事很讓人分心的。”
    “沒事,我若不陪著你,萬一不順利,你會想不開的。”
    這話又戳中了我,我一跳三尺高:“哈,又來了!我有這麽脆弱嗎?”
    “你有。”
    我不服氣,過去掐他的脖子,不讓他說話:“說定了,我一個人去。成不成的一定告訴你結果。”
    “你去不了,沒我不行。”瀝川說,“這醫生的英文隻怕你聽不懂。我已答應你做ivf了,你也要讓一步,讓我陪你去。”
    “不。我一個人去。我會向你匯報進展。”
    “小秋——”
    “別再說了,瀝川,我意已決。祝賀你找到了一位意誌堅強的妻子。”
    翌日我獨自駕車去見辛格醫生。瀝川說得沒錯,辛格能說流利的英語,卻帶有濃重的德國口音。常人多半聽不懂,可是我不一樣啊。我是訓練有素的翻譯,交談片刻就掌握了他的發音方式。比如好多w的音你要理解成v,d要理解成th。f打頭的單詞要換成v,“fery good”就是“very good”了。簡單換算幾次,我們已能交談無礙。
    詳細地詢問了我的健康狀況和病史之後,辛格醫生發給了我一套檢查lh荷爾蒙分泌的試條,讓我測算自己的排卵期。我同時開始吃避孕藥,據他說是為了提高卵巢的反應性,以便月經準時來臨。
    一切順利,月信初至,我去診所進行了抽血和超生波檢查。醫生對我的健康十分滿意。我的子宮也沒有任何問題。於是他們開始在我身上注射促排卵藥。這種注射需要一天三次,持續十天,由瀝川請護士在家中完成。此外還有相當頻繁的血液和b超檢查。
    卵子在嚴密的監控中逐漸成熟。
    時機一到,醫生給我注射了一種簡稱hcg的激素,告訴我三十六個小時之後開始進行穿刺取卵。名字聽起來嚇人,由於使用了麻醉,整個過程我基本上是睡過去的,沒有任何感覺。完成之後隻是覺得小腹微微有些痛疼,醫生說這是正常現象。
    由於好奇和信心十足,所有的檢查我都積極配合。ivf的過程果然繁瑣,有時一天要去幾趟,有時天天都要去。我讓瀝川仍舊去公司上班,不必次次陪我。有時檢查完畢,我會在停車場上見到等我的瀝川,但我拒絕他陪我見醫生和做各項檢查。辛格告訴我,瀝川對我的情況了如指掌,因為他一天至少打一次電話,詢問所有的細節和程序。穿刺那一天,他一直守在手術室的門外。見我衣冠楚楚地出來,笑而不語。後來的幾天他都顯得很輕鬆,大約是被我滿不在乎的精神感染了。
    三天後,三個健康的胚胎被植回我的子宮。這次不算外科手術,不需要麻醉,我也不覺得很痛。結束後醫生讓我在床上靜靜地躺幾個小時,瀝川給我帶了一本偵探小說,我讀了幾頁,看不進去,和他聊天。
    看得出他的淡定是裝出來的,因為他不肯安安靜靜地坐下來,而是拄著手杖在病房裏走來走去。我悄悄地想,十四天之後的孕檢他會不會更緊張?
    “哎,瀝川,別擔心。我們一定會成功的!”我信心十足地向他舉拳。
    他抓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摩挲:“答應我,小秋,就試這一次好嗎?如果不成功就不再試了。”
    “為什麽?”
    “看見你天天這樣又是打針又是抽血,我快崩潰了。”
    “奇怪,打針和抽血,這不是以前你經常幹的事嗎?我覺得你至少比我習慣啊!”
    “我不習慣。”他輕聲說,“上次你的腿手術,我在醫院外麵站了一夜。後來你越病越重,我每次看見那個艾鬆都想掐死他,到現在一想這事兒我還恨他。”
    “那你當時進來看我嘛,真是的,那麽狠心。我當時可是恨死你啦。”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想……也許那樣你會快些……投入到艾鬆的懷抱。”
    “你少來啦!像我這樣意誌堅定的人,是不會輕易改弦易轍的。”
    “改什麽?”他沒聽懂。
    “改變目標的。”
    “小秋,你的意誌真堅定,我真是太佩服你了。放在革命年代你就是個英雄了。如果是抗美援朝,碉堡都不知道被你炸了多少個了。我慘淡淒涼的人生,就靠你來指點我前進了。”
    “瀝川,什麽時候變得這樣貧嘴了?”
    回家的時候我拉著瀝川拐進一家嬰兒用品商店,買了一套粉紅色的小衣服。
    我們都喜歡女孩。
    瀝川一聲不響地去櫃台交錢,熱情的售貨員向我積極推銷:“這位太太,你們的嬰兒車買了嗎?奶瓶買了嗎?初生嬰兒的尿布買了嗎?還有包嬰兒的小綿毯、小帽子、小手套?電動吸奶器?嬰兒床?全套的發聲小玩具?”
    瀝川神色極淡:“不著急。”
    “本店這周有酬賓活動,所有商品一律八折,不要錯過時機喲!”
    “嗯,”我笑了笑,將一雙玻璃奶瓶扔進購物車,“那就再買對奶瓶吧。”
    “好呐!”
    瀝川瞪了我一眼。
    “瞪什麽,實在生不出孩子,這瓶子也可以用來裝醬油的。”
    轉眼到了第十四日,晨起用試紙驗孕,我失魂落迫地從洗手間走出來。
    沒有我期待的符號。
    瀝川上前擁抱我,低聲安慰。
    “先別氣餒,試紙會有失誤,血檢的結果才最可信。”我看著紙盒上大大的幾個“99.9%的準確率”不信邪地說。
    瀝川沒說什麽,帶我駕車去診所,去得太早沒開門,我們在門外的咖啡館裏枯坐,等了足足一個半小時。
    抽完血後,瀝川帶我去了附近的一家法國餐館。我並不是很喜歡法國菜,不是因為不好吃,而是因為量太少。我懷疑法國廚師都是練過太極的,若大一個白色的碟子,當中一小塊魚,配上各種顏色的湯汁,堆成很藝術的形狀,很別致地呈上來。味道不錯,就是吃完了還餓,不得不用甜點塞肚子。
    可是法國菜的確能耗時間。開胃菜、湯、魚、燒烤、沙拉、甜點一道一道地上,我強掩著心底巨大的失落和焦躁,保持鎮定地和瀝川閑扯。
    我甚至給他講了三個國產小笑話。
    瀝川不怎麽聽得懂,我一個一個地解釋給他聽。
    “別著急,小秋。”他握了握我的手,“等會兒我去看看新聞,看什麽地方有龍卷風了、水災了、地震了,咱們可以去領養幾個孤兒,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誰說我著急了?我有打持久戰的準備。”
    過了一天,血檢結果出來了。沒有懷孕。
    辛格說,失敗是很正常的,畢竟ivf的成功率真連一半都沒有。何況瀝川的精子質量並不特別好。他建議我先休息一段時間,心態和體力都調整好了再說。
    他沒有建議我做第二次,看來瀝川給他施加了壓力。
    我堅決搖頭:“我不等,馬上開始第二輪。”
    辛格看了看瀝川,說:“你太太很有主見。”
    瀝川苦笑:“是的,沒人能改變她的決定。不過,凡是我妻子想要的東西,最後都能得到。”
    直到第四次ivf我才得到懷孕的消息。那時瀝川已開始了他的第二輪心理治療。屢次失敗對他來說打擊慘重。而我在失敗之後的強顏歡笑和偽裝樂觀更讓他心痛如割。他開始頻繁失眠、皮膚過敏、而且越來越沉默寡言。霽川懷疑他得了抑鬱症,強拉著他去看了幾次心理醫生。
    其實瀝川的心理素質極其堅強,不然早就被癌症擊垮了。可是他同時又是個情感豐富、善於內省的人,尤其不能看見親人受苦。他總把這一切都想成是自己的過錯,然後沉浸在不安和自責之中。霽川和rene開始輪流勸我放棄ivf:“你們可以收養孩子嘛,想要幾個都可以,瀝川絕對支持你。”
    我知道,他們擔心瀝川的健康,怕他承受不了ivf失敗的打擊而出現病情惡化。
    於是我說:“這樣吧,我對瀝川宣布放棄ivf。然後你們倆將他弄到別的國家去住兩個月。”
    兩個人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個瘋子。齊齊地說:“那你呢?你究竟是什麽打算?”
    我一抱胳膊:“留在這裏,換一家診所,繼續ivf。隻是一切都向他隱瞞,免得他過度擔心。”
    “小秋,”霽川氣得直咬牙,“你就不可以改變主意嗎?”
    “不可以。”
    人的忍受力真是有彈性。瀝川如此緊張,明明從頭到尾受折騰的人是我,我卻感覺麻木。
    霽川勉強配合我的計劃,找個工程將瀝川誆到巴西住了兩個月。而我則聲稱自己不適應巴西的氣候,且手頭接了一本書的翻譯,寧願在家裏等他回來。
    rene連忙也說,我剛做完ivf,需要多多休息,不合適跟著瀝川坐飛機東奔西走。
    就這麽瞞天過海了兩個月,瀝川從墨西哥回來,我在機場上喜滋滋地向他報告了懷孕的消息。
    天天跑工地,曬得黑頭黑腦,我差點沒認出他。但這消息讓他嚇了一跳,興奮得臉都紅了,將行李往地上一扔,悄悄將我拉到一邊,問道:“小秋,你不聽我的話又去ivf了?”
    “是的,原諒我吧,阿門。”
    “醫生……他怎麽說?”
    “我換了一個醫生,一切正常。還有,把耳朵低下來,”我小聲說,“是雙胞胎。”
    “真的嗎?”他一把摟住我,“天啊!這不是夢吧!”
    “當然不是!”
    就分娩的過程來說,除了需要注射一段時間的孕酮以及不時需要進行血液和b超檢查之外,通過ivf懷孕和一般的懷孕並無很大區別。這其間我們的各種擔心——擔心我的健康、擔心ivf引發的綜合症、擔心流產、擔心胎兒異常——一切的擔心在醫療數據都指向正常之後漸漸消失。像所有將要做父母的夫婦一樣,我們進入了興奮的待產期。
    八周之後,我離開了ivf的專門診所,被轉入到一位普通的婦科醫生手中。
    “瀝川,現在我是普通產婦了。”我激動地說,“我終於成了普通產婦!”
    是啊,此時此刻,我什麽也不想要,隻想做個普通人,擁有普通人該有的一切。
    我們很快知道那是一對女兒,給她們起名為安安和寧寧。
    健康和幸福,這是我們對孩子此生的最大期望。
    瀝川和我一起去上了一門“如何第一次當父母”的課。這是政府資助的項目,我們和許多同樣的夫婦在一起學習分娩的技巧和新生嬰兒的常識,一起看分娩的錄相。回家的路上我問瀝川有何感想,瀝川說:“嗯,過程相當血腥。”
    “是的,我本來不害怕的,現在有些怕了。”
    “或許你願意考慮剖腹產?”他建議,“畢竟這是你的第一次,又是兩個孩子。”
    “我可以正常生產,要相信大自然的力量嘛!”
    “那就——早點打麻藥?要不你會像電視裏的女人那樣慘叫的。”
    “不要麻醉。我姨媽說,麻醉有副作用,對胎兒不好,產婦恢複得慢。”
    “小秋,自從ivf之後,你覺不覺自己變得很霸道?”
    “哼,我霸道有資本呀!我成功啦!”
    “那你能讓我來開車不?這麽大的肚子你也不嫌開車累得慌?”
    “不累。我喜歡開車,這車大,開著也舒服。你老實坐著,好好休息。”
    “你真是變成女王了……”
    沒想到分娩的日子提前到來。
    那天離預產期還差五天,吃完晚飯我們一起出去散步,走著走著我突然停了下來。
    “怎麽了?不舒服?”
    “我想……可能是破水了。”我吐了吐舌頭。
    “我去叫救護車。”他掏出手機。
    “別叫了,咱們自己走回去,你開車送我不就成了?”我說,“你不記得老師說,就算破了水,離生孩子還差得遠。去了醫院沒準還會被請回來呢。”
    瀝川緊張地看著我:“你……你還能走?”
    “能啊。”
    “會不會現在就要生了?”
    “那有那麽快?醫生不是說第一胎特別慢嗎?一般都要七八個小時的。”
    “雙胞胎會快點吧?”
    我拉著他飛快走回院子,坐上車。瀝川說:“等等,我去拿準備好的東西。”
    我們將新生兒用品準備好了一個大包,就放在門口,隨時待命。
    瀝川拎著一個大包出來,我發現他在包裏還塞了三個網球。
    車開得飛快,我問他:“你帶網球幹嘛?”
    “不是說背痛的時候可以用這個按摩嗎?”
    “有這種說法嗎?”
    “那堂課你沒去。講如何給孕婦按摩減輕疼痛的。”
    “就靠這三個小球?你也信?”
    “總之你肯定會痛,我就用這個給你按按。”
    進了醫院,產科醫生曼菲爾先生已經到了,寒暄了幾句,做了檢查,說既然破了水就今天生吧,先打催產素。
    那是位男醫生,長得五大三粗,說話不緊不慢,看形象特像碼頭工人。
    宮縮開始的時候,我痛得亂叫,堅持不打麻藥。
    “天啊,怎麽能這麽痛呢?”見我陣陣哀嚎,女護士看了我一眼,笑道:“才開一指就痛成這樣,你還堅持不要麻醉。”言下之意,自找苦吃。
    “那就請麻醉師來吧。”瀝川說,“請他立即來好嗎?我覺得我太太快受不了了。”
    “不要啊……我再忍受一下……”
    瀝川不理我,對醫生說:“請立即給她麻醉。”
    他的聲音很果斷,幾乎是在吼。
    有針刺入我的脊背。痛感立即消失了,但仍然感覺得到一陣陣宮縮。
    產房裏隻有一位女護士在教我如何用力,如何呼吸,不停地說“push, push, push, push...”
    她的聲音又尖又大,一聲高似一聲,似乎覺得我不夠用力。
    我趁空問瀝川:“怎麽這裏就她一個人啊,難道沒別人了嗎?醫生呢?”
    “是這樣。現在產道還沒完全打開,這位助產士幫你用力,快要出來的時候她會通知醫生的。”
    “這樣啊……太不重視了……我這可是雙胞胎啊。”
    “這個過程很長的,有時要花好幾個鍾頭,沒理由讓醫生大人幹等著啊。再說,他很大牌的,一般最後幾分鍾才會來。當然,中間他會來查房,看看表格什麽的。我堂姐生孩子的時候就是這樣。”
    “那他現在幹什麽?睡覺嗎?”
    “可能在打遊戲。我剛才看見他的辦公室裏有一個psp。”
    “鬧心死了,遇見這種不務正業的醫生!”我用中文低聲罵道。
    過程果然漫長。
    一直到半夜三點四十分,曼菲爾醫生才姍姍來遲。我正做完push,閉眼休息。再睜眼時,屋裏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一大群人,曼菲爾和瀝川不算,除了六位護士,還有一位兒科大夫,負責新生兒的檢查。
    三點五十七分,老大安安出來了。四點零六分,老二寧寧也出來了。
    一切順利。
    激動的瀝川被醫生拉住剪臍帶。剪了幾次都沒剪斷,後來他說,他下不手,臍帶又軟又滑,構造看上去比電纜還複雜,他都不忍心剪斷。
    產房裏萬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我卻因為出血而感到虛脫。那一刻瀝川緊緊握住我的手,而我卻看向窗隙一角墨藍色的星空。
    我聽見嬰兒呱呱的啼聲,聽見瀝川告訴我她們是多麽地完美。
    我看見兩張手掌大小的臉蛋。
    “恭喜你!王太太!是一雙美麗的女兒。”醫生對我說。
    我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是我太貪婪了嗎?是我向老天要得太多了嗎?
    如果我不要,這些會得到嗎?
    安安和寧寧,謝謝你們給了我和瀝川做父母的機會。感謝蒼天,送來這份珍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