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蚊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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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封府有兩個姓趙的。
    一個是校尉,一個是衙差。
    校尉就不用多介紹了,趙虎是也。
    衙差原名趙大,包拯未曾上任開封府之前,趙大就已經在府中做衙差了,雖說年紀不大,但儼然是開封府的老字輩。
    為什麽說是“原名”,這裏頭有一番緣故。
    當年四大校尉都是威風八麵的山大王,為了追隨包大人,遣散寨中兄弟,卷卷鋪蓋上開封。習慣了綠林草莽打家劫舍,忽地要幾人換位思考抓賊抓盜兼反打家劫舍,總得給人適應的過程不是?
    如何適應心理落差,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比如張龍,在這段時間內學會了下一手好棋;再比如王朝,不聲不響地投入了一場繾綣戀情,雖然最終結局是“送你離開千裏之外”,但是王朝看得很開,表示不在乎天長地久,隻在乎曾經擁有。
    至於趙虎,他排遣落寞的方法與上述都不同,他迷上了“連宗”。
    根據現代權威解惑工具百科的解釋,連宗的意思是:封建社會時,同姓沒有宗族關係的人認作本家。
    說白了,就是仗著五百年前同姓趙,今生也來認一家。
    趙虎的動機也是可以理解的,乍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天子帝都,人人都渴望親朋的關愛不是?有親朋的靠親朋,沒親朋的創造親朋。
    沒想到開封府的趙姓族人是如此稀缺,問遍上上下下,隻尋到趙大一人。
    其實這完全是趙虎的目標領域錯誤,開封府姓趙的可能不多,但是皇宮大內那可是一簇又一簇啊……
    偏題了,言歸正傳。
    卻說趙虎尋到趙大,把自個兒意思這麽一提,趙大也是歡喜得不行:一來趙虎是個校尉,官銜比他大;二來趙虎這人憨直實在,趙大也的確願意跟他結交。
    再論歲數,趙虎比趙大長了好幾歲,趙大得管趙虎叫聲“大哥”。
    這麽一來,趙大就覺得自己名字別扭了,明明不居長,稱什麽大呢,不行,改個名。
    趙虎過意不去了,連個宗而已,哪能帶累人家改名字呢,別改,叫趙大挺好的。
    爭來爭去,也沒爭出個結果。碰巧那天馬漢在側,出主意說:“那這個‘大’字就別去了,再加個字唄。你大哥是虎,你就是貓,趙大貓。”
    趙虎一聽臉就拉下來了,哪有這麽編派人的,誰用貓做自己名字啊……
    馬漢其實也就是信口說說,沒料到把趙虎的火給勾起來了,當下尷尬得不行。趙大這個人心眼實誠,一看馬漢下不來台,趕緊上來勸和。
    “趙大貓這名字挺好啊,貓有虎相,大哥是虎,我就是小老虎,小老虎不就是貓嘛。這名字好,我以後就叫趙大貓了,誰也別勸我,誰勸我我跟誰急。”
    事情就這樣稀裏糊塗地定了。
    趙大貓這名字叫了沒兩天,又出狀況了。
    展昭耀武樓演武,聖上龍顏大悅,金口一開,賜封“禦貓”。
    開封府上下喜氣洋洋,唯獨趙大貓愁得接連幾天都沒睡好。
    人家展護衛是貓,他還能叫“貓”嗎?他還叫“大貓”,擺明了要壓展護衛一頭啊,不行,得改名……
    改什麽呢?總不能改叫耗子吧……
    正想著呢,就聽得外頭走磚掀瓦,劈裏啪啦,出去一打聽,才知道有個叫錦毛鼠的為了禦貓名號打上門來了。
    看來叫耗子也不保險啊,趙大貓驚得臉都白了。
    後來,還是請教了公孫先生,改了個名叫“趙小大”。
    虧得小白菜一案是發生在清末而非宋初,否則,讓趙小大知道自己跟苦主葛小大重名,又有的鬱悶了。
    蚊蚋這個故事,主角正是趙小大。
    說起來,時候已是暮秋,那日趙虎查案歸來,路過門房時,就見趙小大避在門房一角,姿勢別扭得厲害,再仔細一瞧,趙小大一隻手自後領口伸進去,左撓右抓,滿臉通紅。
    “抓癢呢?”趙虎反應過來。
    “嗯。”趙小大頭也沒抬,“正好在後背心上,上頭夠不著,下頭也夠不著,夠嗆。”
    “我來看看。”作為兄長,趙虎義不容辭。
    揭開衣服一瞅,也就是個普通的紅疙瘩,一看就知道是叫蚊子咬的。
    “屋裏濕氣太重了吧,都秋涼了,還有蚊子?”趙虎納悶。
    “不是剛叫蚊子咬的,”趙小大解釋,“咬了有些日子了。”
    “那我回頭朝公孫先生給你討些藥。”趙虎把掀開的衣服放下,“別老撓它,越撓越癢。”
    臨走時,多問了一句:“什麽時候被咬的呀。”
    趙小大的回答差點讓趙虎暈過去:“咬了有十五六年了吧。”
    “我真是不明白,”展昭看趙虎,“趙小大被蚊子給咬了,跟端木翠有什麽關係?”
    “關係大了去了。”見展昭不明白,趙虎急了,“展大哥,你不覺得這事兒蹊蹺嗎,什麽樣的蚊子叮的包能十五六年不消不退啊?”
    展昭不置可否。
    “展大哥,此中必有玄虛。”趙虎企圖進一步說服展昭,“有了怪事,我們就應該告訴我端木姐不是?端木姐不是說了,細花流主收人間鬼怪嗎?”
    展昭終於開口了:“趙小大的包若是叫鬼給叮的,你去找端木翠我沒意見,現下就是被蚊子咬了一口……”
    他拍拍趙虎的肩膀:“今天被蚊子咬了去找她,改天被蜘蛛叮了、黃蜂蜇了是不是都要去找她?端木翠有正事要做,你不要拿這些事給她添亂。”
    展昭的話說得這麽明白,趙虎還能說些什麽?
    見趙虎蔫蔫得打不起精神,王朝、馬漢給他出主意。
    “你別聽展大哥這麽說就泄了氣,展大哥是展大哥,端木姐是端木姐,他展大哥不同意,不代表我們端木姐不同意,是吧?”
    王朝一開口就把共事多時、同生共死的展昭劃歸“他”類,而將端木翠劃歸“我”方。
    “可是,”趙虎依然有點猶豫,“展大哥說端木姐很忙……”
    “端木姐是細花流的門主,有什麽事自會差遣門人去做,能忙到哪裏去?”馬漢分析得有板有眼,“你們也看見了,這些日子,我端木姐不是鼓搗易牙的鍋就是擺弄吳太公的鏟,哪真的就那麽忙?”
    “真有你的。”趙虎頓時對馬漢的觀察力刮目相看。
    說端木翠不忙吧,她有時的確是忙到昏天黑地;說她忙吧,她偏偏又會閑到要去恒河找沙數。
    比如現在,端木翠正雙手托腮趴在地上,看那隻青花瓷碗忙得不可開交。
    “這裏插一根,這裏又插一根,這裏再插一根。”青花瓷碗將手中發絲樣粗細的蠟燭一根根插好,抬起頭滿懷期待地看端木翠,“怎麽樣,是個什麽形狀?”
    端木翠眯縫著眼睛看了半天:“鬼畫符一樣,誰能看出是什麽字。”
    青花瓷碗泄氣:“不是‘碗兒’兩個字嗎?我是按著你寫在地上的字樣兒插的,怎麽會看不出是什麽字?”
    “我怎麽知道?”端木翠白了青花瓷碗一眼,“依葫蘆畫瓢都弄得這麽糟糕,說你笨還不承認。”
    青花瓷碗氣鼓鼓地回瞪端木翠,端木翠漫不經心地指指天:“太陽快下山了,趕緊的。”
    待到插得似模似樣時,天色已然暗下來。青花瓷碗拉拉端木翠垂下的一縷頭發:“點上,點上看看呀。”
    端木翠嗯一聲,伸出手,在半空中打了一個響指。
    那些蠟燭的頭上,便真的冒出細小的火焰來,歪歪扭扭的“碗兒”兩字,明明滅滅在漸沉的暮色之中。
    “好好看哦。”青花瓷碗雙手交叉置於胸口,一臉的陶醉。
    端木翠百無聊賴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衣裳上的塵土進屋做飯。她真是有夠無聊的,居然花了一下午的時間陪著青花瓷碗做……
    忽聽得青花瓷碗啊呀一聲慘叫,如同鴨子被踩著了脖子。
    端木翠嚇了一跳,趕緊出來看,就見趙虎一臉尷尬地立於當地,兩手都拎著桂酥齋的點心包,邁在前頭的那隻腳,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
    他踩的那塊地方,原本是該有“碗兒”兩個字的。
    端木翠長歎一口氣。
    果然,經過了先頭的驚愕與憤怒,青花瓷碗悲從中來,號啕大哭:“我布置了一下午的燭光晚宴啊,我怎麽對碗兒交代啊……”
    “端、端木姐……”趙虎心虛,“我……我……”
    “進來說吧。”端木翠將趙虎讓進屋子。
    屋外,青花瓷碗大放悲聲;屋內,端木翠漫不經心,趙虎如坐針氈。
    “那個……”趙虎艱難地開口,“我本來也不想來打擾端木姐的……”
    “哦……”
    “展大哥說什麽也不讓我來,還說端木姐一定不會同意的,還說端木姐會嫌我多事……”
    “哦……嗯?”端木翠圓睜了雙眼抬起頭來,“什麽我一定不會同意的?他怎麽知道我一定不會同意的?”
    “我也是這麽說啊,你展大哥又不是端木姐,怎麽就知道端木姐一定不同意呢?”趙虎打蛇隨棍上,立刻開始添油加醋回溯趙小大事件。其間青花瓷碗見無人關注自己的悲鳴,於是將哭訴現場自屋外轉移至屋內,繞著趙虎的官靴且行且哭,且數次擼起趙虎的官袍下擺擤鼻涕。
    “說起來,我也隻是希望把這樣的怪事告訴端木姐知道。”趙虎裝得很有三分悲憤,“我也不是存心來煩端木姐,可是展大哥他……”
    “我知道了。”端木翠的表現如他所願,“他既這麽說了,我還偏要去看一看這個趙小大,偏要找出事情的究竟來。你先回去,明兒我就去開封府。”
    趙虎喜出望外,抬腳便走。那青花瓷碗眼見肇事者要潛逃,哪肯罷休?深吸一口氣,準備再亮個嗓子,端木翠低下頭惡狠狠道:“你再囉唆,我就把你昨天晚上跟小碟去河邊看星星的事說出來。”
    青花瓷碗嚇了一跳,提起來的一口氣便鬆了。端木翠哼了一聲,將趙虎送出門去。
    青花瓷碗眼巴巴地看著二人離去,確定端木翠不會再聽到它說話,兩手叉腰,頭昂得老高,大聲道:“這是緋聞,絕對的緋聞。”
    四下無聲,滿室寂然,誰也沒注意到蜷縮於暗影中的緋聞女主角小碟,正恨恨地瞪著青花瓷碗,將手中一條小手絹兒絞了又絞。
    第二日,端木翠如約而至。
    她未能見到展昭。展昭一早被包大人遣去了八王府辦差。
    公孫策及四大校尉在旁觀摩,趙小大誠惶誠恐。
    背心上,赫然一粒叮包,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再普通不過。
    端木翠跟趙小大確認:“聽你說法,咬了隻有十五六年?”
    隻有?
    趙虎一臉崇拜地看著端木翠,端木姐的氣勢就是不一樣,除了展昭不以為意,他們開封府上上下下聽聞這件事都險些驚掉了下巴,連一貫持重的包大人都詫異不已:“居然咬了十五六年了?”
    看看人端木姐怎麽說,人說的是“隻有”。
    短短兩字,說明了端木姐舉重若輕、不以為意,眼皮都不眨就能化解此厄。
    此所謂高人也,趙虎歎服。
    “診療”完畢,公孫策一行將端木翠送至開封府大門口。
    “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端木翠輕描淡寫,“隻是成了怪的蚊蚋而已,龜縮在那叮包之中,認趙小大做宿主,隻吸食這一人之血。幸好隻是十五六年,尚不成氣候……去藥鋪買隻天龍,搗碎了之後加半碗水熬漿,然後將稠漿敷在那叮包之上。兩個時辰之後,包破膿出,那蚊蚋自會飛出。屆時記得將那蚊蚋拍死,免得它再去禍害旁人。”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明白明白。”趙虎點頭如搗蒜。
    待端木翠走遠,趙虎一臉納悶地看公孫策:“公孫先生,天龍是什麽東西?”
    公孫策哭笑不得:“你既不知道天龍是什麽,方才對著端木姑娘,你還一迭聲地明白明白?”
    趙虎撓撓頭,憨笑。
    “天龍又稱天龍壁虎,是壁虎去除內髒之後焙幹而成,尋常藥鋪都能買到。”公孫策嘖嘖有聲,“這壁虎本來就性食蚊蚋,用天龍壁虎對付成了怪的蚊蚋,倒是一劑好方子。”
    當晚,展昭辦差歸來,趙虎將經過一五一十地告知展昭。
    “展大哥,”趙虎很是自得,“我便說此事不尋常吧,果然端木姐慧眼如炬,看出是蚊蚋成怪。”
    言下之意是你展護衛太過疏忽,險些放過精怪鑄成大錯。
    展昭笑笑:“給趙小大用藥了嗎?”
    “交代了灶房,現正熬漿,熬好了讓夥夫陳六給趙小大送過去。”趙虎喃喃,“此番又麻煩了端木姐,改天一定要登門致謝。”
    當晚趙虎輪值巡夜,回府時趙小大已經睡下,趙虎怏怏歸房,惦記著明日一早再去探望。
    第二日用完早膳,趙虎興衝衝地又去探趙小大,一邊廂以手叩門一邊廂大聲道:“兄弟,做哥哥的看你來啦。”
    無人答門,無人應聲,趙虎等得心焦,忍不住大力將門撞開,觸目所及臉色遽變,騰騰騰倒退三步,被門檻絆倒於門外。
    地上散著藥碗的碎片,昨日送藥給趙小大的夥夫陳六屍橫當場。
    而趙小大,杳然不知所終。
    這是開封府頭一次發生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