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地下三丈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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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木翠氣結,俄頃,緩緩閉上眼睛,慢慢壓下怒氣,再睜眼時,不怒反笑,異樣嫵媚。
    展昭立時覺得不妙。
    “你就這麽喜歡臉紅嗎?”端木翠語氣少有的溫柔,“我可以讓你一輩子都臉紅,你要不要試試?”
    “不用。”展昭頭皮發麻。
    “試試嘛。”端木翠笑得越發明媚,“你的官服不就是紅色的嗎,可見紅色跟你素來就搭得很,臉上再飛上兩抹酡紅,不知要迷死多少姑娘。”
    “不麻煩端木姑娘了。”展昭恨得牙癢癢。
    “不麻煩。”端木翠笑得無害,“一抬手的事兒。”
    說話間,忽地抬起右手。
    展昭反應端的不慢,一記漂亮的小擒拿手,便把端木翠的手截住。
    方握住端木翠的手,眉頭便已顰起:“怎麽這麽冷。”
    端木翠愣了愣,抽回手來,將雙手籠到嘴邊嗬了嗬氣,搓手道:“是好冷。”
    展昭知她素來怕冷,穿得又這樣少,心中雖極盼能跟她多說會兒話,仍是忍不住催她回房:“趕緊回去,早些歇息。”
    端木翠搖頭:“我找你有事,事還沒說,回去作甚?”
    展昭將自己的外衫除下給她披上:“什麽事?”
    “溫孤葦餘的事。”端木翠將外衫攏緊,“實在……也不該瞞你的。”
    於是將自己對瘟神和溫孤葦餘的猜測一一道來。
    展昭的眉頭愈皺愈緊,眸中怒火漸熾。
    “我就知道你要生氣。”端木翠垂下頭,雙手無意識地攥緊外衫,“你定會說什麽做神仙的如此無恥,這般塗炭生靈……這話在我腦中不知道響過多少回了。你若生氣,便在心裏罵好了,也不要說出來……怎麽說我跟溫孤葦餘一樣都是瀛洲的神仙,你罵他,我也光彩不到哪兒去……”
    展昭不語,良久才道:“我不說便是。”
    端木翠鬆了口氣,偏轉了臉看桌上燭火,許久才道:“可是派出了那麽多信蝶,也找不到溫孤葦餘,我真是……心煩得很。”
    展昭沉吟了一回,寬慰她道:“你也不用著急,找不到溫孤葦餘,也許不失為一件好事。”
    端木翠驚訝:“怎麽會?”
    “至少,他沒有在人間繼續作惡。”
    端木翠不語,繼而搖頭:“你能相信他隻是為殺而殺,做了這樣殘酷的事之後就此罷手?我是不信的,他一定還醞釀著更大的陰謀。”
    “真的找不到溫孤葦餘?”
    “找不到。”一提到這事,端木翠的心情便跌落穀底。
    “三界當中,有沒有信蝶到不了的地方?”
    “沒有……”端木翠搖頭,頓了頓似是想到什麽,“不過嚴格說來,其實是有一個的。”
    “哪裏?”
    “人間冥道。”
    雖然並不了然人間冥道是什麽,展昭還是不禁猜測:“溫孤葦餘是否有可能藏在那裏?”
    “不可能。”不待展昭說完,端木翠已然搖頭。
    “這麽肯定?”展昭有些不置信,“世上事不一定這麽絕對,端木,如果……”
    “沒有如果。”端木翠顯然聽不進展昭的話,“展昭,溫孤葦餘能進人間冥道的可能性跟你能生孩子一樣小。”
    展昭哭笑不得:“你太為難我了,端木。”
    第二日一早,公孫策便來尋展昭商量在宣平至陰之地開掘的事,言說李掌櫃已經集好人手,隻等早膳後一並前往南郊荒廢的義莊。展昭收整完畢,便欲同公孫策一並下樓,哪知公孫策反拉住他,遲疑了一回才道:“展護衛,端木姑娘那邊,你多讓著她些。”
    見展昭不解,公孫策便絮絮叨叨解釋說姑娘家難免麵皮兒薄,展昭主動低頭謙讓一回也就罷了,否則這麽久沒見,一見麵就鬧崩了實在不好,身為男兒自然更須胸襟寬廣不應斤斤計較,然後似乎察覺到斤斤計較用詞不當,又補充強調說他不是指展昭斤斤計較,隻是拿來作比而已。
    展昭啞然失笑,這才明白公孫策是在為昨晚的事說和。
    說話間,前頭門扇吱呀一聲開啟,卻是端木翠一邊低頭綰發一邊出來,耳邊兩粒碧玉墜子一晃一晃,甚是俏皮。
    公孫策立刻緊張起來。
    “展護衛,你先下去用膳。”說話間便將展昭往樓下推,“端木姑娘這邊我來同她說,想來她過了一夜氣也消得差不多了,你杵在這裏反而壞事。總之一切有我,我辦事你放心……”
    尚在慷慨激昂力陳一己承擔之決心態度,眼角餘光便瞥到端木翠向這邊過來,公孫策心下暗叫糟糕,隻恨沒個麻袋櫃子什麽的將展昭收進去——
    端木翠已然開口:“展昭。”
    公孫策心中犯嘀咕:這語氣,聽來似乎……相當平和。
    “早上才發覺裙擺扯破了,懶得縫補,這兩日來來回回,弄得好髒。你帶了銀子沒有,我想去現買幾件應付下。”
    “城中應該有衣坊,隻不知還開不開門迎客,今日事了,我陪你去便是。”
    “先說好,沒有銀子還你。”
    “這樣說話,別人定不會借給你。”
    “所以隻向你借。”
    兩人言笑晏晏,並肩下樓,將公孫策晾在當地。中途遇上李掌櫃,李掌櫃眼見昨晚劍拔弩張的兩人今日和風細雨,隻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了許久,方才上來尋公孫策。
    “那個……”終究好奇心重,忍不住探聽,“畢竟是年輕人,氣來得快也消得快,這麽著……就……握手言和了?想必是先生說和的吧?”
    公孫策忽然氣不打一處來。
    “關我什麽事?我什麽都不知道,以後這兩人的事莫要找我,找我我也不管。”
    一甩袖,揚長而去。
    南郊荒廢的義莊,前身是亂葬崗,再追溯到前百十年是個淫亂的尼姑庵。落了發的姑子欲念瘋長,坑害多少好人家子弟,後來被仇家尋到,鐵鏈銅鎖閉了前門後院,自牆頭上淋進滾油,一把火起,烈焰盈天。施救的人近不得前,裏頭的人奔逃無門,慘聲長呼,發瘋般去撼那門扇,劈劈啪啪的拍門聲且急且重,一下絕望過一下,後來漸漸沒了聲,那火,也終於滅了。
    左近鄉鄰這才進得了門去,莫說尋到活人了,連屍骨都尋不到,牆身和門扇上布滿扭曲猙獰的人形——有些見識的人便說,那是庵中的人奔到絕路,被身後的大火焚化在牆上,屍骨是燒融了,死前最後一刻的掙紮和無望卻留下了影像。更讓人唏噓的是,每一個人形的雙臂都無一例外地拚命往上攀抓——也許,死亡愈是近肘,求生的欲望便來得愈加狠切吧。
    大火過後,夜深人靜之時,左近住戶總能隱約聽到一些異聲。仔細聽辨,那聲音分明傳自廢棄的尼姑庵。
    啪……啪……啪……長一下短一下,這是拍門聲。
    救我……救我……極細小極緩慢,呻吟一般的呼救聲。
    還有院落之中,井頭吊著的汲桶突然墜入井中,激起嘩啦水聲;盛水的瓦罐摔到地上,一聲脆響。
    戰戰兢兢、抖抖索索拿被褥蒙住頭,滿心以為是被夢魘住了。
    待天光亮了起床,才知不是,地上一條濡濕水跡,蜿蜿蜒蜒,向著那廢棄的所在延伸而去。
    上了歲數的人說,那是困在庵子裏頭的怨念,還惦記著潑水救火呢。
    長此以往,誰受得了?於是三三兩兩、疏疏落落,搬離了南郊。
    再後來,行逢亂世,朝不保夕,南郊一帶,便成了亂葬崗。每到夜間,白骨森森,鬼火磷磷,城中百姓談之色變。
    大宋立國之後,宣平闔縣整飭,這一塊也重加修整,做了義莊。
    隻是到底還是心中忌諱,加上有一年守莊的老頭不明不白吊死在莊內,關於南郊的傳聞越發邪乎起來。再後來,宣平縣在北城另起義莊,這南郊義莊,便自然而然荒廢掉了。若不是端木翠指明了要尋宣平至陰之地開掘,這南郊荒廢之所,還真沒人想得起來。
    正是日上三竿時分,展昭與端木翠他們趕到時,義莊的土坑挖掘工作已經進行到地下丈半深處。展昭略略掃了一眼,莊內揮鍬下鏟的,大多是那日夜間在街巷內網擒貓妖的漢子——自打與貓妖對陣及昨日熬製湯劑分發之後,公孫策及展昭一行,儼然成了宣平百姓默認的領頭人。李掌櫃也由小小的酒樓掌櫃躍升為信息傳達者兼聯絡官,東奔西走傳達指示,自我認同感暴漲,心裏別提多美了。
    端木翠估摸著一時半刻挖不到三丈三尺深,立在邊上看了一會兒便嫌悶,自去外頭轉悠著看風景。不一會兒公孫策出來,向端木翠道:“昨日說要挑選至陰之地,李掌櫃便講了這義莊如何邪乎,現在看來,城中百姓確是對義莊忌憚得很——我看好些人身上都戴了桃符辟邪。”
    端木翠搖頭道:“定是以訛傳訛,我方才仔細探過,這義莊之內,可是出奇幹淨,方圓十裏地也絕找不出一個鬼來。”
    公孫策奇道:“當真?他們傳得如此厲害,竟是無中生有?”
    端木翠也覺費解:“這城中死了不少人,戾氣雖大,鬼氣卻不重,非但不重,還異樣幹淨——難不成都被收走了?黑白無常什麽時候這麽勤快起來?”
    公孫策跟黑白無常沒什麽交情,也不好對人家勤快與否發表意見,正含糊間,端木翠忽轉了話頭:“公孫先生,依你昨日所說,小青花走了之後,就再也沒出現了?”
    公孫策沒料到端木翠會突然提到小青花,愣了一愣方才點頭:“是,它心裏頭對展護衛惱得很。”
    “都是隨手搜羅來的精怪,”端木翠喃喃,“也難為它還如此惦記著我。”
    “小青花也是精怪?”
    “當然是。”端木翠失笑,“都是些與人無害的小精怪,沒什麽法力也沒什麽道行。我還以為我走了之後,它們也就四下散去了。”
    “怎麽會呢,”公孫策不解,“相處久了,生出情誼,自然就會惦記著牽掛著。難道你在瀛洲時,就不曾惦記過別人?”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端木翠的聲音柔和起來,眼眸之中忽然多了許多深深淺淺說不清的情愫:“公孫先生,是不是惦記一個人,哪怕自己是辛苦的,但是心裏依然甘之如飴?”
    公孫策遲疑了一下,點頭道:“是。”
    “那麽,我也是惦記過的。”端木翠好看的唇角微微揚起,明明是抬頭看著公孫策的,目光卻似乎落在遠得觸不到邊際的地方,“也不知他現在過得好不好。”
    “他……是?”公孫策出言試探。
    “先生不認識,是我在西岐的舊友。”憶起西岐舊事,端木翠不覺微笑,“那時尚父被商軍圍攻,我夜半孤身突圍去找援軍,半道撞上他領兵來救。他不信我是尚父身邊女將,還出言笑我,被我打落馬下。後來我亮出將令,收編了他的兵馬……之後尚父一直笑他是獨孤將軍,做將軍的,兵馬都被人家給收了,可不是既獨且孤嘛。”
    端木翠自說自話,渾然沒有留意到公孫策的震驚之色。
    “尚父……難道是薑尚,薑子牙?被稱為‘太公望’的薑子牙?”
    端木翠點頭。
    早知道端木翠必然大有來曆,但當真跟那般久遠的朝代勾連起來,公孫策還是結結實實被震撼住了。
    “武王伐紂,鳳鳴岐山,薑子牙……”公孫策喃喃,“粗粗算來,距今也有……”
    “兩千年了吧。”端木翠接口。
    “是,”公孫策歎為觀止,“太公望被尊為百家宗師,齊國始君,他的後人齊桓公九合諸侯,何等威風。遠的不說,近擱著咱們大宋,先帝就曾加封他為昭烈武成王。”
    “那些都是虛名罷了。”端木翠緩緩搖頭,“百家宗師也好,九合諸侯也罷,最後還不是落得晚景淒涼?齊國興衰,我都是看在眼裏的。說起來,也不能全怪姓田的狼子野心,尚父後人,也忒不爭氣了些。”
    公孫策默然,史載齊國是前221年被秦國所滅,但嚴格說來,前386年田氏代齊之後,齊國就已經不在太公後人的手中了。端木翠既稱薑子牙為尚父,自然對薑氏後人有特殊照拂,她對田齊不滿,也在意料之中。
    “方才你提到的那位舊友,”公孫策想了想又道,“居然也是位將軍嗎?三兩下就被你打落馬下,對陣功夫可不見得怎麽高明……”
    “不不不,他功夫極好的。”端木翠趕緊解釋,“後來我同他私下交手,也沒能占到上風,也不知為何第一次時他要讓我。”
    這般說時,忽然想到那夜月華如水,那人一身披掛,頂盔貫甲,手中的青銅戈斜斜指向她,頗有興味道:“我聽說端木翠是丞相身邊唯一的驍勇女戰將,怎麽可能似你這般,一陣風都能把你卷走……”
    饒是隔了兩千年日月天光,唇角依然止不住浮現與那夜一般無二的張揚淺笑:“那麽你就試試,一陣風能不能卷得走我。”
    “你的那位朋友……他沒有封神?”
    端木翠的笑漸漸隱去,緩緩搖頭道:“沒有,封神哪是那麽容易的事……即便是我,封神榜上也是沒有的……還是尚父棄了上界神位,一心保我登仙……至於他,不知道在輪回第幾世了……”
    那麽,也說不準他就投生在當世,會再遇到嗎?真遇到的話,端木姑娘認得出嗎?
    公孫策正思忖時,忽聽身後步聲過來,轉頭看時,卻是展昭。
    “裏麵就快好了。”展昭微笑,“依你所言,莊內布置了好幾十口甕缸,裏頭也貯滿了水……端木,你何時作法?”
    “就現在吧。”端木翠向義莊方向看去,“讓他們都遠遠避開,地氣一起,他們的身子絕扛不住。”
    “那你……”展昭遲疑。
    “你們也避開,忙自己的事就是。這邊好了之後,我便去找你們。”
    目送著諸人走遠,端木翠才轉身掩上義莊的門。
    依著她昨日吩咐,莊中院內已經起出三丈三尺深的土坑,坑邊橫七豎八散落著鍬鏟。稍遠一些的地方,幾十口甕缸分三列排開,漾得滿滿的清水與缸口齊沿。
    端木翠沿著坑邊走了一圈,邊沿的土有些疏鬆,腳步稍放得重些,便不斷有土塊滾落下去。
    “想來也沒什麽難的。”端木翠撇了撇嘴,很是不以為意地掃一眼坑底,“就是要燒上許久,無聊得緊。”說話間,眸光一冷,右手虛指,坑底中央之處忽地滾水般上下沸騰不休,緊接著迅速四下蔓延開來。俄頃就聽轟的一聲,底麵黃土四下崩散,一道巨大的黑色霧柱噴射而出,不待端木翠反應過來,已將她衝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