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溫孤葦餘(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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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孤葦餘似乎並不期待她的回答,聲音反低了下去:“在瀛洲時,你大多穿羅碧色衫裙,再就是鵝黃,有幾次,我還見過你披掛……現下這一身,卻不適合……去換了吧。”
    這一身,是展昭選的。
    端木翠原本打定主意不置一詞,先聽聽他話中端倪,誰料愈聽愈是雲裏霧裏,待聽到他說這身衣裳不合適,心下更是著惱,冷冷道:“衣裳穿在我身上,合不合適我比你清楚。”
    溫孤葦餘陡然退開兩步,麵上現出極其怪異的神情來。
    端木翠卻失了跟他言來語去的興致:“溫孤葦餘,你應該知道我為何而來。你若不肯束手就擒,便亮出家夥,手底下見真章吧。”
    溫孤葦餘仍是不答,眼眸處卻漸漸帶出強自抑下的驚喜:“你是端木翠?”
    “你以為呢?”
    得到肯定的答複,溫孤葦餘竟長長舒了一口氣:“我以為,你是沉淵的幻影。”
    “沉淵?”
    “人間迷夢,冥道沉淵。難道上仙在甬道時,未曾被沉淵的觸手試探?況且……”溫孤葦餘話中有話,“沉淵對上仙似是青眼有加,否則,也不會在上仙的衣衫上留下烙印。”
    “烙印?”端木翠一怔,下意識低頭:衣上先前被沉淵觸手觸及之處,泥漬未曾消弭,反而更加分明,且凝成手印形狀,伸手去拂,又黏了一手泥濘。
    端木翠冷哼一聲:“迷夢也好,沉淵也罷,不見得能把我怎麽樣。”
    溫孤葦餘淡淡一笑:“每一個進入這裏的人,都會被沉淵的觸手試探,我也不例外,否則我也不會在冥道中頻頻見到你的幻影。現在說這些,你可能以為我是包藏禍心,但我的確是在好心提醒你:沉淵在你身上打下烙印,必有緣由。今日你或者可以平安出冥道,但你未必出得了沉淵。”
    端木翠隻是冷笑,並不曾將他的話認真聽進去:“你怎麽會在冥道中見到我的幻影?印象中,我跟你應該沒什麽交情吧?”
    溫孤葦餘容色極是平靜:“或者是因為,瀛洲值得我記住的人,實在不多。”
    端木翠微微皺眉,她縱是再遲鈍,此際也察覺出溫孤葦餘對她似是別有情愫:在瀛洲時,她雖然時有進出瀚海書閣,但與溫孤葦餘的碰麵實在不多,就連那寥寥的幾次,溫孤葦餘也是畏首畏尾局促不安,幾乎不敢抬首看她——否則她也不至於連他的樣貌都記不真切。
    那麽他話裏話外,餘音嫋嫋,處處留有未盡之意,又作何解?
    端木翠沉吟不語,眼角餘光驀地瞥到袖上曙光,心下一緊,因想著:此番進冥道時辰吃緊,千萬不能被他三繞兩繞耽誤了正事。
    心念至此,索性將之前疑惑盡數拋開,四下環顧一回,冷冷道:“瘟神和疣熊氏呢?”
    “死了。”
    “死了?”
    “難道不該死嗎?”溫孤葦餘提醒端木翠,“瘟神位列仙班,卻為著一己之私塗炭生靈,論罪當誅。至於疣熊氏,本就是下賤精怪,死不足惜。”
    端木翠怒極:“溫孤葦餘,虧你有臉說出這樣的話來!若說論罪當誅,瘟神也許隻死一次就夠,你死上十次百次,都不足贖罪!”
    “我跟他們不一樣,做大事,必然要有犧牲,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上仙原為戰將,應該比我更明白此節。”
    端木翠氣得幾欲咬碎銀牙:“我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無恥的人,做大事?你要做什麽大事?”
    溫孤葦餘並不正麵回答,隻冷冷道:“死了幾個凡夫俗子而已,上仙何必如此動氣。我聽聞西岐伐紂之時,上仙曾與楊戩合營,兩日間連下三城,戰車不知碾過多少人骨,死在你手下的人,隻怕比宣平疫死之人多得多了……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態,指責於我!”
    端木翠怒不可遏:“我跟你怎麽會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溫孤葦餘咄咄逼人,“死在你端木營兵將手下的商湯將士,又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了?聽聞端木營作戰極狠,衝殺凶悍非常,否則你一介女流,也不會躋身薑子牙帳前驍勇戰將之列——你行軍布陣之時,可曾給對方留過活路?上仙,你與我是一樣的人,無謂作五十步笑百步之舉。”
    端木翠氣得說不出話來,隻覺心口一陣窒悶,連帶呼吸都滯重非常,明知溫孤葦餘強詞奪理,偏偏一字字一句句都入了耳,也入了心。
    至少有一點溫孤葦餘是說對了。她行兵布陣素來決絕,甚少婦人之仁——所以一直以來,帳前領下的都是前鋒令。
    彼時誌在求勝,忙於征討,倒也不覺有何不妥,後來安居瀛洲,閑時憶起前事,不安之感反一日勝似一日,難免暗悔昔日悍勇有餘卻失之仁厚——她平日裏伶牙俐齒,此際讓溫孤葦餘說中心事,反而一句駁斥之語都說不出。
    正氣惱難平之時,忽聽有人沉聲道:“紂王無道,殘良損善,武王伐紂,順天應人,是依德行事。兩軍遭遇,難免死傷,況且兵連禍結之時,生死懸於一線,當行非常道,存非常義,怎可因對敵之仁廢全軍之功?端木身在將位,行將之事,無可厚非。倒是你溫孤葦餘,位列仙班卻存齷齪之心,不思仁義反行孽畜之事,死到臨頭還巧言偏辭顛倒是非,何止無恥,堪稱下流!”
    端木翠心中一喜,脫口道:“展昭!”
    轉身看時,來的果然是展昭,麵色倒還稱得上是沉靜,隻是眸中鋒芒如電,有刹那間森然冷冽,竟是叫人不敢正視。
    端木翠好生歡喜,迎上兩步,問道:“你幾時來的?”
    展昭看向端木翠,口氣和緩下來:“來得雖不算早,好在趕得及為你救場……平日裏能說會道,怎麽能被這樣的歪理逼進死胡同?”
    端木翠嘻嘻一笑,正待說些什麽,展昭微微搖頭,以目示意她留心溫孤葦餘。
    端木翠會意,看溫孤葦餘時,心中咯噔一聲:溫孤葦餘先前與她說話,雖稱不上如何熱絡親和,但總還算是彬彬有禮,此際麵色卻難看到了極點,一言不發,隻是冷笑連連。
    見端木翠看他,越發連冷笑都轉作了輕蔑不屑:“我還以為上仙是孤身進冥道,原來還帶了幫手。隻是上仙揀選的眼光太差了些……展昭再怎麽能耐,也隻是凡人,我隻消動動手指,便可將他碾個粉碎。”
    端木翠冷冷道:“你倒是動動看。”
    這番對答雖短,殺伐之氣卻是滿溢。溫孤葦餘眸底陰鷙之色漸濃,語氣卻出乎意料地平和:“上仙,我們先時那般說話不是很好嗎,何必多這麽個人來煞風景。”
    話音未落,忽地身形暴起,行進處如影似電。展昭未及辨清他身形,已覺迎麵勁風迫到,力道且狠且急,刹那間逼得他喘不過氣來。
    幾乎是與此同時,另一股力道直直衝撞過來,卻是端木翠瞬間掠至。兩股力道相撞,將展昭所受的迫壓卸去了大半。
    展昭踉蹌退了兩步,急抬首看時,溫孤葦餘動得奇快,刹那間已退回原地,衣袂疾翻,身形卻是穩如磐石,冷笑道:“上仙總是護著凡人,先前對梁文祈如此,現下對展昭又是如此——總與這麽些凡胎肉骨糾纏不清,傳揚開去,怕是於上仙聲譽有損。”
    端木翠聽他惡意妄言,越發覺得其人可憎其心可誅,厲聲道:“如此惡毒無行,瀛洲怎麽會出你這樣的敗類!”
    話音未落,身周三丈平地起風,先時還隻是鼓蕩衣袂,而後風聲急起,旋繞直上,邊緣處風頭如刀。展昭竟是站立不住,強自退開數步,扶著甬壁定身,但見端木翠穩穩立於當地,三尺青絲隨風四下張拂,極動處偏起自極靜,對比煞是鮮明,竟透出灼人目的驚豔來。
    溫孤葦餘不再托大,麵色漸轉凝重,目中亦多了防備之色。展昭知道二人對戰在即,因想著:哪怕自己幫不上忙,也絕不能讓端木翠分心。稍作沉吟,不動聲色地退了開去。
    也不知是端木翠先動還是溫孤葦餘先動,抑或是兩人同時動手——隻是一錯目工夫,風作龍吟勁氣如劍,力道橫掃之處,堅硬石壁都裂出道道縫隙來,更遑論碎石四下飛濺,波及之處是何等觸目驚心。至於相鬥的兩位,自始至終,展昭都辨不出其人身形,目光所及之處,隱約知道白色光影應是溫孤葦餘,另一抹淺紫若隱若現,該是端木翠無疑。隻是兩團光影移形換位所在不定,變轉如電倏合即分,也分不出究竟是誰占了上風。
    展昭正自心下焦灼,忽覺周遭氣浪排山倒海般過來,緊接著就聽轟然一聲,戰作一處的兩人終於分開,各自向兩邊退開——溫孤葦餘收步不住,重重撞在石壁之上,端木翠倒是穩住了身形。展昭先還暗自鬆了一口氣,待見她臉色煞白,已知不對,疾步過去,就聽端木翠急促道:“扶我。”
    展昭不及細想,單手托住端木翠的腰,隻覺她身子顫了一顫,緊接著全身重量都向著自己手臂壓過來,不覺心中一凜,另一隻手迅速與端木翠垂下的手相握。端木翠氣息甫定,便覺一股渾厚力道源源不斷自掌心相接之處過來,知是展昭用真氣助己,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我還好。”
    展昭心下略安,問道:“可有勝算?”
    端木翠聲音壓得很低:“我不至於敗給了他,但要勝他也難。”
    展昭眉心皺起,這樣的對局,他並不陌生,之前屢次與白玉堂對陣,也是這般勝敗皆難,兩人功夫愈近伯仲,就愈難分出高下——看起來,溫孤葦餘的法力並不輸於端木翠。
    溫孤葦餘應該也是同樣的看法。
    因為他突然冷笑兩聲,沉聲道:“上仙,這樣打下去,何時才能分出勝負?”
    端木翠咬了咬牙,借著展昭手臂的托抵之力站定身子,向前走了兩步,字字似從齒縫迸出:“那麽你說,如何才能分出勝負?”
    溫孤葦餘的目光忽然柔和下來:“沒有什麽勝負可分,因為你絕無勝算,難道……你不曾留意到女媧的封印?”
    女媧封印?
    端木翠怔了一下,抬眸看向高聳的巨大石台。
    “女媧的封印本是赤紅朱丹之色,可是目下,已漸被黑色的戾氣吞噬……”溫孤葦餘唇角慢慢揚起,“再有片刻工夫,封印祛除,冥道內深藏了上萬年的邪戾之氣就會如地火噴湧般而出,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屆時即便是人母女媧蘇醒,也未必能夠再次封住冥道,上仙何必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所以,你唯一的勝算,是在這片刻之間打敗我,用你的法力修複女媧封印——可惜你我法力不相上下,方才我們已經交過手,你應該明白,短時間內,你勝不了我。”
    端木翠默然。
    “退一萬步講,即便你打敗了我……”溫孤葦餘頓了一頓,忽然俯身撿起一塊碎石,向著石台扔了過去。
    碎石方一脫手,石台周遭不知深可幾許的凹陷之處忽地騰起衝天熾焰。展昭與端木翠站得雖遠,亦被熱浪迫得退了兩步。
    溫孤葦餘輕輕拍了拍手,示意端木翠看向那凹陷深洞:“當年女媧封印了戾氣,在石台周遭布下熾焰屏障。現在你是仙,自然可以輕易越過屏障抵達石台——可是要修複封印,必定耗盡你的法力真元。上仙,真元一去,你便是凡人,屆時如何越過屏障回來?隻怕你會活生生困死在石台之上。”
    “所以,此番對陣,不管是勝是負,你得到的,都不可能是好結果。”
    端木翠麵色慘白如紙,雙唇微微發顫:“所以呢?”
    “所以……”溫孤葦餘目有得色,“上仙,我是為你好。你權當什麽都不知道,不要再插手此事。冥道的戾氣認主,封印開啟之後,深藏了上萬年的邪戾之力盡數為我所用,屆時三界之內,鮮有人能與我為敵——我不但不會與你為難,還會善待於你。上仙昔日是將兵之人,如何去審時度勢擇木而棲,總不要我教吧?”
    端木翠眼睫低垂,雙手絞作一處,內心似是交戰無休,忽地仰起頭展顏一笑:“容我想一想。”
    溫孤葦餘不意料端木翠竟有轉圜,麵上漸透出喜色來:“上仙果然是聰明人。”
    端木翠淡淡一笑:“我輩登仙之人,本應心係蒼生萬民福祉。但事有可為有不可為,若要我去死,實在有些強人所難。我雖不畏死,也不願為了這些個素不相識的凡人耗了性命……況且你我之間並無深仇大恨,既如此,我何不作個順水人情,助你成事?”
    這番話一出,溫孤葦餘還好,展昭卻直如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不置信道:“端木!”
    端木翠看向展昭:“我說得不對嗎?展昭,你也聽到溫孤葦餘適才說過些什麽了,難道你覺得我該為了宣平這些素昧平生之人去死?”
    展昭不語,半晌緩緩道:“端木,你心中很清楚溫孤葦餘是什麽樣的人,若屆時果真三界鮮有人能與其為敵,誰知道他還會做出什麽滅絕人性的事來?”
    溫孤葦餘冷笑一聲,並不答話。
    端木翠柔聲道:“我自然知道溫孤葦餘不是什麽好人,我若還有選擇的餘地,也不願這樣。可是展昭,我真的已經沒有辦法了,你想我怎麽做?你想我去死嗎?”
    展昭竟不知如何答她,怔怔看了她許久,搖頭道:“端木,我好像……忽然不認識你了。”
    端木翠輕輕歎了口氣,目中隱有歉然之色:“那是因為一直以來,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展昭,除了法力之外,我跟普通人也沒甚兩樣,或者還更貪生怕死些。我知你心中不快,但是我心意已決,你不用多說了。”
    展昭合上雙目,麵上掠過極輕微的痛苦之色,俄頃緩緩睜開眼睛,直視端木翠道:“端木,你不要糊塗,我怕你將來後悔。”
    端木翠眸底漸起不悅之色:“我哪裏糊塗?”
    一直冷眼旁觀的溫孤葦餘適時插話:“上仙,你的幫手似乎有異議。”
    端木翠冷笑一聲,不屑道:“幫手?他能幫到我什麽?”
    溫孤葦餘似是對端木翠的回答十分滿意,淡淡一笑,不再多話。
    展昭一顆心漸漸沉底,嘴角牽扯出極苦澀的笑容,輕聲道:“端木,我不知你今日因何一反常態,但是……”
    端木翠終於失了耐性,怒道:“但是什麽?展昭,橫豎死的是我,你站著說話自然不腰疼。你想充英雄,怎麽不自己去死?”
    溫孤葦餘冷眼看兩人對答,麵上波瀾不驚,心底卻掠過譏誚冷笑。
    端木翠這是……
    想把展昭支走,然後與自己作生死之爭?
    很好,符合仙界對陣絕不殃及凡池之魚的第一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