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落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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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山,古刹,斜陽,餘暉,合起來,便是一種難得境界。
    緇衣僧人在前,展昭牽馬在後,幽靜山道上,隻有踏雪的馬蹄聲嘚嘚作響。
    平日裏聽來,馬蹄聲隻是馬蹄聲,大多數時候,心境紛擾,明知馬兒在跑,卻不知蹄聲響在何處。
    今日卻不同,不緊不慢的蹄聲,像極了流淌在山道上的悠揚小調,隻要還在行走,這調子就洋洋灑灑連綿不絕,而一旦停下,緇衣僧人、紅衣展昭還有白色踏雪,便定格為那般生動又那般清幽的山間塗鴉。
    這樣的景,這樣的心境,展昭很多年都不曾見過也不曾有過了。
    若不是此趟赴陳州公幹,若不是從陳州返回時誤了渡口的船隻,若不是另繞山路誤了投宿的客棧,若不是在山下飲馬時偶遇下山汲水的好心寺僧……
    想著這一連串的“若不是”,展昭的唇角揚起淡淡的微笑。
    很多時候,一件事的發生,看似稀鬆平常,殊不知不知不覺間,某些老舊且荒廢許久的齒輪開始在暗處慢慢轉動,它必然會撥動或是改變某個人的人生。隻是當時,你並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罷了。
    就如同此時,展昭在秋日斜暉掩映下的山道上安靜地走著,這種安靜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珍貴,讓習慣於置身湍流漩渦之中的展昭有些許的醺醉。他並不知道,腳下山道的盡頭處,一樁被人遺忘許久的舊事正自塵埃與沉渣中慢慢抽伸筋骨,慢慢抬起頭來,慢慢等著……展昭的到來。
    山道的盡頭處,便是緇衣僧人所說的清泉寺。
    展昭初出江湖時也曾廣為遊曆,見過不少恢宏寺廟——南北中軸線上,山門、天王殿、大雄寶殿、法堂、觀音殿次第排開;中軸線東側置僧房、香積廚、齋堂、職事堂、榮堂;西側設納四方來者的客房,晨鍾響暮鼓鳴之時,別有一番泱泱氣象。
    清泉寺卻不同,隻一門一殿,殿中供結“施無畏印”的釋迦牟尼佛,佛前香幾,上設燃燈、燒香、飲食,東院僧房與香積廚,西院兩間小小客房。除展昭與緇衣僧人外,院中再無旁人。
    見展昭麵有疑惑之色,緇衣僧人解釋說,師父山中采藥去了。
    緇衣僧人口中的師父,便是清泉寺的住持。
    看來這清泉寺,平日裏隻住持與寺僧二人,今日熱鬧些,多了展昭做客,還有係在山門外的踏雪。
    展昭被安排在西側其中一間客房住下,客房收拾得很幹淨,家什隻有桌凳和床。晚飯時僧人送來了齋飯,如展昭所料,寡淡無味,好在飽腹是沒有問題的。
    寂寂山間寥寥古寺,時間都變得異常難挨,加上白日行路疲累,亥時初刻展昭便準備就寢。寬衣時,聽到僧人打開山門的聲音,緊接著便是絮絮話聲,卻是那僧人提起寺中有住客,另一人隻是嗯了幾聲,語音聽來甚是平淡。展昭猜是住持歸來,客居於此,總要和主人家打個招呼,因此又穿衣束帶,推門出去時,那住持恰好進了僧房,轉身將門關起。
    一出一進一開一關之間,便失了照麵的機會,隻隱約看到那住持的身形,並不高大,背有些弓。
    展昭猶豫著是否要上前叩門廝見,最終還是息了這心思:也罷,明日見過不遲。
    正待轉身回房,無意中看到僧房的竹篾紙窗上映出住持單薄而佝僂的影子。展昭心中生出些感慨意味:這住持與這清泉寺一樣,避縮在遠離喧囂的塵世一隅,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外界不管發生何許紛擾,於他們,都是無幹無涉吧。
    約莫二更時分,展昭忽然醒了。
    醒來之後第一個反應,便是去握枕邊的巨闕。
    劍鞘冰冷,涼意滲透進掌心的皮膚,順著身體裏的經脈一路沿行,直達心髒。
    屋裏……似乎……有人。
    這一生中並不是沒有經曆過刺客夜半入室的時刻,但沒有任何一次如今次般恐懼。
    以往,即使是在睡夢中都保持高度的警覺,一有風吹草動,久曆江湖養成的敏銳直覺會第一時間喚他醒來,救他性命。
    這一次卻不同。他睡得那般熟,無知無覺,直到那種讓人窒息的壓迫與恐懼近在肘邊,他才驀地驚醒。
    若此人是刺客,自己的先機已失。
    因此上,展昭緊緊握著巨闕,靜靜臥於床榻,並不出聲,亦不有所動作。
    橫豎已失了先機,不妨俟敵先動。
    屋內靜得可怕,月光透過竹篾窗紙,在床前投下銀色的月影。
    所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描摹的應該就是此刻場景,隻可惜展昭沒有望明月思故鄉的雅興。
    當此刻,半分鬆懈不得,牽一發而動全身,生死係於兩端。
    也不知過了多久,展昭忽然反應過來:這屋子裏,從頭至尾,並無第二個人的呼吸聲。
    凝神再聽,的確是沒有。
    緊緊繃著的弦刹那間斷開,展昭籲出有生以來最如釋重負的一口氣。
    或許,是自己太過緊張了,置身清淨無爭的夜間山寺,反不習慣。
    想想真真好笑,伸手扶額,額上竟已滲出微汗。
    自己嚇自己,實在是能嚇死自己的。
    帶著半是好笑半是自嘲的心緒,展昭重又沉沉睡去。
    他睡得很熟,氣息勻長而又寧和,月光依然在床榻之前投下一片慘淡的白。
    所以,他並沒有發覺,在月光延伸不到的角落裏,床榻之上、被褥之上、枕具周邊,盡是淩亂疏落的長發。
    就好像方才有女子在這裏梳頭,手中執著篦子,篦齒插入發間,自上直梳而下,每梳一下,便帶下發根不穩的頭發來。那頭發在篦齒間掛不住,落了下來,那女子走到哪兒,那發便落到哪兒。
    她必是在此逗留了很久,也梳理了很久,否則,怎會落下這麽多的發?
    當然,以上隻是臆測,一切,需待展昭醒來。
    難得的秋晴之日,一睜眼,便是躍動於滿室的金色日光。
    紅鸞的臉上不覺露出笑意來,伸手去拂那道道金線。
    之前聽門人聊天時提過,端木門主曾經向月焚香,從月老那兒討得一根月光。月光若能以根數,日光也必然能以根計,不知道將日光纏於指間是什麽感覺。
    月光清冷,日光煦暖,若是將日月光華纏於腕間……嚇,那該是怎樣一副華彩閃耀而又流光瑩澤的鐲子?
    紅鸞閉上眼睛,想象著那日月之鐲在自己的腕間灼灼生輝。
    良久,幽幽歎一口氣。
    罷了,所謂的日月之鐲,也隻有上界那些姿容絕代、儀態萬方的女仙才可佩戴。日月之輝,焉能飾精怪之身?
    紅鸞用力甩了甩頭,披衣下床。
    溫孤葦餘在練字,案旁放著一小碗青粳米粥,早已涼透。
    “人間的飯食,總是透著一股子世俗之味。”說這話的時候,溫孤葦餘的眉頭輕蹙,麵上露出嫌惡的神色來。
    “門主在瀛洲待得久了,一時不習慣也是有的。”紅鸞恭恭敬敬,“隻是入鄉隨俗,也隻能將就些。”
    溫孤葦餘嗯了一聲,墨筆在宣紙上輾轉拖曳開來。紅鸞沒有留意他在寫些什麽,也不想去留意他在寫些什麽。
    收拾了碗碟,紅鸞托了餐盤正要出門,就聽溫孤葦餘道:“慢著。”
    這一聲很輕,但紅鸞的心跳似乎都跳漏了半拍。
    自她進屋開始,溫孤葦餘似乎根本沒有抬眼看過她一眼,為什麽要讓自己站住,難道自己方才又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合他心意?
    “你的眉毛,畫得似乎有些淡了。”
    眉毛?
    紅鸞恍惚記起,方才梳妝之時,確實隻是匆匆掃了掃眉梢。
    “我這就去房中補過。”
    “那也未免太麻煩了些。”溫孤葦餘淡淡道,“過來,我幫你畫上。”
    紅鸞的身子有些僵硬,事實上,自聽他說要給她畫眉那一刻起,神經就未曾舒展半分。
    為什麽要給她畫眉?溫孤葦餘又在想些什麽?畫眉有什麽特殊的寓意和典故嗎?
    似乎,隻有極親密的關係,男子才會為女子畫眉的。
    她與溫孤葦餘,斷斷稱不上親密,為什麽溫孤葦餘總是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這樣讓人費解的舉動?
    與紅鸞的緊張相比,溫孤葦餘似乎要舒展許多。
    他手執青螺子黛石,蘸了些水,暈開的石墨便在紅鸞的眉梢迤邐開來。溫孤葦餘的眼中,隻看得到紅鸞的眉,精描細畫,似是在雕琢一件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品。
    紅鸞的背上滲出細汗。
    “這樣看起來便好很多。”溫孤葦餘將手中的黛石放下,“要去見展昭,總得收拾清爽才好。”
    紅鸞怔住,張了張口又閉上,麵上現出慌亂的神色來。
    “我……我沒有要去見展昭。”
    “哦……”溫孤葦餘似乎是突然才想起來,“我忘記告訴你,展昭在偏廳等你。”
    “展昭,在偏廳?他來找我?”紅鸞有些不可置信。
    “是。”
    “他什麽時候來的?”
    “來了很久了。”溫孤葦餘似是在說一件不相幹的事情,“似乎有急事找你。”
    紅鸞咬了咬嘴唇,明知不該問,卻還是忍不住問出口:“門主怎麽沒早些告訴我?”
    溫孤葦餘抬起頭來,眼底盡是深不可測的笑意:“讓他多等等不好嗎?姑娘家總得矜持一點。”
    “不是的。”紅鸞忽然惶恐起來,努力要撇清些什麽,“不是門主想的那樣,我和展大人之間並沒有什麽。我知道門主不喜歡門人和開封府的人有往來,我沒有……”
    “你和展昭有往來,這樣很好。”
    很……好?
    紅鸞又一次怔住,不認識一般看著溫孤葦餘。
    她確信自己從未對溫孤葦餘的情緒表達理解錯誤,以往溫孤葦餘說起開封府,尤其是展昭時,從來不曾掩飾眼底深深的嫌惡和輕蔑。
    為什麽這一次,會“很好”?
    “你該去偏廳了。”溫孤葦餘將毛筆輕輕置入筆洗之中,墨色登時在水中蘊散開來,“不要讓人等太久。”
    目送紅鸞走遠,溫孤葦餘的唇角揚起一絲笑意。
    低頭看時,宣紙上的字墨早已幹了。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濕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這是唐玄宗時梅妃江采萍的一首詩。
    傳說唐玄宗專寵楊貴妃後就冷落了其他妃子,但又難免舊情難忘,便給梅妃江采萍密賜了一斛珍珠以示歉意。誰料個性強烈的梅妃卻把珍珠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並附上上述的詩。
    “倒是可惜了梅妃,不過喜新厭舊本就是男子的癖性,不是嗎?”溫孤葦餘喃喃自語,眼底的笑意越來越勝,“屆時你便會發現,由始至終,對你一心一意的,便隻有我一人。”
    展昭此來,是為了清泉寺夜半落發之事。
    先將前情細細演說,紅鸞聽得極入神,愈聽愈是心驚,到後來忍不住出言催促:“那麽後來呢?你清晨起身見到滿室落發,竟不害怕嗎?那住持和寺僧也見到了?他們作何反應?”
    “作何反應?”展昭苦笑,“自然是把我趕出來了。”
    “趕出來了?”紅鸞吃驚,“為什麽要把你趕出來?”
    “那住持言說,佛門乃清淨之地,請施主莫要故意尋釁。”
    紅鸞愣了半晌,驀地反應過來:“那住持他、他以為是你故弄玄虛?”
    展昭點頭:“你是不曾看到那住持臉色有多麽難看,況且那發極長,一見便知是女子發絲——堂堂寺廟掩藏女子,這樣的詰問,怕是任何一個佛門中人都無法接受的。”
    “那麽展大哥認為,清泉寺中有無掩藏女子呢?”
    展昭搖頭:“若是掩藏,那女子如何能在我房中自由出入?依展某的武功,也不至於察覺不出夜半有人藏身房內……可是若無掩藏,滿室落發從何而來?個中又有何深意?愈想愈覺怪異莫測,難作考量。”
    “那麽展大哥來找我……”紅鸞疑惑。
    “既然怪異莫測不合情理,自然生了向細花流求助的念頭。”展昭微微一笑,“紅鸞姑娘,依你看,此中可有精怪作祟?”
    紅鸞忽地現出俏皮神色來,道:“展大哥,你這次可是猜差啦,哪有精怪敢在佛祖麵前放肆?”
    紅鸞的確是善體人意,即使不讚同展昭的想法,也說得這般和風細雨,言笑晏晏。若換了端木翠,定然要皺皺眉頭,翻翻白眼,然後狠狠數落一通:“展昭,你今早出門腦袋是叫哪頭驢給踢了?你也不想想,佛祖的地頭,哪個精怪活膩味了去砸場子?”
    送走了展昭,紅鸞多少有點心事重重:她自然是有心要幫展昭的,奈何靈力所限,實無頭緒。
    如果端木門主還在,展大哥應該會輕鬆很多吧……
    紅鸞若有所思地在廊道階上抱膝坐下,低頭看旁側蔫蔫的枯草。
    可是……展大哥既來找我,他必是對我有信心的,我怎可叫他失望?或許……或許我是比不上端木門主,但是也不至於這麽不濟。
    思忖再三,忽地想到了溫孤葦餘。
    不不不,不行,方才溫孤門主已經懷疑自己和展大哥暗通款曲,此刻為了展昭的事央告過去,豈不是將溫孤葦餘的疑心坐實?
    可是,適才溫孤門主不是說“你和展昭有往來,這樣很好”嗎?既然“很好”,說明溫孤葦餘並不反對,既然不反對……
    “佛祖常懷悲天憫人之心,不容精怪作祟是真,但是對於含冤莫白者,自然網開一麵。”溫孤葦餘難得如此好聲氣好耐性。
    紅鸞有些不明白:“網開一麵?那也就是說還是有精怪作祟?”
    溫孤葦餘的眉頭微微皺起,眼中露出譏誚的神色來:“含冤莫白,隻是冤氣彌久不散,無礙旁人,無害旁人,怎可以精怪論之?”
    紅鸞聽得雲裏霧裏,明知再發問會惹得溫孤葦餘不悅,還是忍不住開口:“既無精怪,展大人的房中又怎會有落發?”
    “落發而已,又不曾傷及展昭性命。”
    “那麽……”紅鸞咬了咬嘴唇,“我是否可以同展大人說,清泉寺的事情……不理也罷?”
    “那要看展昭怎麽想了。”溫孤葦餘諱莫如深,“清泉寺有冤,依他的性子,你覺得他是會管,還是不管?”
    “可是,”紅鸞猶豫,“冤氣之說,終屬玄異,展大人隻是凡人,怕是……”
    “你若不放心他,大可與他同去。”
    “與他同去?”紅鸞幾乎要懷疑自己聽錯了,“門主的意思是,我可以跟展大人一起去清泉寺?”
    “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你若想去,誰還攔你不成?”
    接到紅鸞帶來的消息,展昭幾乎片刻也未曾耽擱——好在清泉寺離著開封不算太遠,晌午時分出發,日落西山時二人已入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