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狀書(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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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姑娘也未免太害羞了些,最後還是展昭動手,用鐵叉將那些燒餅一個個從火灶中取出,免得燒焦了。
    日暮時分,展昭入住悅來客棧,下榻在端木翠之前住過的同一間客房。
    一天打聽下來,他幾乎可以斷定梁文祈被殺必有蹊蹺,多半是王家起了悔親之意,假收妖之名行殺人之實。另外,端木翠十有八九是在王大戶家失蹤的,因為當日不少人親見有個打扮不俗的美貌姑娘進了王家,其後卻不見出來。
    至於悅來客棧這邊,可以推知當時端木翠是一人獨行,並沒有帶細花流門人,但端木翠失蹤的當晚,細花流門人忽然如逢敕令,也不顧夜靜更深,全部離店而去。
    “我當時很納悶,”悅來客棧文水分店大掌櫃追憶道,“這麽晚了,出了文水縣,周遭百十裏地都沒有落腳的地方,他們能去哪兒?”
    他們能去哪兒?
    這也是展昭要搞清楚的問題。
    當晚亥時初刻,展昭一身黑衣,夜探王大戶宅院。
    說是夜探,不如說是夜逛更貼切些。王大戶家雖然請了幾名護院,但隻是身子比一般人壯實,個中並無練家子,而且文水縣也不流行用狗來看家護院。展昭先還小心翼翼,後麵便在宅院之內很是顯眼地晃來晃去,也不是沒被人發現,有個老眼昏花的管事就很是趾高氣揚地衝著展昭大吼:“再不去睡覺,就扣你工錢。”
    展昭沒說話,那管事的從鼻子裏重重哼一聲,雙手叉著腰走了。
    待他走遠,展昭才輕聲笑道:“要扣我工錢,你說了不算。”
    正輕笑間,忽聽背後腳步聲響,展昭心中一動,疾步閃入暗影之中。
    隻見一個披著棉衣的下人,抖抖索索地急急跑至牆邊,褲帶一解,放起夜尿來。
    此人正是李三。
    卻說李三小解完畢,通體舒暢,一邊哼著小調一邊係上褲帶,忽地頸間一涼,正想開口罵是誰這等促狹,一低頭看到亮晃晃的劍身橫在麵前,嚇得立馬又激出幾滴尿來。
    展昭沉聲道:“你們家姑爺是怎麽死的,你當日聽到什麽、看到什麽,速速從實招來。”
    李三的確是個厚道的後生仔,心眼實誠得很,果然事無巨細,從實招來,連自己當日衣飾如何搭配,早餐吃了幾個饅頭喝了幾碗饃饃湯都絮絮叨叨描畫個沒完,展昭不得不多次提醒他說重點。
    說到那陌生女子已然氣絕時,展昭握住劍的手驀地一抖。
    這一抖,那劍就在李三的脖子上劃拉了一道。當然,隻是輕輕的一道,但是李三不這麽認為,他認為身後的人要對他痛下殺手,於是殺豬一樣地慘叫起來。
    如他所願,不少屋子亮起了燈燭,但是還沒等救兵開門露麵,展昭已然帶著他越過了院牆。
    落地之時,李三的眼是直的,勾勾的那種直;腿是軟的,篩糠似的那種軟。
    “那個姑娘,你們把她葬在什麽地方?”
    “城、城、城西亂葬崗。”
    “帶我去。”
    於是帶他去。
    開始,李三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有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於是狠狠掐了幾下自己的大腿。
    確定不是在做夢之後,他偷偷打量了一下展昭。
    要求李三帶自己去亂葬崗之後,展昭就未曾說過一句話。夜色太濃,看不清他的臉色,黑暗中,隻覺他的背挺得很直,也許,挺得太直,接近僵直。
    晃亮火折子,四下打量一番,亂葬崗並不像之前所想的那般雜草叢生白骨處處,這多少讓展昭舒了一口氣。
    “哪一個是那位姑娘的?”
    李三瑟縮著上前,伸手指了指兩座新墳中的一座。
    展昭沉默許久,俯下身子,低聲道:“端木,得罪了。”
    李三隻覺得刹那間眼前劍光紛亂,緊接著覆墳之土滿頭滿臉撲將過來,忙不迭地掩麵後退,再睜眼看時,見展昭正執著火折子看著穴中的棺材出神,俄頃伸手叩了叩棺蓋,向李三道:“這棺材是你們家老爺備下的?”
    李三點頭:“老爺說姑爺雖是妖,但總算翁婿一場;這姑娘被嚇死,到處尋不著她家人,王家總是脫不了幹係,因此上都備了棺材發喪。”
    展昭點頭:“你們家老爺有心。”
    因著是薄皮棺材草草入葬,棺材周遭也沒有釘上鉚釘。展昭猶豫許久,方才一手掀開了棺蓋。
    李三先時想著人都死了這許久,雖說天寒地凍屍體不易腐爛,但也必定氣味難聞,因而趕緊捂住口鼻站開,哪知展昭吩咐他:“你過來,替我執著火折子。”
    李三沒奈何,隻得上前去接過展昭手中的火折子,卻也不敢伸頭朝棺內探望,生怕看見一張猙獰麵目,自此後夜夜不得安寢。誰知展昭竟俯下身去,將那女子自棺內抱出。
    李三嚇了一跳,心想:“他連死人都敢抱。”
    雖說心中害怕,卻又有幾分好奇,借著給展昭照明之時,忍不住偷眼看向展昭懷中,一顆心突突突跳將起來。
    但見展昭懷中的女子,雖是雙目緊閉毫無氣息,但肌理細膩眉目細致,哪是死了兩個月的模樣?
    因想:哪有人死了這麽多時日還是活著一般樣貌,這女人難不成是妖精?轉念又一想,長得這般好看,必不是妖精,應該是神仙了。
    越想越覺得自己判斷得對,渾然忘了妖魔鬼怪之中,長得好看的卻也不在少數。
    正胡思亂想,忽聽展昭低聲道:“端木,你說句話。”
    李三嚇了一跳,抵死也不相信這女子還能開口說話。雖如是想,還是立時把雙耳豎起,生怕錯過了半點聲息。
    等了許久,也未聽到那女子開口,火折子的光焰明滅躍動,在展昭臉上投下捉摸不定的暗影。
    懷中,端木翠的身體,冰一般冷。
    三天之後,包拯並公孫策一行也到達文水。
    與展昭會合小議案情之後,張龍、趙虎陪同包拯前往文水縣衙,王朝、馬漢深入市井打探梁文祈及王大戶其人,公孫策則被展昭拉去看端木翠。
    “公孫先生,端木翠的情形如何?”
    公孫策將切脈的手自端木翠腕間移開:“既無脈搏,又無鼻息,若擱了常人,是必死無疑了。”
    “先生的意思是……”
    公孫策嗬嗬一笑:“展護衛,你我都知道,不可用常人之理推測端木姑娘。依著李三所說,端木姑娘已然身死兩月,普通人哪有亡故逾月屍身不腐的道理?依我推斷,端木姑娘應是元神出竅,不知淹留何地,是以尚未折返而已。”
    展昭輕舒一口氣道:“我也作如是想,隻是……”
    公孫策起身道:“端木姑娘的事,我們想幫忙也不知從何插手,隻能安心等她回來……倒是梁文祈一案,頗多蹊蹺。”
    展昭點頭:“先生所言極是,這一兩日間,我也探過許多當日在場之人的口風,被訪之人不論男女老少,都一口咬定那梁文祈本是妖孽,死有餘辜。此地民風愚魯,王家憑借收妖之名於眾目睽睽之下斬殺梁文祈,又借著眾人之口將自己的罪責遮掩開去,此計委實歹毒。若不是端木翠從旁得知,梁文祈的沉冤隻怕今生今世也難昭雪,身後還要留下罵名無數。”
    公孫策不語,良久才歎道:“天下之大,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個如梁文祈一樣的含冤之人,端木姑娘能幫得了幾個,包大人又能審得了幾個呢?”
    展昭抬起頭,雙眸竟是異常黑亮:“抓得一個,惡人便少一個;審得一個,天下便幹淨一分。不求盡善盡美,但求問心無愧。”
    王朝和馬漢打探歸來,又帶回兩條突破性的信息。
    一是就在幾日之前,聞說王大戶將女兒王繡許了城西劉家的獨子劉彪。
    二是這劉彪雖是一介書生,但他的老爹早年卻是鏢局的一名鏢師,認識不少江湖上的匪寇。
    至此,案情已有七分明了。當日那擲刀殺人的道士,隻怕不是道士,而是劉家延請的江湖人物。
    是夜,文水縣衙大張燈火,夜審梁文祈一案。
    文水縣地處偏僻,百姓平日裏精神文化生活極為貧瘠,難得逢上名滿天下的包青天審案,自然擠破了腦袋也要一睹風采。當然也不全是為了包大人,展昭、公孫策及四大校尉各有擁躉,隻可惜王朝、馬漢留在客棧守著端木翠——但這並不妨礙這一夜縣衙內外拖家帶口濟濟一堂,分外熱鬧。
    王大戶雖是一方大戶,但也從不曾見過這等架勢,戰戰兢兢立於公堂之上,一抬眼看到堂上包公肅容滿麵,竟不自覺聯想到森羅殿的閻羅王,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包拯執起界方,重重拍於案台之上。界方落下,王大戶的身子又是一陣哆嗦。
    “本府問你,梁文祈之死,可有隱情?”
    “回大人,其中並無隱情。”王大戶連連叩首,“小女重疾纏身,那一日忽有個遊方道士上門,言說王家有妖孽盤踞。小人依著道長之言,在家宅之內設壇捉妖,文水縣百餘鄉親都看在眼裏……”
    說到此,旁觀的百姓之中,便有那好事之徒鼓噪有聲:“王老爺說得沒錯,那梁文祈就是個妖怪。”
    包拯不語,展昭手按巨闕,轉身向人群之中掃了一眼,目光凜冽冷峻。諸人心頭一唬,竟再不敢出聲。
    因著方才有人附和,王大戶的膽子亦壯了一壯,抬頭看包拯道:“草民所言,句句是實,還請包大人明察。”
    “句句是實?”包拯聲色俱厲,“單憑遊方道士一麵之詞就斷定梁文祈是妖,何其荒唐!那遊方道士何在?”
    “遊、遊方去了。”王大戶額上滲出冷汗。
    “可知他道號為何?從何而來?在何處道觀掛居?”
    “這……”王大戶傻眼了,半晌才囁嚅道,“當時小女病重,小民情急之下亂投醫,直把那道士當成救命稻草一般,顧不得這許多。現下聽大人如此說,的確是有些……有些……”
    “大人,可否容小民一言?”人群讓開一條道,一個虎背熊腰、滿臉虯髯的大漢越眾而出。
    “堂下何人?”
    “草民劉天海,王劉兩家今日剛結了親家,犬子劉彪,不日將迎娶王家獨女王繡。”
    包拯不動聲色:“你有什麽話說?”
    劉天海滿臉倨傲之色,雙手朝著堂上一拱:“適才聽大人所言,這梁文祈一案可能另有內情。然而梁文祈是那遊方道士所殺,王家老爺並不知情,大人不去追緝那遊方道士,反在這兒對王家老爺苦苦相逼,未免……”
    劉天海故意不把話說完,麵上挑釁之色畢露。圍觀的百姓為他所煽,不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況且,”劉天海愈說愈是得意,“大人不由分說,將王家老爺提到堂前,人說對簿公堂,卻不知原告何在?”
    包拯一愣,此案的確並無原告,隻有端木翠托人千裏送上的半封狀書。若照著平時,包拯必不會草率接下,但既是端木翠差人所送,開封府上下都料定必無差池,這才遠道而來異地開審,不提防劉天海有此一問。若說原告是端木翠,未免太過不合常理,況且端木翠生死未卜,未必能夠現身與劉天海一辯。
    正躊躇間,就聽展昭朗聲道:“原告自然是梁文祈。”
    此言一出,莫說是圍觀諸人並同劉天海、王大戶涼氣倒吸,連包拯、公孫策等都愣怔住了。展昭向包拯道:“請大人傳梁文祈上堂。”
    包拯略一沉吟,見展昭胸有成竹,於是依言點頭:“傳。”
    這一傳非同小可,人人均知當日梁文祈被收妖的道士斬殺,如何還能前來對簿公堂?因此上一個個脖子伸得老長,唯恐錯過好戲。就見兩個縣衙的衙差,抬了個擔架上堂,擔架之上白布之下依稀可見是個失了頭顱的人形,入鼻盡是刺鼻的生石灰粉味道。知道是衙差將梁文祈的屍身從地下起出,圍觀諸人唬得忙不迭退後。
    劉天海先時尚有驚愕之色,待看清隻不過是具屍身時,忍不住冷笑連連,轉身向包拯道:“包大人,這就是你所謂的原告?小民愚魯,還請大人明示,一個死人如何告狀,如何呈上狀書呢?”
    話音未落,就聽展昭沉聲道:“公孫先生,請將開封府收到的狀書示下。”
    公孫策一愣,見包拯微微頷首,依言從案上取下狀書,示於王大戶。劉天海失聲大笑:“有?有什麽?這便是狀書嗎?包大人,都說您斷案如神,是再世青天,隻怕是民間誤傳吧。”
    話音未落,張龍、趙虎齊齊踏前一步,怒斥道:“住口,公堂之上,不得對大人無禮。”
    劉天海生性彪悍,加上早年行鏢頗沾染了些悍匪習氣,是以並不為懼,冷冷哼一聲,向包拯拱手道:“包大人,告狀的是個死人,狀書又是這般莫名其妙,依草民所見,大人實在不該為難王家老爺。若是大人尚未查到凶手,不妨再耐心尋訪幾日,恕草民今日不奉陪了。”
    語畢,圍觀百姓又是鼓噪有聲,此番倒是失望多些,因想:都傳說包大人能夠審權貴斷鬼神,現下看來,也不過爾爾。
    劉天海哈哈一笑,轉身朝人群之中使了個眼色,一個灰衣書生便攜了身邊小僮轉身向外走。展昭看得分明,雖不知那書生是誰,但心忖其中必有蹊蹺,正想上前攔下,忽地眼前一迷,就聽風聲大作,陰冷透骨,裹挾著沙石撲麵而來。一時間堂上飛沙走石,手肘之側不辨人形,一幹人眼睛都睜不開,唯有戰戰兢兢龜縮抱頭而已。
    俄頃風住,展昭睜眼看時,不覺心中一悸。
    大堂之上,庭院之中,是夜不知舉了多少燈燭,頃刻之間,竟盡數熄滅了。
    一時間寂靜非常,人人驚懼莫名。公孫策忽覺手中的狀書蠢蠢欲動,低頭看時,那半幅狀書竟搖搖晃晃似欲掙脫開去,泛出碧綠色的磷光來。其時縣衙內外一片漆黑,諸人都將目光聚在公孫策手中,公孫策心中一動,鬆開手,那狀書飄飄搖搖,自向半空去了,未幾舒展平鋪開來,帛書的裂口都清晰可見。與此同時,覆在梁文祈身上的白布徐徐掀起,另半幅泛著慘綠磷光的狀書自梁文祈懷中緩緩飛升而上。展昭驀地了然:另半幅狀書竟在梁文祈懷中。
    卻說兩幅狀書於半空之中拚接為一,“有冤”二字赫然在目。人群中驚呼連連,夾雜著撲通栽倒的聲音,還有人失聲道:“梁文祈果然是冤死的,現下找包大人告狀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