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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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木翠出遠門了。
    她從庖丁的解牛刀上得到啟發,要去齊魯之地尋找春秋時齊國名廚易牙的舊物。
    “隻要我找齊易牙用過的刀、鍋、鏟,略施符咒,喚出附著其上的精怪,他們自然會為我奉上易牙獨家烹製的珍饈美食,美食啊展昭。”端木翠雙目放光,食指大動。
    “我聽說易牙的為人不怎樣,蒸了自己的兒子給齊桓公吃。”展昭潑端木翠冷水。
    “展昭,你需要明白,做菜的技藝跟人品通常是不掛鉤的,”端木翠白了展昭一眼,“你的人品不錯,你上次煮粥,還不是險些把開封府的灶房都給燒了?”
    展昭險些跳起來:“你……是誰告訴你的?”
    在場的隻有公孫策和王朝、馬漢,幾人都信誓旦旦表示絕不會說出去。
    端木翠得意洋洋:“當然是灶神了。”
    跟灶神都攀上關係了,展昭倒吸一口涼氣,同時得出一個結論——人雖然能修煉成神仙,但是這八卦長舌家長裏短的毛病,依然如影隨形。可見神性人性,在某些時候,還是有共通之處的。
    “那你走了,如果有鬼怪作祟怎麽辦?”展昭一如既往心憂蒼生。
    “哪有那麽多鬼怪作祟啊?”端木翠拍拍展昭肩膀,“再說了,不是有信蝶嗎?”
    展昭終於挑不出什麽刺了:“你什麽時候走,我去送你。”
    “哪那麽麻煩,就此別過。”端木翠朝地上跺了幾跺,“土地,借個道。”
    接下來,端木翠的身子就矮了下去,說是矮了下去也不太貼切,準確地說,應該是端木翠腳下的土地忽然變得綿軟,而端木翠就這麽施施然陷了下去,直至沒頂。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土遁?
    展昭目瞪口呆,還未反應過來,又聽端木翠叫他:“展昭,展昭?”
    低頭一看,頭皮發麻——端木翠隻一顆腦袋露出地麵,急急交代:“幫我看著點家,沒事過來看看。”
    “知道知道。”展昭脊背生涼,“你可以走了。”
    端木翠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倏地又沒入地下。
    展昭伸手抹去額上冷汗:跟端木翠打交道,的確是需要過硬的心理素質。
    頭兩天,展昭還抽空來端木草廬小坐,第三日起便不得空了——城內西四街錦繡布莊出了樁命案。
    像開封這麽大的地方,出個把命案是一點都不稀奇的。話又說回來,如果不出命案,整日價盡是鄰裏糾紛爭風吃醋缺斤短兩之類的事宜,開封府早改名叫開封調解中心了。
    受害者是錦繡布莊的老板李鬆柏,男,五十上下,人際關係簡單,中年喪妻,膝下無子,自遠親處過繼了個幹兒子,名曰李光宗。
    這李光宗尚未成家,好吃懶做不事生產,很是不得李鬆柏歡心。
    據目擊者戶部劉尚書的家仆魯阿毛回憶,當晚現場的情形是這樣的:
    那晚魯阿毛得了府中嬤嬤的吩咐,去布莊為夫人取一匹淩霄紅布,剛走到布莊門口,就看見李光宗神色慌張地出來,還差點撞到了魯阿毛。魯阿毛心中奇怪,不見李鬆柏出來迎客,便往內室去尋,一進內室,就見李鬆柏仰麵倒於地上,雙目圓睜,舌頭外吐,已然氣絕身亡。
    於是魯阿毛一邊大叫“殺人啦”一邊追出門來,恰好遇上巡夜至此的王朝、馬漢。根據魯阿毛提供的疑犯行蹤,王朝、馬漢追了沒兩條街,就把李光宗給抓住了。
    據王朝講,李光宗被抓住以後就一直沒閉過嘴,不待王朝發問便開始自我檢討近三年來犯下的惡行,包括酒樓賴賬三次、順手牽羊兩次、調戲良家婦女一次,還有最近的一次:從錦繡布莊偷拿了十兩銀子喝花酒。
    基本上,李光宗自我剖析到一半時,王朝已經直覺李光宗不是凶手了,後來仵作的屍檢也證實了這一點:李鬆柏是被人活活悶死並掐死的,至於是先悶後掐還是先掐後悶已不可考,關鍵是李鬆柏脖頸的掐痕指印纖細,明顯屬於女子。更重要的是,從掐痕的指印來看,這女子兩手皆是六指。
    如果你看不明白,我再把描述精簡一下,就是:錦繡布莊的老板李鬆柏死了——他是被人掐死的——掐死他的是個女人——這個女人是六指。
    李光宗的殺人嫌疑被洗清了,他本來可以被釋放的——如果不是他絮絮叨叨交代了那麽多罪行的話。
    線索隻剩下一個:六指女人。
    也並不難找,嫌疑人很快就浮出了水麵:東二道第四戶磨豆腐的鄭巧兒。買過她豆腐的人,都知道鄭巧兒雙手天生六指。
    鄭巧兒生性潑辣凶悍,正好端端地賣豆腐,忽地被一隊如狼似虎的衙差抓了就走,哪裏肯依?一路又踢又咬又撓又叫,可憐了押她的衙差,素日被人撓隻是五道血印,今次一撓就是六道。
    聽說抓到了六指凶嫌,展昭諸人心中都感欣喜,哪知跟鄭巧兒一照麵,渾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這鄭巧兒長得也太瘦太小太矮了,雖說已經成年,身板兒依然單薄得如同十一二歲的幼女,站直了還不到展昭胸口。雖然撓人的氣勢很是洶洶,但用衙差的話講:“力氣比雞仔也大不了多少……”
    李鬆柏可是人高馬大、虎背熊腰,你能相信是鄭巧兒活活掐死了李鬆柏?
    案情進展到這裏,基本上線索全斷,辦案人員進入一籌莫展的態勢——隻要有不在場的證明,第二犯罪嫌疑人鄭巧兒也就會被無罪釋放了。
    但是,“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句話通常都是應用於這種場合的。
    當日晚間,展昭與王朝、馬漢巡夜時,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婆婆,拄著拐杖顫巍巍地過來,抓住展昭的胳膊大放悲聲:“展大人呀,巧兒是冤枉的啊,巧兒是不會殺人的啊……李鬆柏這個黑心爛肚腸的,害了鄭家還不夠,死了還要拉巧兒陪葬啊……”
    展昭立刻聽出不對:“李鬆柏害了鄭家?李鬆柏和鄭家有什麽恩怨?”
    白發老婆婆老淚縱橫,開始追憶前塵舊事。
    老人家思路不清、絮絮叨叨,偶爾思維跳躍離題萬裏,我們也就不詳述了,簡單歸納如下:
    二十年前,李鬆柏隻是布莊請的一個掌櫃,錦繡布莊的主人名叫鄭萬裏,娶妻劉喜妹。一日鄭萬裏外出收賬,徹夜未歸,隔天消息傳來,原來鄭萬裏路遇劫匪,橫遭不幸。
    劉喜妹悲痛欲絕,若不是有孕在身,恨不得自殺殉夫。鄭家原本就人丁寥落,鄭萬裏一死,布莊的生意便由李鬆柏接手。這李鬆柏見財起意,覷著主母有孕無暇顧及生意,暗地裏施了些卑鄙手段,隻幾個月光景,便將布莊的銀錢暗地轉走,對外隻說是經營不善周轉不繼。那劉喜妹為保住夫家家業,被李鬆柏哄著以布莊名義借下了好幾筆高利貸。可以想見,後續債主紛紛上門逼債,劉喜妹無力還債,便萌了死誌,將女兒鄭巧兒托付給奶娘張氏後,一把火燒了布莊,自己也葬身火場之內。
    債主並不知鄭家孤女得脫,隻道鄭家無人幸存,那些債也隻能作罷。倒是那李鬆柏,儼然以鄭家忠仆的名義出麵,鄭重其事地為主母發喪,順便接手了鄭家的餘產,重開錦繡布莊。
    追憶完畢,白發老婆婆,亦即上文提及的奶娘張氏泣不成聲:“展大人,你說這個李鬆柏還是人嗎……巧兒,巧兒她是冤枉的啊……”
    展昭與王朝、馬漢麵麵相覷。
    好吧,這的確是一個聽者落淚聞者動容的百姓悲情故事,李鬆柏的人品的確讓人不齒。
    關鍵是——
    這對鄭巧兒有用嗎?
    鄭巧兒原本很快就能歸家,畢竟她既有不在場的證明,又無殺人動機,而現在,由於張氏的“積極奔走”,鄭巧兒短期內是不得脫身了。
    盡管她當夜不在場,但是殺人並不一定要親自動手,買凶也很流行。
    她有殺人動機,事涉上代仇怨。
    她有殺人嫌疑,她是六指。
    說到六指,就不能不提及張氏提供的另外一條信息,鄭巧兒的母親劉喜妹,也是六指。
    由一件案子牽扯出案中案,在開封府諸人的辦案生涯中並不離奇。事情隻過去二十餘年,想問出當年的一些情況也不是難事。
    果然,王朝自一位老衙差處探聽到當年錦繡布莊失火的情形。據稱當時的火勢極大,眾街坊雖有心施救,但俱被火勢逼退。大火之中傳來劉喜妹淒厲至極的慘叫,聞者無不心驚。
    大火過後,除了熬製染漿的銅鍋鐵爐尚存,其他所有,均化為灰燼。更可憐的是劉喜妹,被燒得屍首都不曾留下。
    “連屍首都不曾留下嗎?”展昭的心裏咯噔一聲。
    王朝、馬漢一同看向展昭,三人幾乎同時想到了一個可能。
    劉喜妹,可能並沒有被燒死。
    展昭決定去錦繡布莊看一看。
    在布莊門口遇上探頭探腦的魯阿毛。看到展昭懷疑的眼神,魯阿毛嚇了一跳,趕緊撇清自己:“我家夫人惦記著淩霄紅布,差我來看看錦繡布莊會不會再開張。”
    展昭不解:“城中的布莊多的是,為什麽非要在錦繡布莊買?”
    “小的也是這麽問,”魯阿毛撓腦袋,“可夫人說淩霄紅布隻錦繡布莊有的賣。”
    這怎麽可能,開封是天下奇巧匯集之處,區區淩霄紅布,也能奇貨可居?
    展昭不以為然。
    推門進屋,鋪子裏灰暗得很,隻短短幾天,處處蒙塵。都說人死燈滅,現下看來,人死塵生似乎更貼切些。
    櫃台上一本打開的賬本,展昭低頭去看,最後一條赫然是“劉府,淩霄紅布一匹”。
    隨手往前翻了翻,錦繡布莊的生意不錯,蠟染、夾染、絲麻絹紗、綾羅綿綢,進出的量不在少數。展昭笑笑,轉身往內室走,走了沒兩步,忽地想到什麽,又折身回來,將賬冊重新過了一遍。
    適才魯阿毛說,淩霄紅布隻有錦繡布莊有的賣,那麽淩霄紅布應該是錦繡布莊的特製,交易量不在少數。為什麽整本賬冊,隻有劉府這麽一筆?
    展昭劍眉微蹙,轉身進入內室,打開收置布莊賬本的木櫃。木櫃裏滿滿當當,存放著李鬆柏重開錦繡布莊二十餘年來的賬冊。
    先看今年的,蠟染、夾染、絲麻絹紗、綾羅綿綢……沒有淩霄紅布。
    翻開第二本,蠟染、夾染、絲麻絹紗……沒有。
    第三本,蠟染、夾染……沒有。
    最後一本,第一頁,第一筆,“王府,淩霄紅布,一匹”。
    劉尚書夫人,出閣前名喚王鬟。
    錦繡布莊開張二十年,隻做了兩筆淩霄紅布生意,都是賣給王鬟。
    展昭緩緩地合上手中的賬冊。
    自劉尚書夫人王鬟處聽到的,卻是一個稀鬆平常的故事。
    “那還是二十餘年前,一日路過新開張的錦繡布莊,看到架上擱著的一匹淩霄紅布,色極正極潤,便買下了,裁就了一件大紅襦裙做嫁衣。前兩天大人的內侄女出閣,看了好多大紅布樣,都覺得不中意,我便想起了錦繡布莊的淩霄紅布。遣下人去問時,掌櫃的說記得還有一匹,隻是要去庫房翻找,我便讓魯家的兒子晚上去取,誰知……”
    王鬟似有感喟,搖首輕歎,侍女雅兒乖巧地遞上沏好的碧螺春。王鬟接過,卻不忙喝,隻是看展昭:“記得的也隻有這麽多了,不知幫不幫得到展大人?”
    當然是幫不到的,展昭想了想,又問:“夫人當年的那件淩霄紅布嫁衣還在嗎?”
    雅兒快人快語,搶著作答:“展大人,說起來,這也是件稀罕事呢。夫人那日讓我翻找,說拿出來讓侄小姐看看樣式。我從箱底翻出來,就擱在手邊,哪知一轉眼就不見了——問府裏的下人,都說沒見過。真真怪事,難道那件衣服自個兒長了腳跑了嗎?”
    從劉府出來,展昭長長歎了口氣。
    這案子一忽兒渾無頭緒,一忽兒千頭萬緒,真是讓人苦惱。
    若是端木翠在就好了。
    端木翠雖然得空就愛嗆他,但腦子是極聰明的,說不準就能揪出那根異樣的線頭,緊接著將這大團亂麻理順。
    就這麽想著,不覺又來到錦繡布莊門口。
    時候已是深夜,夜色極重,月光卻散淡得如同一抹月霧。
    麵前的錦繡布莊異樣安靜,門口的老樹於黑暗中無聲無息抽伸著枝,枝頭立著黑羽的梟,一雙透著詭異精光的怪眼隨著展昭的近前徐移徐動。
    展昭緩緩推開了錦繡布莊的門。
    門開了,門軸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看不見的塵自頂端飄落,在如紗如籠的月光中妖行魔舞。
    展昭點燃隨身帶的火折子,硝石和煙的嗆味稍稍驅散了內室的腐氣和濕重。
    展昭走得很慢,火折子的明火飄忽不定,同樣不定的還有展昭映在牆上的影子,忽而長,忽而短。
    空氣中流轉著些許不明的況味,似乎有什麽不對勁。就好像暗處有一雙眼睛,逡巡在你的後背,你到哪裏,目光就跟到哪裏。
    那目光是冷的。
    展昭停下腳步。
    他清楚看到牆上的影子,除了自己,背後還有別人。那人誇張地張開手臂,牆影被燭火牽扯得巨大而怪異。
    展昭暗中扣了一枚袖箭在手,心念一轉,又將箭尖卸下。
    繼續緩步向前,後麵那人亦步亦趨。展昭微微一笑,忽地腕上發力,甩手出箭,同時一個空中旋身,回頭看向那人。
    沒有人。
    有人的話,不會這麽安靜。
    隻一件寬大的淩霄紅襦裙,輕飄飄直立浮於半空,綬帶輕拂,空空的袖管向兩邊張開,如同一個人展開雙臂。
    展昭的手心冰涼,握緊巨闕。
    火光下,那淩霄紅襦裙周身泛著妖異的暗光,依然浮於半空,隻是不知為什麽,後背微微弓起,如同即將發起攻擊的獸。幾乎是在展昭長劍出鞘的同時,那淩霄紅裙向著展昭俯撲下來。
    巨闕的奮力一擊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力道無聲無息散失於空氣之中。那襦裙卻兜頭裹將上來,愈收愈緊,似乎要與皮肉長成一體,還要伸出無數觸手,探進血肉軀體,涼氣絲絲透骨。
    火折子咕嚕嚕滾至一邊,火苗明滅,倏忽即沒。
    展昭全身都被死死裹纏於襦裙之中,不能動彈半分。那襦裙越纏越緊,纏得展昭透不過氣來。
    窒息間,一雙女子的手緩緩纏上展昭的脖頸。十二根冰涼的手指,如同毒蛇膩滑的外皮。
    展昭忽然想起了右肩的信蝶。
    來不及了,他的全身都已淪入這層層裹就的黑暗,再也觸不到信蝶,端木翠也不會知道他在這裏。
    這裏,是連月光都拂不到的角落。
    從端木橋到端木草廬是七步,從端木草廬到端木橋還是七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