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魂兮歸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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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木翠嚇了一跳,從展昭懷中坐起身來,抬頭打量來犯者。這一打量不要緊,打前鋒的一幹人心中俱都一咯噔,高高揚刀弄戟的手,不知是該放下還是該不放,一時間皆如被施了定身法,蠟像般排排站。
    刹那死寂當中,隻有端木翠興高采烈,獻寶般道:“展昭你快看,這些人的打扮,跟我在西岐時的部下都是一樣的。”
    想了想又添一句:“溫孤葦餘還頗費了心思,從哪兒把他們弄來的?以為這樣一來我就念舊手軟了,哼。”
    這一哼相當有氣勢,把展昭哼得想去撞牆。
    “端木,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是哪兒?”
    端木翠眨了眨眼睛,正待回答,那十來個打前鋒的反應過來,又是哭又是笑:“將軍活了!將軍活了!”
    聲音不大,但是相當有震懾力,一嗓子嚎過,四壁正爬梯子的骨碌碌滾下一串,還沒來得及蹬梯子的趕緊將消息散播出去。有那熟知端木翠早年舊事的,散播消息的同時加重了一個“又”字,語曰:“將軍又活了!”
    這個“又”字用得相當貼切,須知死去活來,素來是端木翠的本事和特長,她自己懵然無知,偏把周圍攪得翻江倒海,非常有感染力、感召力、影響力。
    端木翠瞪大眼睛,看眼前人仰馬翻。展昭頭大如鬥,心中輕歎一口氣,扶著端木翠起身,起身的一刹那,低聲道了一句:“這裏是沉淵。”
    “沉淵哪……”端木翠恍然,但是這一恍然敵不過驟然起身時的膝上劇痛,她不禁大怒,“誰把我的腿弄成這樣子?”
    與展昭在沉淵中一波三折驚險迭出的經曆不同,端木翠自墜下沉淵,所曆種種基本可分為四步。
    第一步:墜下沉淵。
    第二步:被沉淵之怪蒙蔽,認為自己已然殺身成仁,閻羅遲遲不來接,她隻好在那個簡陋且不上檔次的泥潭會客廳中等候,等候之餘,生前舊事一一閃回,百轉千折。當時不解,此刻看了個透徹,心中殊不是滋味,待想起西岐一節時的尚父所為,心有不甘,翻白眼若幹,然後下定論:“薑子牙你這個小氣鬼。”
    誰承想那時節端木將軍亦在陳言舊事,有刹那間,兩人情為一體心意相通,她的所思所想,訴諸將軍之口,驚到了展昭,那也是意料不到。
    說到展昭,她倒是想得極少,概因一旦想起,好生難受,這難受來如山倒,待要忘卻消弭,卻艱難如抽絲,一絲一絲,盤在心窩深處,被人硬生生拈起頭,一點點往外抽取,牽筋動血,痛到連呼吸都帶下眼淚,隻能強迫自己不去想,不能想,找些什麽引開自己的注意力。
    找什麽呢?自然是去罵始作俑者,來來去去,把溫孤葦餘腹誹了個體無完膚——否則剛剛為什麽罵溫孤葦餘罵得那麽熟練?無他,操練純熟耳。
    第三步:忽然就來了另一個端木姑娘(或者說是端木將軍更貼切些),讓她快走,她覺得奇怪,正要細問,潭中異聲大作,將軍變了臉色,一把將她拽上岸來,急道:“往出口走,走!”
    第四步:不管好歹,往出口處疾奔,剛一得脫,冷氣透骨,定睛看時,竟是身處棺槨之中,四肢俱已凍得麻木,想略移指節亦是不能,心中叫苦不迭:早知剛剛不走了,原來是叫我來受凍的,隻知閻羅殿有熱油灌頂、尖刀剜心,什麽時候多了棺裏挨凍這一節?
    接下來前文都已交代,此處不再贅述。她得見展昭,了悟自己應該是沒死,還想著又被冥道中什麽妖獸蒙蔽,直到展昭提醒,她才知自己是身在沉淵。
    “沉淵哪……”
    她恍然的同時對沉淵無限好奇,加上這裏是西岐,目光所觸,帶起心頭塵封兩千餘年的舊事,一時間恍恍惚惚,腳步虛浮,晃晃悠悠如在夢中。
    直至見到楊戩。
    兩人四目交投,都如見了鬼。
    楊戩得兵衛回報,言說端木翠死而複生,先時還不盡信,匆匆趕去,迎麵正撞上她來,眉眼口唇,恁地熟悉,不是她是誰?
    端木翠先前所見,都是西岐的小嘍囉,心頭雖有震撼,也自了了,現下終於見到重量級人物,跟記憶中的楊戩一般無二,氣勢威儀,不讓本尊,當下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上前幾步,盯住楊戩瞅了半天,忽然就做出了讓楊戩險些吐血的舉動。
    她伸手揪了揪楊戩耳朵。
    楊戩猝不及防,竟然也就讓她這麽做了。
    手感不錯,她想了想,又拈起楊戩垂下的一縷頭發。
    指腹摩挲了半天,端木翠感慨萬千,金口一開,給了一句點評:“真真啊!”
    感情這姑娘以為沉淵裏的都是充氣娃娃,非得親手試試材質不成?
    眾目睽睽之下,楊戩麵上一陣紅一陣白,終於忍無可忍,怒道:“你幹什麽?”
    想不到這個假冒偽劣產品還敢對她吹胡子瞪眼,端木翠立馬回瞪回去:“不幹什麽!”
    說話間,將楊戩頭發在指上繞了幾繞,負氣似的往下一拉,不待楊戩叫痛,又鬆手彈將回去。
    楊戩氣得那叫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圍觀諸人看得目瞪口呆,偏偏兩位都是主將,旁人位卑言輕,不敢露在臉上,憋得非常辛苦,辛苦之餘,還得給自己打氣:“憋!憋死了都得憋!”
    隻有展昭憂心忡忡。他萬料不到端木翠還有這麽深藏不露的一出,低頭看了看自己垂在肩上的頭發,不著痕跡地將它們拂到肩後。
    端木翠卻是洋洋得意,歪著腦袋看楊戩:“大哥我餓了。”
    一句含嗔帶嬌的“大哥”,楊戩無話可說。
    怎麽樣都是死了又活轉來,不管如何生氣,麵子上也得疼她寵她的。楊戩雖覺得蹊蹺,還是先順她意:“你先回去換過衣裳,待會兒用膳。”
    語畢又看展昭:“你隨我來。”
    這年輕人,周身透著奇怪,更怪的是,怎麽他一到,原本死了的端木又活了?他得好好問問。
    展昭略一躊躇,正想舉步,忽地臂上一緊,卻是端木翠握住他手臂,警惕地看楊戩道:“他跟你去做什麽?”
    她還有潛台詞沒出口:反正你都是假的……
    楊戩沒好氣:“我有話問他。”
    “他跟你又不熟。”端木翠越俎代庖,也不管展昭樂不不就行了?”
    然後看展昭,也不管會不會氣煞楊戩:“展昭你跟我走,別理他。”說著,果然扯著展昭就走,走了兩步腿腳不便,改單腳跳,展昭隻得過去扶她,兼小聲提醒:“你的軍帳在那頭。”
    初來乍到,南轅北轍。
    她哦一聲,轉了個方向,又跳。
    楊戩心中默默祝願她摔一跤才好。
    邊上立著的是楊戩帶過來的副將,旁觀者清,他心頭總覺得蹊蹺,忍不住低聲道:“將軍,端木將軍死而複生……似有些古怪。”
    “古怪什麽?”楊戩憋了一肚子氣,“死了一回,原形畢露才是。”
    半道上,阿彌已得了消息迎將過來,一見到端木翠,眼淚便撲哧撲哧往下落。端木翠拉了她的手,伸手去刮她鼻子:“死丫頭,哭個沒完沒了了。你哭也就罷了,將來我真死了,你也不準死。”
    對於阿彌當年的撞棺而亡,她到底存了心結,“將來我真死了,你也不準死”這話,在心裏不知憋了多久,也不知向誰去說,如今撞著她的麵,明知她是假的,還是認認真真將這話說出來。
    阿彌偏頭躲她的手,破涕為笑:“誰說要為你死了。”
    人再假,這份情確是真的,端木翠喉頭一哽,倒不知說什麽好了。阿彌的目光極快地從展昭麵上掠過,仍舊回到端木翠身上:“姑娘,我扶你進帳更衣。”
    端木翠自蘇醒以來,紛紛擾擾,到如今都沒能跟展昭說上幾句話,就惦記著尋個清靜處,兩人趕緊思謀正事,忙向阿彌道:“展昭扶我進去就是。阿彌,你去夥夫那裏,吩咐準備幾樣我愛吃的。”
    阿彌不疑有他,匆匆引人下去,端木翠衝展昭使了個眼色,屏退旁人,進了軍帳。
    一進軍帳,甫得清靜,兩人相對,一時無言,俄頃,一齊笑出來。
    帳中擺設,恢複如舊,思及昨夜端木將軍中毒身死,恍如隔世,展昭眼眶驟然一熱,半晌強作鎮定,低聲道:“端木,我在沉淵已久,不知冥道情形如何,曙光可曾退卻,不管怎樣,都經不得耽誤了。”
    端木翠嗯了一聲,低頭想了想,道:“這倒不打緊,沉淵不比人世,日子會慢許多。”
    展昭點頭道:“溫孤葦餘也說,沉淵的時間遠遠慢過冥道,隻是,我已耽留很久,總覺得擔心。”
    端木翠輕輕揉著膝蓋在榻上坐下:“這你倒不用擔心,黃粱一夢,盧生在夢中娶妻生子,舉進士,累官舍人,遷節度使,為相十餘年,八十而卒,結果夢醒之時,主人家的小米尚未蒸熟,沉淵比之黃粱一夢猶可,你才來了幾日,人間恐怕隻是眨眼工夫。”
    話說得在情在理。
    展昭默然,頓了一頓,猶豫再三,話還是出口:“端木,我怎麽感覺,你並不想走?”
    端木翠一怔,咬了咬嘴唇,低聲道:“我隻是想說,不用那麽著急而已。”
    展昭原本那一說,隻是心存試探之意,想不到她竟直認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再答,頓了一頓,忽覺焦躁,忍不住道:“我已經來了很久了。”
    黃粱一夢,所指為何,他並不是不知,但是看別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想鎮定卻難。在沉淵已耽留許久,開封府怎樣,包大人怎樣,公孫先生獨對妖獸,又會怎樣,念及至此,歸心似箭,恨不得肋生雙翼,須臾得歸。
    話一出口,即悟得自己說得重了,見端木翠低頭不語,心中好生不忍,待要說些軟話,又不知從何開口,想了想一聲輕歎,默默退出了軍帳。
    帳外天色慘淡,陰雲壓頂,似又是風沙漫天之兆,展昭靜靜佇立,心頭不知怎的,竟起了空落之感。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有了聲響,卻是端木翠扶著帳壁過來,展昭待想伸手扶她,她略略避開了去,卻拿眼看住展昭,認真道:“展昭,我們就隻待一夜,明晨就走,好不好?”
    展昭見她如此懇求,心中難過,越發覺得是自己刻薄了她,心中內疚,默然不語。端木翠見展昭不答,還以為他是不願,又急急道:“隻一夜,你信我,不會誤事的。”
    展昭待想說什麽,那頭阿彌已引人端著食鼎過來,一時不好多言,隻是輕輕點頭。端木翠麵上露出淡淡笑意來,阿彌緊走幾步上前,將端木翠扶將進去。
    帳外隻剩了展昭一人,待想進去又覺不妥,隻得先回軍帳。帳簾一掀,一眼便看到帳角覆著的帷幕,這才省得旗穆衣羅屍身尚在此間,隻得出來向兵衛交代了,遣人將屍身移走。
    一番折騰,又費了許多工夫,待得人清,心下疲憊,想到方才與端木翠似是言語不合,隻盼她莫要多心才好,正心亂如麻,忽聽到帳外有人叫苦不迭:“阿彌姑娘隻說將軍要拐杖,又沒說什麽樣的,要怎麽做才好?”
    展昭心中一動,掀簾出去,兩個兵衛正湊在一處愁眉苦臉,見展昭出來,嚇了一跳。展昭微微一笑,問起緣由,這才知方才阿彌出來,匆匆交代了兩人給端木翠準備一根拐杖,三言兩句,便打發兩人去做。原本一件簡單事,隻因是“將軍要的”,經了兩人千溝萬壑的腦瓜子,變得異樣複雜。須知領導的事,再小也是大事,領導點到為止,做人屬下的就得多行一步多想一分麵麵俱到,一根拐杖,要金的銀的銅的還是木頭的?何等樣式?要雕花不要?要刻山水鳥兒不要?是長些好還是短些好?粗些好還是細些妙?
    這麽簡單件事,兩人尋死的心都有了。
    展昭心中好笑,打發兩人道:“你們去尋根丈長木頭來,我來做便是。”
    兩人巴不得有人應承,樂得屁顛屁顛去了,不多時便尋來根藤木,入手輕便,隻藤身有些木疙瘩。展昭尋了把趁手的刀子,將藤身細細削過,又用粗糲磨石打磨一回,打眼一看,隻是普通拐杖式樣,展昭想了一想,微微一笑,掏出袖箭,以箭尖為刻刀,在拐杖把手處刻了幅小畫兒。
    俄頃刻完,將藤屑輕輕吹去,喚了那兩人進來,將拐杖交出去。那兩人大失所望,因想著:還以為做出什麽天上有地下無的寶貝來,原來就是這麽個木頭木腦醜模樣的。
    隻是事已至此,也隻得忐忑著交了上去,見阿彌收了,半天帳中沒有旁話,這才放下心來。
    其實依著端木翠的意思,找根能拄的木頭便好了,哪管你什麽其他亂七八糟的。
    這一日再無他話,楊戩忙著審問那名朝歌細作,隻到端木翠帳中坐了一回,見她提不起興致,原本想問的話也隻得按下不提,因想著:讓她多休養兩天,屆時再問不遲。死而複轉這種事,終歸蹊蹺。
    夜間,展昭翻來覆去,隻是睡不著,到了後半夜時,風聲又起。展昭臥聽風聲,正漸漸有了睡意,忽聽到端木翠聲音,一驚而醒,再仔細聽時,卻又沒聲了,輕輕走到簾帳處掀看,就見阿彌一人站在場中向外張望。
    展昭心中奇怪,想了想,穿戴齊整了出去,喚阿彌道:“阿彌姑娘。”
    阿彌忙回轉頭來,乍見展昭,似是想到什麽,麵上一喜。
    展昭便知她是有事:“怎麽了?”
    阿彌指向外頭:“展大哥,你跟著我們姑娘吧,她一個人拄了根拐杖出去,也不叫我們跟著,也不叫楊戩將軍知道,隻說是有事。硬要跟著,她還著惱了,發了好一通脾氣。姑娘先時遭過刺殺的,雖說那細作落了網,外間也有巡衛,但是再出事怎麽辦?展大哥,你不如偷偷跟去看看,千萬別出事才好。”
    展昭心中一驚,忙道:“我知道了。”
    急向外走了兩步,又折身回去拿了巨闕和穿心蓮花,不及再跟阿彌說什麽,急急追出去了。
    追不了多久就見到端木翠,她一個人,拄著那根拐杖,走走停停,並不匆忙。此時,安邑的主街之上空空蕩蕩,隻一輪冷月亮灑下淡淡光來,連巡衛都不見一個,她的大氅被風揚起,露出單薄纖弱的身子來,直叫展昭忍不住想上去替她把結帶一根根紮好。
    她倒是渾無所謂的,在街中央站了半晌,抬頭望了一回月亮,又拄杖到牆邊,伸手去摩挲斑駁牆皮,過了許久,輕輕歎一口氣,低下頭去,額角抵住牆麵,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展昭怔怔看著,心中似是猜到幾分,卻又說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