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情若驚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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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燭影搖曳,一室昏黃。
    不知坐了多久,仿佛有一抹人影靠近我,“夫人,該歇息了。”
    我愣愣回眸,見是千夙,便問:“二哥安全出宮了?”
    千夙點頭,柔聲道:“夜深了,夫人早點兒就寢。”
    “我沒有遵從二哥的意願,你不是應該恨我、怨我的嗎?”
    “千夙隻是下人,夫人作何抉擇,千夙不會過問。”
    “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應該幫二哥?”我抓住她的手,心慌意亂地問,一想起二哥盛怒、悲痛而絕望的眼神,我就心驚肉跳。
    千夙溫和道:“夫人曾說過:我的路,自己選,自己走;夫人也說過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變心意,這些話,言猶在耳。”
    在確定占南風就是二哥之後,我再也無法心堅意定,無法忽視二哥的感受。在這個人世間,我隻有二哥一個親人,我不能不理會他,不能不顧及他。
    千夙輕歎一聲,“公子被仇恨蒙蔽多年,一心一意地要複仇、複國,可是談何容易?天下四國鼎立,皆為兵強馬壯之霸主,楚國無法一口吞掉趙國,秦國也無法輕而易舉地滅掉趙國。這條複仇之路,注定艱辛,說不定,窮盡一生,公子也無法實現心中所願。”
    原來,千夙也如我這般想,仇恨隻會讓人喪失本性,即使耗盡一生也無所得。
    我道:“正因如此,我才沒有答應二哥。”
    “夫人莫擔心,或許再過不久,公子就會自己想明白了。”
    “希望如此。對了,尋劍那會兒,二哥為什麽不與我相認?你知道嗎?”
    “千夙不知,不過千夙猜想,公子不想被人識破身份,尤其是公子翼,因此連夫人也一並瞞著。”千夙尋思道。
    我點點頭,公子翼並非善人,若是知道占南風就是公子淵,必定不會再信任他。
    無論如何,二哥仍然活著,便是好的。
    我又問她,二哥臉上的傷是怎麽回事,她說,據她了解,趙國攻楚丘時,二哥率兵抵禦,與敵廝殺,浴血奮戰,身上劍傷多處,臉上也被劃了一刀。若非精衛將他打暈,護送他逃出楚丘,隻怕他早已與趙兵力戰而死。
    以我對二哥的了解,二哥定不會棄城逃走,定會與家國共存亡。那些忠心耿耿的精衛亦了解二哥的為人,才出此下策,撿回二哥一條命。
    當二哥望著滿目瘡痍、斷井頹垣的楚丘與王宮,也和我一樣,痛徹心扉吧。
    二哥……
    婚典這日早間,這對新人祭告祖廟,在金殿上一步步地完成各種禮儀與步驟。他們就像兩塊僵硬的木頭,任人擺布,跟隨著禮臣的宣告聲亦步亦趨地做著那些繁複的禮節動作。
    蒙王後仍居後位,雲伊夫人與我分坐兩側。婚典冗長,我坐得不耐煩,舉目四望,看見站在群臣中的王子虔與公主盼兮,看見了公子翼與二哥。二哥目光呆滯,神色冷漠,似乎在想著什麽,旁若無人一般。
    王子戰的妻子乃秦王擇定,是王鑒之妹王凝。我未曾見過王凝,不過聽聞她膚白勝雪,口齒伶俐,能言善辯,在鹹陽城公卿諸臣待嫁女中,數她的辯才最高。
    婚典結束,新人回殿,自有宮人為他們主持另一套新婚儀式。
    晚霞鋪錦,天際最後一抹殘紅被夜色吞沒,喜宴已備好。
    戌時,喜宴正式開始。
    寬敞的大殿鮮麗喜慶,金燈燭影,高冠華服,樂音悠揚,舞袖徐轉。
    宴席依次而設,案上百味珍饈,高足青銅杯中美酒飄香。有人執杯向新人、秦王、王後敬酒祝賀,有人笑臉寒暄,有人碰杯豪飲,階下群臣與使臣各具姿態,整個喜宴熱鬧和諧、言笑晏晏。
    累了一日,我沒有胃口,眼前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根本沒有動過。
    群臣濟濟一堂,我覺得胸口很悶,透不過氣來,還要極力忍著湧動不止的酸流,隻能以手掩唇。
    秦王察覺到我倦怠的情緒與難受的神色,讓李也來傳話,問我怎麽了。
    我順勢說身子不適,奏請提前回殿歇息,李也回去傳話,之後來稟,秦王應允了,讓我好生歇著,想吃什麽就吩咐宮人準備。
    在桃夭的攙扶下,我緩緩起身,不經意的一瞥,我望見一人定定地盯著我,目光犀利,好像要將我生吞活剝。我深感訝異,這人是誰?為什麽這麽看著我?
    相貌尋常,服色亦尋常,我與他應該不相識,不過他站在公主盼兮的身後,也許是她的近侍。
    我回眸,緩步出了大殿,回到日照殿。
    沐浴過後,桃夭與綠衣為我披上外袍,回到寢殿,揮退宮人,吩咐他們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接著,我火速更衣,罩上黑袍,從窗台跳下,趕往榮華殿。
    無情約我相見。
    我緩緩步入昏黑大殿,一人站在殿中,背對著我,衛尉服色,身姿挺拔如山。
    他的身影在暗夜中若隱若現,虛幻得令我覺得不太真實,我低喚一聲,“無情。”
    無情慢慢轉身,唇際似乎牽起一抹微笑。
    我快步上前,靠在他胸前,雙臂環住他的身子。
    他沒有像以往那樣擁著我,而是拿下我的手,推開我,我疑惑地問:“怎麽了?”
    “有一人要見你。”無情淡聲道。
    “誰?”我的心揪成一團,一個念頭隱隱浮現在腦中。
    “他在那邊。”無情側眸望向左側。
    我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昏暗的殿中,站立著一人,銀色月光越窗而入,灑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的周身散發著淡白的光暈。那張俊臉在皎潔月色的籠罩下,森白如鬼,冷厲駭人。
    是誰狠狠抽來一鞭,抽得我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抽得我全身抽痛、骨骼咯吱咯吱地響?抽得我的心支離破碎?
    他為什麽要來?
    我呆呆地望著他,水霧迷蒙了雙眼,卻不敢邁出一步。
    他走過來,在我麵前站定,深深地凝視著我,不語。
    仍然是那張迷倒眾生的俊臉,仍然是那雙精光熠熠的黑眸,仍然是那種處變不驚、傲然不群的氣度,然而,他的麵龐明顯憔悴了,他的身上瞧不出一絲一毫的王者霸氣,隻有孤苦、愁殤,與深濃的情意。
    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一切一切,已經烙印在我心中,此生再難忘記。
    此時,趙慕乍然出現在眼前,我不敢置信,錯愕震驚,不知所措……
    對視良久,我回過神來,回眸望向無情,然而,殿中早已沒有他的身影。
    無情,不愧是心胸寬廣的正人君子,安排趙慕與我相見,而在見麵時又獨自離去。
    趙慕拉住我的手,將我拉入他的懷中,輕輕擁著。
    我想掙脫,然而我終究沒有動,算是對他滿腔情意的償還。然而,他越抱越緊,好像要將我揉成粉末,按入他的肌膚,與他融為一體。
    他為什麽隨著王子虔來到鹹陽?如果秦王知道他就是秦國極為忌憚的趙慕,他便有殺身之禍。他不知道潛入秦王宮很危險嗎?他就沒想過自己的安危嗎?
    仿佛有一隻手握住我的心,慢慢地揉捏、折磨,那種沉沉的鈍痛逼得我喘不過氣來。
    柔軟的心硬不起來,既心疼他,又覺得酸楚,自離別後便壓入心底的情愫慢慢上湧,溢滿心間,泛濫成災。我震驚地發現,心中的他一直在那裏,雖然已經喜歡無情,但是忘記他何其艱難,割裂曾經的情愫何其艱難。
    然而,自離開邯鄲的那一刻起,我便不能再回頭;自選擇無情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能辜負無情,不能再三心二意。
    趙慕勒得我幾乎斷氣,在窒息之前,我拚了全力推開他。
    他握住我的臂膀,低低道:“寐兮,我已安排好一切,今晚隨我回邯鄲。”
    他說得雲淡風輕,不是征求我的意見,而是告訴我即將發生的事情,這讓人覺得他的態度是漫不經心的。然而,就是這樣與往常一樣的語氣口吻,才表明他的胸有成竹。
    心痛如絞,我拿下他的手,“我是鳴鳳夫人,我不會走。”
    “你不必擔心什麽,皓兒與我們一起走,不會有任何閃失。”趙慕握住我的手,就像往常那樣,充滿了深深的憐愛。
    “我不擔心,可是我已經不是以往的寐兮了,我是秦王的鳴鳳夫人。”
    “你是趙國王後。”他篤定地微笑道。
    我心驚肉跳,他竟然如此執迷。我抽出手,硬起心腸道:“自離開邯鄲公子府,我就不會回頭。趙慕,你我再無可能,你不要再自欺欺人。”
    趙慕擰眉,反問道:“為什麽沒有可能?你愛我,心中有我,難道這不是可能?我親自來邯鄲接你回去,並非自欺欺人,而是我相信,你我的情意,始終沒有改變。”
    我竭力忍住眼中的淚水,低聲道:“變了,很早以前就變了。”
    他不敢置信地問:“你喜歡無情?”
    我索性承認,“是,我喜歡無情,而且懷了他的孩子。”
    重重吸氣,緩緩吐氣,趙慕的眼神變幻莫測,令人看不懂,“寐兮,我知道你說的是氣話,即便你懷著無情的孩子,我也不介意,我要帶你回邯鄲。”
    為什麽他不明白我的意思?為什麽他要一意孤行?我感覺到他的瘋狂與執念,心念急轉,想著如何讓他明白:我不會隨他走,我與他再無可能。
    “趙慕,如果你不是趙王,如果你可以像無情那樣隨心所欲,你我才有可能,否則,此生此世,你我的曾經隻能是曾經。”
    “寐兮,你知道嗎?那十二年裏,我無望地期待著、等候著,我心甘情願,亦不覺得痛徹心扉。”趙慕的手掌扣在我後頸,硬將我攬到他胸前,“十二年後,我擁有了幸福,以為幸福會伴我一生,沒想到,眨眼間,幸福離我而去,再也無法尋到。你明白那種皮開肉綻、撕心裂肺的痛多麽可怕嗎?你知道這種痛會讓人生不如死嗎?”
    這番話,道盡他悲苦的心聲與痛楚,令人動容。
    我知道,我明白,也許當初離開他是錯誤的決定,可是即使再讓我選擇一次,我還是會選擇離開他。我不要不夠純粹的愛,我不想成為他的負累,不想秦趙兩國因我而戰火連綿,更不想自己成為天下人唾罵的紅顏禍水。
    淚水終於滾落,我啞聲道:“是我辜負了你,你該明白,事到如今,我們已無選擇。”
    “怎麽會沒有選擇?隻要你跟我回去,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他以指腹拭去我臉上的淚水,溫柔得令人心痛,“所有的事,我都會妥善解決,不會有任何閃失。”
    “你不明白,我不想變成反複無常的小人。”無情待我那麽好,全心全意地付出一切,我怎能辜負他?我對他說過,永不相負,言猶在耳,我怎能失言?怎能失信於他?
    “你不想反複無常,就該失信於我嗎?就該斬斷你我的情意嗎?就該犧牲我嗎?”趙慕失控地低吼,質問的語氣咄咄逼人。
    我吸吸鼻子,澀澀道:“是我對不起你,趙慕,放過我吧,如有來生,我願伴你一生一世。”
    他擁我入懷,以不容反駁的口吻道:“我不要來世,我要你今生今世,但是若有來世,我要你三生三世。”
    我懇求道:“人不能太貪心,趙慕,放開我。”
    鐵臂一緊,趙慕強硬道:“不放。”
    “趙慕,我不會隨你回去。”淚水簌簌而落,我呢喃道,“你選擇王位,便是放棄了我,從那時起,你我便無可能。”
    “你與王位,對我同樣重要,寐兮,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離開我,我究竟哪裏做錯了?”
    “難道你不明白嗎?公孫玄不會放過我,秦王不會放過我,我留在邯鄲,我與皓兒留在你身邊,秦王就會發兵攻趙。烽火連天,生靈塗炭,你讓我如何麵對秦趙兩國子民?趙國子民又如何看待我這個紅顏禍水?如何看待你這個趙王?因為我,你王位不保,你的子民會唾罵你、鄙視你,你的一世英明就會因我而蒙上汙點,我如何安心留在你身邊?”
    “你想得太多了,這些事情,我自會解決,你不必理會。”
    “我怎麽可能不理會?”我哭道。
    “我知道,你是愛我才這麽為我著想的,可是,隻要你在我身邊,所有的一切我都有法子解決。”趙慕撫著我的背,深情款款,“我選擇王位,也沒有放棄你。父王要我送走你和皓兒,我據理力爭,最終令父王改變主意。”
    我愕然,那日他和趙王談話,我被他的選擇傷得五髒翻騰,沒再繼續聽下去,後來他們又說了什麽?我錯過了什麽?
    原來,那日談話後的次日,趙慕入宮覲見趙王,承諾三年為期,他將趙國國力恢複至長平之戰以前,富國強兵,令秦國不敢輕易來犯。還承諾不會冊立我為後,但是他要留我在王宮。
    為了家國社稷,趙王無奈答應。
    也許,趙王深知在所有的兒子中,隻有趙慕令秦楚兩國忌憚,能夠讓趙國富國強兵,這才答應兒子“留寐兮在王宮”的條件。
    我悵惘,倘若當時我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會不會留在他身邊?還會不會固執地離去?
    也許會,也許不會,此時此刻,我無法揣測彼時的心意。除開這事,還須考慮秦趙兩國,這才是最重要的。雖然我並不高尚,不見得耿直良善,然而,我亦不想成為遺臭萬年的紅顏禍水。
    “寐兮,強秦在西,楚國在南,趙國不能沒有我。”趙慕吻著我的眉心,低啞道,“但是,我不能沒有你。”
    “自你離去,你可知我是多麽心急如焚?你可知我有多麽心痛?”他沉沉低訴,眷戀地望著我,“當我聽聞你回秦,成為鳴鳳夫人,我恨不得立即趕來帶你走,可是我分身乏術,軍政事務繁雜,我無法抽開身。”
    “寐兮,這一年來,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你。”
    “我終於等到這一日,我不管你是什麽身份,我隻要你隨我回去。”
    深情厚誼,有若江水滔滔不絕。
    我閉了閉眼,決意忽略他的蠱惑與情意,他可以選擇,可是我已無選擇。
    我推開他,聲冷麵寒,“我不會隨你回去,你盡早離開鹹陽,若被發現,你會死無葬身之地。”
    趙慕低笑,絕望的笑,淒冷的笑,瘋了似的笑個不停,令人毛骨悚然、遍體生涼。
    “那麽,我便在此死無葬身之地。”
    “你別傻了,你還有趙國,還有你的子民,你怎麽能死?”
    “沒有你,我生不如死。”他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眉心深蹙,“這裏,死了。”
    心,在滴血。
    我後退一步,“沒有我,你還有趙國,還有你的子民,可是,沒有我,無情就一無所有了。”
    他的臉上悲痛翻湧,朝我怒吼:“為什麽你總是想著無情而不想想我?”
    他從未像現在這樣麵目猙獰,似已瀕臨崩潰的境地。我驚駭地後退,他長臂一撈,輕而易舉地擁住我,“無情究竟有什麽好?為什麽你對他不離不棄?”
    我心神略定,一字字地道:“與無情無關,趙慕,我說過,除非你不是趙王,否則今生今世,我們絕無可能。”
    陡然,趙慕放開我,邪佞道:“好!好!好……”
    全身已痛得麻木,痛得說不出話,我怔怔地看著他,不知所措。
    麵色森冷,目光如刀,他語聲如冰,“既然你執意不隨我回去,那便休怪我無情無義。”
    我大駭,“你想做什麽?你不要傷害無情,不要傷害皓兒……”
    趙慕陰沉地看了我一眼,舉步前行,越過我,沒有絲毫停留。
    我轉身,望著他,淚落如雨,心迅速下墜。
    既然你執意不隨我回去,那便休怪我無情無義。
    趙慕最後一句話,回蕩在耳畔,經久不散。我越想越驚恐,越想越不安,他會怎麽做?會如何無情無義?
    寒意自腳底升起,百骸俱寒,我靠在牆邊,雙臂環抱,止不住發顫。
    似有腳步聲傳來,緊接著,一雙臂膀攬我入懷,溫暖的胸膛讓我覺得安心,驅散了些許寒意。
    我抬眸,哽咽道:“無情……”
    無情柔聲撫慰,“沒事了……他已經走了。”
    “我擔心他會傷害你和皓兒。”
    “他不會傷害皓兒,放心,他傷害不到我。”
    “可是……”
    “時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我扶著他的手臂,憂心忡忡,“我總覺得他不會善罷甘休,我心裏很亂……”
    無情輕撫我的娥眉,堅定的目光似有鎮定人心之效,“沒事的,不要胡思亂想。”
    我環住他的身子,將頭埋在他的頸窩,貪戀他的溫暖。慌亂不安的情緒,慢慢地平靜下來。
    過了半晌,無情身子一動,耳語道:“有人。”
    心中一顫,我駭然道:“快躲起來。”
    他鬆開我,堅定地握著我的手,“來不及了,四麵八方都有人。”
    殿外的腳步聲齊整而急促,訓練有素,距離殿門越來越近,清晰入耳。我舉目四望,牆上閃過明亮的火光與急速行進的人影。
    手足冰涼,心慌意亂,我問:“怎麽辦?”
    無情在我頰上落下一吻,低聲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和皓兒有事。”
    話音方落,腳步聲已至殿門,榮華殿驟亮,有人昂首闊步踏入大殿,氣勢洶洶。
    乍然一亮,我微微閉眼避開那強烈的火光。那人站在前方,在火光的照耀下,在侍衛的簇擁下,身形魁梧,凜然不可侵犯。
    無情早已放開我的手,單膝下跪,“下臣叩見王上。”
    秦王不可置信地盯著我,盯著無情,雙目圓瞪,怒氣衝冠。
    我徐步上前,正要斂衽行禮,卻聽見一聲雷霆怒吼:“賤人!”
    秦王來此,必定是聽別人提起我與無情苟且之事。然而,此時此刻,我倒平靜下來,麵無表情地問:“王上為何罵我?”
    “你與他在此苟且……寡人竟被你們瞞了這麽久……賤人!賤人!”秦王斷斷續續地罵著,震怒異常。
    “王上請聽下臣一言。”無情急忙道,“此事與夫人無關,是下臣引誘夫人,下臣任憑王上處置。懇請王上念在夫人懷有王上子嗣的份上,從輕發落。”
    我震驚地看向無情,原想著抵死不認,而他竟然痛快地承認了我與他的奸情,以保我一命。
    秦王怒極大吼:“你以為你還有活路嗎?”
    我連忙跪地,“王上請勿聽信讒言,寐兮與衛尉並無私情,寐兮懷有王嗣,如何與他……寐兮為人如何,王上應該很清楚,假若寐兮要背叛王上,早在吳國之時就委身吳王,何須等到此時?”
    秦王目光一動,似有所思,須臾,他下令道:“收押夜梟,送夫人回殿。”
    我與無情對視一眼,舉步走出大殿。
    那一眼的意思是,“不要承認,我自有法子。”
    昏光殘紅,寢殿冷寂。
    我坐在床榻上,秦王站在窗前,負手而立。自回殿,他便一言不發,冷目相對。
    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究竟是誰向秦王告的密?究竟是誰發現了我與無情的私情?
    是嬴戰嗎?還是嬴蛟與蒙王後?
    將我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隻有嬴蛟與蒙王後,大有可能就是他們告發的。
    秦王轉身行來,臉上餘怒未消,似乎恨不得一掌打在我臉上,“你沒有話與寡人說嗎?”
    我冷冷眨眼,“王上不信寐兮,寐兮無話可說。”
    秦王怒哼一聲,“寡人親眼所見,難道還有假嗎?”
    “王上親眼見到寐兮與衛尉行苟且之事了嗎?”我抬眸直視他,譏誚地反問。
    “那你為什麽在榮華殿?你不是應該在這裏歇息嗎?”秦王不信,氣急敗壞地問。
    “寐兮覺得氣悶,便外出走走,走著走著,就走到了住過一陣子的榮華殿。寐兮在榮華殿前站了片刻便想回殿,沒想到不小心崴了腳,正巧衛尉經過,扶寐兮到殿中稍事歇息,僅此而已。”
    “如此簡單?”
    “原本就是如此,隻是王上聽信讒言罷了。”我緩緩起身,語意鏗鏘,“王上該知道,皓兒被冊立為太子,寐兮榮寵不衰,風頭強勁,宮中有多少人眼紅妒忌,想置寐兮於死地。樹大招風,有人在王上麵前編排寐兮的罪行,甚至在背地裏陰謀設局陷害寐兮,並不為奇。”
    秦王似有所悟,卻又半信半疑,陷入沉思。
    假意委屈,我滿目淒楚,“寐兮王嗣在身,又怎會與他人苟且?為王上懷胎,本已辛苦勞累,不想招來橫禍,為人陷害,寐兮真的很冤枉……”
    秦王毫無所動,靜立不語。
    淚光盈盈,我悲淒道:“既然王上不信寐兮,還請王上賜寐兮一死。”
    猛然,秦王扣住我的下頜,雙目上翻,切齒道:“你想死?沒那麽容易。”
    我嗬嗬一笑,“王上如何處置寐兮?”
    “待寡人審問過夜梟,再來處置你。”秦王瞳孔微縮,氣哼哼地放開我,“倘若你真的背叛了寡人,寡人絕不會輕饒你。”
    “但憑王上處置。”我恭順地垂眸,輕咬著唇,繃緊的身子稍稍放鬆。
    “王上……王上,大事不妙了……”李也的喊聲由遠及近,隻是須臾,他急匆匆地衝進寢殿,一臉急切,卻見秦王滿麵怒容,便驚懼地止步,躬身稟報,“王上,出事了。”
    秦王不悅地問:“何事?”
    李也焦急道:“喜宴那邊出事了,諸臣腹痛,許是膳食出了岔子。”
    秦王麵色微變,“腹痛?傳大夫診治了嗎?”
    膳食出了岔子?莫非膳食被人投毒?我細細尋思,先有秦王“捉奸一雙”,再是群臣腹痛,接著將會發生什麽?我感覺到,今晚必不尋常,定是有人布局有所籌謀。
    李也道:“已經傳了,不過大夫還沒到,王上趕緊過去瞧瞧吧。”
    秦王邁出兩步,忽又止步,撂下一句冰冷無溫的命令,“乖乖地待在寢殿,寡人稍後就回來。”
    之後,他又吩咐侍衛好好看守,沒有王命,不許我出殿。
    然而,秦王並沒有走出日照殿。當他正要離開時,嬴蛟帶領數百精兵匆匆趕到。
    聽聞急促而淩亂的橐橐聲,我奔出寢殿,隱身在圓柱後望向殿門處。士兵如潮,槍戟橫胸,擋住秦王的去路,毫不畏懼眼前秦國至高無上的王。
    嬴蛟從精兵中緩步行來,穩穩站定,凜然氣度與其父如出一轍。
    “蛟兒,沒有王命,你不得回鹹陽,你這是幹什麽?”秦王冷靜地質問,王者之威不容侵犯。
    “父王,兒臣這也是迫不得已。”嬴蛟半是恭敬,半是乖戾。
    “放肆!”秦王揚聲怒斥,“全部退下!”
    數百精兵不為所動,並不聽命於秦王。
    事已至此,我可以斷定,嬴蛟必是與蒙王後、蒙天羽密謀多時,欲在王子戰喜宴當晚兵行險著,以蒙氏精兵控製王宮,逼宮奪權。因為,蒙王後失寵已久,太子之位旁落他人,蒙天羽在朝中亦處處受掣肘,因此他們聯手反擊,後發製人,以圖重掌嬴氏朝政。
    嬴蛟帶領數百精兵長驅直入日照殿,隻怕整個王宮早已被蒙氏一黨掌控,照此看來,宮中諸門衛屯兵不敵蒙氏精兵,秦王勢孤力單,我與皓兒亦將成為他們的俘虜。
    無情不知被收押何處,是否安然無恙?眼下形勢危急,我該如何是好?
    眼見無人遵從王命,秦王震怒異常,“蛟兒,你反了不成?”
    嬴蛟邪笑道:“兒臣隻不過想請父王做點事,其一,廢太子嬴皓,立兒臣為太子;其二,斬禍國妖孽鳴鳳夫人。”
    “混賬!太子已立,怎能更改?再者鳴鳳夫人並非禍國妖孽,為何斬殺?”秦王破口嗬斥,氣得渾身發抖。
    “這麽說,父王不願意了?”嬴蛟笑眯眯道,“父王一意孤行,兒臣自當不強人所難,不過就要委屈父王了。”
    “你想幹什麽?”秦王略慌,大喊,“來人……來人……”
    “父王,沒用的,整個王宮都在兒臣手心裏,明日一早,整個秦國就屬於兒臣,寡人就是天命至高的秦王。”嬴蛟陰鷙道,滿麵陰邪。
    李也怒道:“王子蛟,王上仍然健在,你豈能自封為王?”
    嬴蛟斜眼望向李也,“李也,你想滿門獲罪嗎?”
    李也驚駭得垂首,噤聲不語。
    秦王氣得渾身劇顫,結巴道:“你——你——你——”
    嬴蛟厲聲下令,“來人,送父王回日月殿。”
    話音方落,便有兩名精兵上前架住秦王,秦王震驚,劇烈地掙紮,“放開寡人……嬴蛟,你好大的膽子……嬴蛟……”
    日照殿的守衛,在蒙氏精兵麵前,從始至終不敢妄動。
    秦王的喊叫聲漸漸消失,嬴蛟並不急著離去,而是邁步入殿,朝我笑道:“夫人,別來無恙?”
    今晚,我在劫難逃。
    可恨我竟然沒有料到他會在這大喜之日發動宮變,奪回原屬於他的一切。千算萬算,千防萬防,卻不料這隻豺狼短短時日內便回來複仇。
    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尚不知皓兒與無情的生死。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微揚下頜,不瞧他一眼。
    “母後要你怎麽死,你就怎麽死。”嬴蛟得意道,眼中盛滿了怒氣。
    夜幕下的王宮,靜謐得異乎尋常。
    沒有宮變的跡象,沒有殺戮的殘酷,沒有漫天的血腥,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嬴蛟與蒙王後如何掌控了王宮?如何製服八百侍衛與八千衛屯兵?如何?而喜宴上的群臣,是否已知秦王被軟禁,嬴蛟與蒙王後犯上作亂?
    百思不得其解,隻能作罷。
    我隻去過陽碩殿兩三次,僅有的印象便是寂寥而沉重,仿佛彌漫著濃鬱的怨氣。
    蒙王後盛裝等候我的到來,褐紅深衣紋飾繁複,飛鳳翱翔,栩栩如生;裙裾綿長,徐徐拖曳,宛如一攤猩紅的血凝固在地。
    她徐徐行至我跟前,捏著我的下頜,“吾年輕時,也如你這般嬌豔動人。”她長長的指甲從我的臉上慢慢劃過,刺疼得很,“這張臉蛋,迷倒了不知多少男子,不愧是天下人口口相傳的豔姬。”
    我冷冷地盯著她,不想開口。
    “怎麽?不服?”黛眉微挑,她陰陽怪氣道,“不服,也得服。”
    “當日你如何陷害吾,今日吾要你加倍償還。”她再次捏住我的下頜,疼得我直抽氣。
    她如何折磨我都沒關係,隻要不傷及腹中孩兒。我一邊防著她的喪心病狂,一邊想著如何逃脫,然而,殿外重兵聽命,即便我挾製了她亦無可奈何,因為皓兒與無情很有可能已被他們挾製。
    蒙王後伸手按著我的小腹,漸漸用力,“胎兒還這麽小,倘若數人與你苟合,不知這苦命的孩子能否活下來?”
    聞言,我大駭,求道:“孩子無辜,懇請王後念在嬴氏列祖列宗的份上,放過孩子,王後想要我這條命,拿去便是。”
    她縱聲奸笑,“嬴氏列祖列宗?你瞞得過王上,可瞞不過吾。”
    此時此刻,我隻能以謊言保住孩兒一命,“王後莫血口噴人,我腹中孩兒的確是嬴氏子孫。”
    “這孩子不是王嗣,是衛尉夜梟的孽種,別以為吾整日待在陽碩殿就什麽都不知道,你與夜梟的奸情雖然神不知鬼不覺,不過這宮中任何人、任何事,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吾豈會不知你與他在榮華殿行苟且之事?”
    薑,果然是老的辣。蒙王後懂得忍,也很能忍,即便早就知道我與無情的私情,也不告發我,而是著眼於大局,待良機一到,以精兵控製王宮,挾製秦王,再來處置我與皓兒。
    蒙王後打量著我,陰險地笑,“既然是蕩婦,吾便找些人讓你過癮。”
    我全身一僵,此舉果真歹毒!
    我苦苦哀求道:“懇請王後一刀了結我。”
    蒙王後笑吟吟道:“你不守婦道,與衛尉私通,令王上蒙羞,怎麽說吾也要替王上好好懲罰你。”
    她一本正經的神色,必定不是嚇唬我。我心急如焚,冷汗直下,現下該怎麽辦?如何保全自己?如何保住腹中胎兒?
    片刻,三名士兵持槍入殿,聽了蒙王後的命令,皆愣住。蒙王後大聲一喝,他們互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放下長槍,向我走來。
    我驚恐地後退,後背冷汗淋漓,手指扣住一枚銀針,以備不時之需。
    “抓住她,退縮者,斬!”蒙王後冷聲下令,笑意奸邪。
    “諾。”三名士兵齊聲應道,如狼似虎地逼近。
    “別過來,別過來……”我慌亂道,步步後退,退至牆角,再無退路,於是,我將銀針抵在咽喉處,決然道,“再過來,我就刺死自己。”
    蒙王後上前,笑得麵目扭曲,“刺啊,刺死自己,連同孩子也跟你一塊兒死。”
    我道:“即便我死了,你也不會有好日子過,我的陰魂會日日夜夜地纏著你,詛咒你們死無葬身之地,詛咒蒙氏斷子絕孫。”
    她扼住我的咽喉,齜牙咧嘴道:“待他們玩夠你,吾就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陡然間,我出其不意地揚手,迅捷地將銀針刺入蒙王後的要穴,令她全身僵麻,無法動彈,緊接著挾製住她,淩厲地喝道:“全部後退,否則我便刺死王後。”
    “王後!”三名士兵又震驚又焦急。
    “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蒙王後倒是不懼,揮手讓他們後退,悠然問道,“你想怎樣?”
    “皓兒在哪裏?”
    “自然與他父王在一起。”
    “衛尉在哪裏?”
    “衛尉啊,吾得想想。”蒙王後被我所擒,並不慌亂,冷靜得可怕,“這會兒也該到了,去瞧瞧衛尉是否到了。”
    片刻,無情踏入大殿,五花大綁,兩名士兵抓著他,以防有變。
    長袍染血,血跡斑斑,左肩處鮮血觸目,麵色略顯蒼白,眉宇微皺,似乎忍著傷痛,想來無情與蒙氏精兵經曆了一番慘烈的廝殺。然而他劍術精妙,為什麽會受傷?是否遭人暗算?
    我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麽事,隻覺血氣上湧,怒火焚心。
    他擔憂地望著我,我亦望著他,情意在眼中流轉,我懂,他懂,便已足夠。
    嬴蛟與蒙王後大權在握,我們任人宰割,唯有自救。我厲聲喝道:“放開他。”
    士兵望向蒙王後,她鄙夷地哼了一聲,冷冷下令,“動手。”
    未及我反應過來,士兵的刀已刺進無情的身體,那血肉被利器撕裂的聲音清晰得令我崩潰。
    無情硬生生地受了這一刀,麵不改色,隻是目光顫了一下。
    刀叢劍影裏如履平地,曾經受過無數傷痛,他都挺過來了,此時此刻的傷痛,他應該也能忍得住。然而,那一刀就像刺在我身上,痛入骨血。
    “再動他一下,王後便一命嗚呼。”我冷酷道,拔針,再狠狠地刺入,蒙王後痛得尖叫起來,淒厲得刺耳。
    “放開他……”蒙王後顫聲道。
    士兵解開無情身上的粗繩,無情箭步過來,扣住蒙王後,喝令所有人等退開。
    蒙王後在我們手裏,所有士兵不敢輕舉妄動,紛紛讓開。
    我們退向王宮側門,士兵亦步亦趨地跟著,且越來越多。
    整個王宮,燈火旖旎,比往常更加絢麗,侍衛都不見了,屯兵也消失無蹤,安靜得隻剩下蒙氏精兵的腳步聲與呼呼的風聲。
    即使是生死險境,隻要與無情在一起,我亦覺得安心,絲毫不懼。
    我側眸看著無情,他的側臉堅毅冷厲,他的黑眸殺氣縈繞,即便他身上有傷,也讓我覺得他必定能夠帶我離開王宮,逃過這一劫。然而,為什麽我的心中那麽悲愴?
    嬴蛟領兵趕過來,咬牙道:“放了母後,我可以讓你們走。”
    無情開出條件,“我們要一匹馬,否則我要她陪葬。”
    “好!”嬴蛟爽快道,廣袖一揮,“牽馬來。”
    片刻,士兵牽來一匹馬。我牽過馬,繼續往宮門退去。
    士兵緊逼,嬴蛟冷聲道:“放了母後。”
    無情道:“到了宮門,自然會放。”
    出了王宮側門,便可直奔東郊。
    放了蒙王後,我們策馬狂奔,希望能夠逃出鹹陽城。
    皓兒,對不起,母親暫時無法顧及到你,若你有幸保全一命,母親一定會回來救你。
    奔出不遠,身後便傳來奔騰的馬蹄聲,我回首望去,大吃一驚,追兵不少,起碼有數百之眾。
    我早已料到,嬴蛟絕不會輕易放過我們。倘若被追上,那該如何是好?
    無情抽鞭催馬,前方是濃濃的夜色,後方是瘋狂追趕的士兵,我們唯有不顧一切地往前衝。突然,一聲哨聲遠遠地傳來,馳騁的馬突然止蹄,仰天長嘶,不肯再縱蹄飛奔。
    “糟了,這馬被主人控製了。”我急切道,心中涼了半截。
    無情使勁地催馬快跑,這馬卻無動於衷,晃了晃頭,嘶叫一聲,便不再理我們。
    雙雙下馬,無情拉著我狂奔。
    逃亡之路,唯一的念頭便是跑得更快,再快一點兒。
    值此驚心動魄之際,追兵衝到我們麵前,將我們團團包圍。
    群馬嘶鳴,士兵凶神惡煞地盯著我們。無情讓我閃在一旁,迅速奔向一騎,出其不意地躍身上馬,兩招之內擊斃一人,搶了長矛。
    這一幕發生得太快,以至於所有士兵都愣愣地沒有反應過來。回神後,士兵群起而攻之,混戰廝殺,一時間人仰馬翻,馬鳴風蕭蕭,尖銳的鏗鏘之聲驚破寧謐的夜。
    士兵擅長沙場作戰,單打獨鬥並非強項,雖然無情已經受傷,對付這些武藝粗劣的士兵卻是綽綽有餘,往往隻是一劍,便了結了他們的性命。
    劍光過處,人頭落地,熱血飛濺。
    殺聲震天,直衝九霄。
    無情知道不能久耗,於是速戰速決,使的都是狠辣的殺招。劍氣排山倒海有若浩瀚汪洋,所過之處,倒者一片。他已經殺紅了眼,從眼神到劍招,從劍鋒到發梢,皆是無可阻擋的殺氣,可令世間萬物灰飛煙滅,山崩海嘯。
    數百追兵傷亡過半,血腥氣彌漫開來,很是刺鼻。
    我緊張地看著他與敵廝殺,心揪得緊緊的,渾然不覺數名士兵從另一側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我,當我感覺到不妥的時候,想要避開,已經來不及。
    他們圍攏過來,抓住我,我動彈不得,恨自己的粗心大意。
    無情看見我被擒,想衝過來救我,無奈抽不開身。士兵一波又一波地湧向他,好像永遠也殺不完……抓住我的士兵揚聲命無情住手,無情顧及到我的安危,唯有收住劍勢。
    此時,嬴蛟與蒙王後趕至,熊熊燃燒的火把逼得夜色無所遁形。
    火光照在蒙王後的臉上,像是潑了血水,森然可怖。
    士兵死死地扣著我,我想尋機掙脫,卻找不到機會。我被擒,無情便不敢妄動,亦被擒,隻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夜梟,束手就擒吧。”嬴蛟昂然坐在馬上,揮手示意士兵抓住無情,一字一頓道,“你若反抗,夫人與腹中孩兒便要受罪,你自己掂量。”
    “你不要管我,你快走……”我倉皇地喊,隻要他想走,應該可以全身而退。
    無情望著我,相顧無言,他的眼神卻告訴我,他絕不會棄我而去。
    蒙王後瞟向我,目光陰險,“蛟兒,今天我們便玩玩這對有情人。”
    嬴蛟道:“好!就依母後之意。”
    無情大急,懇切地求道:“不要傷害她,隻要你們放過她,怎麽折磨我都可以。”
    我預料得到,他們的手段會很殘忍。我努力地掙紮著,可是沒有用,我們就像失去翅膀的鳥兒,再也無法翱翔。
    嬴蛟淡笑道:“既是如此,我便成全你。”
    他微抬右臂,士兵的長矛便毫不猶豫地刺進無情的身體……無情悶哼一聲,站立不倒,望著我,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告訴我:不要難過,我沒事……
    淚水滾落,我哭道:“無情……”
    長矛拔出,又刺進他的左腿右腿,無情的雙眼顫了兩下,身子一晃,跪倒在地。
    痛,流遍全身,仿佛身子已撕裂,我痛得叫不出聲,兀自張著嘴巴,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淚水流進口中,那麽鹹,那麽澀……
    為什麽這麽殘忍?為什麽無情要遭受這些傷害?為什麽……
    嬴蛟奸笑著看我們的血與淚,蒙王後的笑美麗如花,毒如蛇蠍。
    無情堅強地抬起頭,望向我,以無所畏懼的眼神告訴我不要哭、不要哭……
    “不要……”我聲嘶力竭地喊出來,因為士兵的長矛再次刺進他的身體,刺進胸口,這致命的一刺,會要了他的命,我不要他死……他不能死……
    長矛抽出,在這寂靜的夜,利刃劃破血肉的聲音驚心動魄,清晰得令人痛徹心扉。
    無情口吐鮮血,目光渙散,身體搖搖欲墜。
    我一聲聲地喊著“無情”,瘋狂地掙紮著,想要擺脫士兵的鉗製,想奔過去抱住無情,可是我怎麽努力也走不到他的身邊,怎麽掙紮也無法擺脫……
    是我讓無情遭受這些傷害的,罪魁禍首是我……
    “母後,好玩嗎?”有個冰冷的聲音突然竄進我的耳朵。
    “尚可,蛟兒,還有什麽更好玩的?”蒙王後冷酷無情的聲音,令我頭皮發麻,心中憤恨。
    “王後,我求求你,讓我們死個痛快吧。”我苦苦哀求,淚水模糊了雙眼,那高高在上的蒙王後,麵目模糊,隻有那陰柔的微笑無限地放大。
    “母後,既然鳴鳳夫人求死,那便成全她吧。”嬴蛟笑得雲淡風輕。
    蒙王後含笑頷首,居高臨下地望著我,眼中的狠毒一覽無餘。
    嬴蛟低聲交代一名士兵,之後,那士兵命兩人將我的雙臂扣在身後,我驚駭地瞪著他們,不知道嬴蛟會如何折磨我。
    無情震駭,嘶啞地喊道:“不要……傷害她……”
    一棍打在背上,無情撲倒在地,如死一般一動不動。
    一名士兵站在我的斜前方,手執長矛,我駭然,他想幹什麽?
    眨眼間,長矛橫來,狠狠地打在我的小腹上……好痛……我痛得尖叫……
    一下,又一下,好像永遠都不會停止。
    “不要……傷害她……不要……”嗓音微弱,無情以手代步,慢慢地爬過來。
    痛,噬咬著我,百骸俱痛。
    汗落如雨,兩肢虛軟,若非士兵架著我,我早已癱倒在地。
    無情,我沒用,保護不了我們的孩子……
    汗水與淚水混在一起,再次模糊了雙眼,四周靜得可怕,我聽不見任何聲音,隻見嬴蛟的微笑無恥得令人發指,隻見蒙王後的臉上蜿蜒著一條吐著舌尖的蛇,看見無情的眼角流下淚水,悲憤,沉痛,他不停地說著什麽,涕淚俱下,可是我什麽也聽不見……
    孩子,我的孩子……
    兩支長矛架起無情,背後的一名士兵持矛刺入他的後背,無情全身僵硬,深深蹙眉,而後,慢慢地,慢慢地撲倒在地……
    無情,我對不起你。
    痛得麻木,隻覺得輕飄飄的,整個蒼穹傾倒下來,所有的黑暗都覆蓋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