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驚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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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子歎口氣道:“一個人禁足在這金巒觀,真真是要悶死。”說著揚起手來,袍袖內收,就見雲氣翻騰風聲唳唳,院中景物,什麽花草鶯鳥,統統化作虛無。再細看時,哪有什麽後院,分明是雲台雲氣最深重之處,雲氣之下,便是望不見底的萬丈深淵,而那女子身後不遠處的雲氣之中,又有另一重樓閣,想來便是金巒觀的後殿了。
    狸姬這才省得方才所見皆是那女子無聊時的戲作,待得聽那女子說“一個人禁足在這金巒觀”,旋即醒悟:難道她就是端木翠?
    那女子怏怏了一陣,忽地抬頭向前殿看過來。狸姬腦袋嗡的一聲,滿心以為被發現了,哪知那女子歎口氣,又低下頭去,伸手撥弄著身周雲霧,甚是鬱鬱寡歡。
    狸姬一顆心狂跳不止:那不死藥必是在金巒觀的後殿,可是端木翠在此禁足,我要怎生才能拿到藥?若是拿不到,此趟豈不是白來了?
    又偷眼看那女子,心道:溫孤葦餘口口聲聲說端木翠是武將出身,可是現下看來,跟上山時見的女仙也沒什麽不同,法力未必強到哪裏去,我若盡全力一擊,她未必擋得住……
    正猶豫時,那女子伸手撣了撣裙裾,轉身往前殿過來。都說人有急智,這十幾步的距離,狸姬的腦中業已轉過無數念頭,猛地將心一橫:她和那群神仙一樣,必想不到瀛洲竟闖進妖來,如此一來我便占了上風——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須竭盡全力偷襲重創於她,這樣她才不會礙我的事。
    如此一想,右臂漸轉脹大,黑色皮毛盡覆其上,整條手臂堅硬如鐵,指端利爪直如鋼錐。狸姬暗暗催動妖力,隻覺體內氣血翻滾,無數力道盡數湧往右臂。眼見得那女子漸近,狸姬暴喝一聲,拚盡渾身氣力,五爪抓出。
    先前狸姬和展昭對陣時,隻是隨意一抓,便可在巨闕劍身留痕逼退展昭,更何況今次立意偷襲直如以命相搏?這一抓勁道何等淩厲,便是巨石也叫它化了齏粉,那女子正覺百無聊賴,哪料到變起倉促之間?整個身子都被勁力掀翻出去,鮮血噴射而出,幾乎將周遭雲霧都染作了血色。
    狸姬心中一喜,也顧不得看她傷勢如何,身子飛舉,直衝後殿而去。才剛飛離半身之距,隻覺踝上劇痛,如被鐵烙,卻是那女子伸手死死抓住狸姬腳踝,嘶聲道:“下來。”語罷竟硬生生將狸姬自半空拽了下來。
    狸姬直如被一盆水潑個透心涼:那一抓竟未曾傷到她?
    急回頭看時,見那女子眉梢眼底盡是凜冽煞氣,忍不住心頭一驚,再仔細看時,心中又是一寬:她一手緊緊捂住喉間,溫熱鮮血不斷自指縫中溢出,顯是傷得不輕。
    狸姬當下一個急竄,將腳踝自她手中拔出。那女子這一抓實可說是情急之下耗盡全身氣力,哪還經得起再有衝撞?脫手之下,身子晃了一晃,待想開口說話,一張口便有鮮血溢出,退了兩步抵住牆壁,隻是冷冷盯住狸姬。
    狸姬先還張皇,待見她已無反擊之力,隻覺又驚又喜,再頓一頓,竟生出欣喜若狂的意頭來,心頭鼓脹著盡是自得之意,忍不住道:“端木翠,有人跟我說要去拜菩薩,保佑我這輩子都不要遇見你,依我看,該拜菩薩的是你吧?”
    語罷連聲長笑,隻覺痛快之至,忽地飛身而起,其疾如箭,急掠入後殿。
    待得狸姬一走,那女子再撐不住,雙膝一軟,跪倒在牆壁之下,隻覺指間又是黏稠又是膩滑,除了喉間創口,胸腹之間亦是血流如注,直將身上羅衣浸成血衣,不由心中一沉,暗道糟糕,忙抱神守一,提注仙氣,因想著緊要護住精魄,否則身創而元神散,後果不堪設想。正凝神靜氣時,就聽風聲有異,卻是狸姬去而複返,停在自己麵前。
    抬眸看時,狸姬恰俯下身子,將手中羊脂玉瓶遞到她眼前晃了一晃,得意道:“日後同列仙班,還有賴端木上仙照拂著。”
    那女子怒氣蘊上眉目,厲聲道:“你是來奪藥的!”
    話一出口,隻覺喉間劇痛,痛哼一聲,一手撫喉,一手支地,隻眼眸之間,盡是怒色。
    狸姬笑道:“說起來,還要多謝端木上仙賜藥了。”言罷哈哈大笑,手捧玉瓶,大搖大擺便往觀外去。
    才走得幾步,就聽她喝道:“站住。”
    狸姬微微一愣,身形滯在當地,眼角餘光覷到那女子竟是立於當地,心下怪道:她竟有氣力站起來了。
    尚未回過神來,忽見那女子銀牙緊咬,麵罩寒霜,眸中盡是以死相拚之色,心中已感不妙。待想躲開時,就見一道火舌自她掌間激射而出,下一刻隻覺手上劇痛難當,急撒手時,那玉瓶被三昧真火一激,砰的一聲爆裂開來,連同瓶中不死藥俱作飛灰。
    狸姬大慟,手臂之上亦被三昧真火所侵,當真痛入骨髓,但眼見不死藥被毀,心中之痛更甚於身,呆立半晌,麵上肌肉簌簌而動,良久透出猙獰狠絕之色來,轉向端木翠道:“端木翠,這是你自找的!”
    那女子長籲一口氣,淡淡一笑,以手背擦去唇邊血跡,容色竟是說不出的平靜。
    小青花渾身一震,醒了過來。
    子時已過,遠遠傳來醜時的打梆聲,在這死寂夜間,沒來由地叫人堵心。
    屋內傳來勻長的氣息聲,旁側公孫策睡得正熟,小青花呆呆坐了半晌,隻覺心底苦澀得很,竟生出絕望和無依的感覺來,又坐了一會兒,忽地跳起來,想著:夢裏神仙跟我說了《瀛洲圖》在哪兒,我卻在這兒幹坐著作甚?真是該抽!
    如此一想,果真狠狠摑了自己幾巴掌,黑暗中摸到自己衣服,窸窸窣窣地穿上,又偷眼打量了一眼睡得正熟的公孫策,心中生出得意的感覺來:這次我自己偷偷地去,待你們發覺時,嘿嘿,我早到了瀛洲了。
    愈想愈是沾沾自喜,小心翼翼繞過公孫策爬下床來,又在桌案上摸到佩劍別在腰間,從半支起的窗子爬將出去,四下看一回,確信無人發覺,這才豪情滿懷地直取晉侯巷。
    依照著夢中神仙指點的方位走街串巷,這一路倒是順利,隻是到了晉侯巷底才冷不丁猛吃了一驚,心道:這不是細花流嗎,怎麽《瀛洲圖》在這裏?難道新門主已經降服了貓妖把圖給搶回來了?那麽我去偷圖豈非大大的不對?
    這麽一想頓覺事態嚴重,煞有介事地背著雙手在細花流門口踱過來踱過去,儼然一副思想者的架勢,踱了半天踱不出一個所以然來,自言自語道:“總不能白來一趟,且進去看看再說。”
    說起來,細花流的圍牆比之開封府是要容易征服得多了,饒是依舊費了好一番氣力,小青花最終還是成功翻牆入院。腳剛挨著地,一口大氣沒喘勻,就聽見砰的一聲震響,急抬眼往聲響處看過去,就見人影一晃,進了一扇門去。
    小青花心下好奇,躡手躡腳去到門邊,踮起腳尖越過門檻往裏張望,就見一個一身白色中衣的男子正側向而立,身姿英挺,長眉星目,薄唇微抿,麵上怒色不斷蘊積,顯是氣得不輕。
    小青花恍然:這位想必就是細花流的新門主溫孤葦餘了,竟然生得這麽好看。
    轉念一想:我的主子也生得極好看的,神仙當然會生得好看。
    其實溫孤葦餘樣貌雖說出眾,但塵世之中未必沒有能出其右的人物,遠的不說,近擱著開封府的展護衛……
    小青花看人看事,總脫不掉神仙崇拜的情結,哪怕仙凡旗鼓相當,在它心中總是神仙更勝一籌。相貌再醜的神仙,在它看來都是飄逸出塵個性獨特,不走尋常路,深更半夜在細花流對著溫孤葦餘冒星星眼實屬尋常。好容易淡定下來,目光驀地溜到溫孤葦餘身遭懸空的三幅仙山圖,心中猛地一跳:三幅圖果然都在這裏,神仙一出手端的不凡,早知如此,我還去找展昭幫忙作甚,早些來找溫孤門主,沒準兒這會兒都到瀛洲了。
    因想著怎生上去跟溫孤葦餘打個招呼,又想著來得倉促,連份見麵禮也沒備上,顯得禮數不周,再一想翻牆進來,連個拜帖都沒遞,實在不符流程,思來想去,進退維穀、左右為難,又在那兒哼哼哈哈,鑽起牛角尖了。
    且不說小青花在這頭愁腸百轉糾結得不行,室內的溫孤葦餘卻是越來越耐不住了,眼梢盡處掩不住的躁狂之色,兩手死死攥住,骨節處咯咯作響,泛出青白的顏色來。
    忽地海浪聲起,極為突兀。
    小青花鼻端驀地聞到海風腥鹹氣息,隻覺怪異之至,方一抬頭,就聽溫孤葦餘喉間低吼一聲,右手虛抓,向著《瀛洲圖》猛探過去。說來也怪,甫一挨圖,手臂旋即沒入,竟像是圖麵凹了進去。
    小青花揉揉眼睛,未及反應過來,溫孤葦餘生生自圖內抓出一個人來,五指緊扼那人脖頸,狠狠摜於地上。
    小青花但覺地麵微微一震,驚得險些跳起來,心想:這樣子摜將下去,豈不是要死人的?
    溫孤葦餘怒不可遏,道:“孽障,誰允你去的瀛洲?”
    那人悶哼一聲,這一摔極其之狠,須臾間竟是動彈不得。俄頃緩緩偏過頭來,麵色極是痛楚,眼底卻現出譏誚神色來。
    這一偏正將臉龐對著小青花,小青花看得分明,差點兒驚呼出聲,幸好手快捂住了嘴巴,心中直如擂鼓般震個不停:那不正是貓妖嗎?
    正惶惶無措間,屋內的溫孤葦餘反停住了,緩緩湊近狸姬嗅了嗅,死死盯住她道:“你身上的血是誰的?”
    狸姬麵上神色怪異莫測,忽地齜起尖利獠牙,冷笑道:“我的齒縫之間都是血肉,你要不要辨辨這是誰的?”
    溫孤葦餘麵上陰晴不定:“你去了金巒觀?”
    狸姬聽出溫孤葦餘聲音微顫,抬頭看時,竟自他眼中捕捉到稍縱即逝的驚怖之色,頓覺十分快意,惡毒道:“你要問什麽,倒是問呀,怎麽不敢問了?”
    溫孤葦餘雙手緊攥,一言不發。
    “你不敢問,我就幫你說罷。”狸姬一笑,掙紮著站起身子,“你想問我去了金巒觀有沒有遇到端木翠,想問我端木翠是不是死了——因為她若活著,絕不會放我逃脫,是吧?”
    “我不需要問,你根本不是端木翠的對手。”
    狸姬嫣然一笑,好整以暇地以袖覆手,便往溫孤葦餘的額頭拭去,柔聲道:“還說不急,出了這麽些汗。”語罷仰起臉來,微笑道:“你說得沒錯,我的確不是她對手……瀛洲的神仙迂腐是迂腐,法力自是極好的,可惜都太大意了些,否則也不會讓我偷襲得手……”
    話未說完,溫孤葦餘的手如鐵箍般攥住狸姬的右腕。
    方才溫孤葦餘現出怒色時,狸姬並不覺得可怕,可此時此刻,心頭反而有些忐忑,強笑道:“怎麽,你……”
    語到中途,就聽有手骨哢嚓碎裂之聲。狸姬一愣,旋即醒悟那是自己的手腕,方一省得,隻覺劇痛絲絲穿心,冷汗涔涔,幾欲站立不住,一時間怒從心頭起,怒罵道:“溫孤葦餘,死了一個端木翠而已,又不是死了你全家……”
    下半句話生生扼在喉中,因為溫孤葦餘那隻剛剛扼斷了她右腕的手,已搭上她的喉嚨。
    溫孤葦餘的手並不冷,甚至微溫,但狸姬卻打了一個寒噤,涼意自喉間蜿蜒而下,似乎四肢百骸都斥滿了寒意。
    這還不是最冷的。
    更冷的,是溫孤葦餘的眼神,眸間流轉的,都凝作冰淩。
    “殺了你,也換不回端木翠。”溫孤葦餘的眼神有些飄忽,目光似乎穿透狸姬的身體,停留在遠得沒有邊際的地方,“但是,會讓我好過些。”
    喉間的禁錮越來越緊,狸姬掙紮著去抓溫孤葦餘的手臂,意識愈來愈飄忽,漸漸地眼珠外凸,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
    恍惚中,自己好像又低低地蜷縮回那個小小的酒甕之中,手腳俱已不在,浸泡身體的酒水中混著斷肢處湧出的血液,麵前雍容華貴頭戴鳳冠的女人睥睨著看她,嘴角挑起勝利的微笑,優雅地伸指點向她:“自此後,蕭氏就改姓為梟吧……”
    這一世,就這樣完了嗎?
    還是命不該絕,因為,恰在此時,有一個人猛衝進來。
    “溫孤公子,”疣熊氏驚惶道,“這是做什麽,我已經將溫先生帶回來了,他就在門外……”
    溫先生?
    溫孤葦餘慢慢清醒過來,紛亂的思緒一撥撥重新歸位,他開始想起自己一直要做的事情,想起自己長久以來的謀劃。
    他鬆開狸姬,沒有再去看她,甚至沒有心思去理會立於門口東張西望不明所以的“溫先生”。
    “帶溫先生下去休息。”溫孤葦餘淡淡道,“有什麽事明日再議。”
    出門時,忽覺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伸手扶住門楣,腳下不知踢到什麽,骨碌碌滾出去好遠。
    小青花原本一直趴在門檻上聽牆角,愈聽愈是不對,待聽到狸姬說“死了一個端木翠而已”,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直如一個響雷正劈在頭上,又如“萬丈高樓失腳,揚子江心斷纜”,耳邊嘈嘈切切蕪雜一片,後麵發生了些什麽也記不真切了。
    恍恍惚惚間,感覺有兩人過來,其中一人驚呼一聲衝進屋去,不知和裏頭的人說了些什麽,失魂落魄之下,也忘記自己是偷入細花流,搖搖擺擺便往外走,方才走了幾步,不知被誰踢了一腳,骨碌碌滾下台階去。
    最後一下結結實實撞到地上,卻也不覺得疼,隻覺得地上冰涼冰涼,寒氣一陣陣地往身上浸,靜靜躺了片刻,忽地醒悟過來:我的主子已不在了。
    這個念頭不生還好,一旦生出來,眼淚再止不住,心中悲苦交加,哆嗦得如同秋風中瑟瑟發抖的葉子,隻把臉深深埋進土中,嗚咽著哭得喘不過氣來。
    它平日哭時,隻是雷聲大雨點小,恨不得吼到四鄰八舍都聽到,真到傷心處時,反哭不出聲音來了,隻覺得一口氣在喉間上不上下不下,哪一次轉不過來,興許就哭死過去了。
    天蒙蒙亮時,公孫策打了個激靈醒過來,轉頭看時,不見了枕邊的小青花,心中怪道:又跑到什麽地方去了?
    四下又看一回,寒氣直透肌膚,反沒了睡意,忙穿衣起來,出門去尋。
    剛尋至前院,就見張龍、趙虎急吼吼拽了個差役進來,見著公孫策,忙上前攔住,道:“公孫先生,展大哥不在房中吧?”
    公孫策心中奇怪:“展護衛應該護送大人上朝去了,不過算起來也該回來了,你們找他有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