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嫁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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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封府,夜。
    後院素來是下人們忙碌擾攘的地方,此刻也安靜得像是在沉睡。灶房的門扇虛掩,裏頭隱隱透出暈黃的光來。
    公孫策坐在泥爐旁,手上的卷冊書頁微微泛黃,泥爐上模樣笨拙的砂鍋正突突突冒著熱氣,湯藥的味道越來越濃。
    門扇發出吱呀一聲響,燭光有了輕微的明暗變化,公孫策下意識看向門口,麵上露出驚訝的神色,忙站起身來:“大人,你怎麽……”
    包拯略顯疲憊的臉上露出寬厚笑意來,示意公孫策坐下。
    公孫策有些局促,但還是坐回泥爐旁的凳子上。對麵還有一張矮凳,公孫策心中轉開奇怪的念頭:大人也會落座嗎?
    印象中,包大人從來都是正襟危坐,或臨堂審案,或憑幾檢書,這樣矮矮的凳子,是莊戶人家閑話家常時坐的,非但沒什麽儀態可言,反稱得上是不登大雅之堂了——大人會坐嗎?
    他這麽想著,包拯已經坐下了,常服的前襟隨意撩在一旁,坐得很自然,像是素日裏坐慣的。
    公孫策自嘲:自己實在是想得太多了。
    大人深夜前來,是要說什麽事呢?
    公孫策仔細地回憶起這一日,稀鬆平常,無甚不同,大人下朝歸來,便一直在書房翻檢卷宗,神色平和,用膳飲茶,一如往日。
    有什麽事是一定要找他說的?還要留到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這麽一個看起來似乎很是不合時宜的地方。
    “湯藥是給展護衛的?”
    “是,”公孫策的目光極快地掠過放在一旁的卷冊,“展護衛這陣子身子不好,日間翻了幾卷醫書,得了些滋補的方子,拿來試試。”
    包拯略略點了點頭,頓了一頓,輕聲道:“今日有宣平的消息過來。”
    “宣平?”公孫策微微一怔,下意識坐直了身子。
    離開宣平已有數日,牽掛不減,聽到宣平之名,自是不同。
    “聖上褒獎了龐太師,說是太師進退得法,行止有度,令行禁止,使得宣平之疫一朝緩解。”
    公孫策微笑,不置一詞。
    “派往宣平的人回來報說,當地百姓感念龐太師和聖上的恩德,捐了一座功德碑,碑前香火晝夜不息,為太師和聖上祈福祈佑之人絡繹不絕。”
    民心最是淳樸,沒有人知道天子是因為夜半先帝的托夢冷汗涔涔夜不能寐,急下手令要龐太師救城。他們隻知道,最最絕望無助的當口,城門大開,如同為他們鋪開一條生路,龐太師騎著高頭大馬,仿佛神祇降臨般代天子宣詔,同時帶來了開封最好的一十二名大夫,以解宣平之困。
    再然後,像是有上蒼庇佑,宣平的疾疫,真的不再蔓延了。病患在慢慢複蘇,那些明明已經死了隻是尚不及下葬之人,居然也奇跡般還陽。
    巨大的狂喜席卷了整個宣平,在這樣翻江倒海的欣喜之中,什麽貓妖戕害人命,什麽公孫先生作法招魂,統統拂過腦後。公孫策他們走得悄無聲息,李掌櫃忙著酒樓重新開張,也未顧得上相送。
    他們的步子輕而緩,沒有過多回首,走的時候是黃昏,三條被夕陽拉得很長的身影背後,留下一座死而複生的宣平。
    “公孫先生,委屈你了……”包拯的話將公孫策從零碎的恍惚記憶中喚回。
    公孫策不覺啞然失笑:“大人,學生有何委屈?”
    包拯歎息:“宣平之疫得解的功臣是誰,本府心知肚明,莫說端木姑娘因此散去一身法力,就連你和展護衛,都險些不得全身而歸。歎隻歎如今塵埃落定,論功行賞,真正有功之人卻……”
    包拯沉默。
    言有盡而意無窮,包拯的意思,公孫策明白得很。自古以來,一件事兩樣筆墨書,奸惡的可以被頌上高台,忠貞的可以被踩進塵埃,叛賊可成明主,明主可變昏君。都說公道自在人心,人心是何其可變扭曲蒙蔽的東西,連帶著將公道帶累得可變扭曲蒙蔽。
    “此次前往宣平,原本就不是為了作名利計,又何必在事後作名利之歎?”公孫策淡然,“大人,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吧。”
    包拯微微頷首,公孫策既然看得如此超脫,他亦不便徒作嗟歎。
    目送大人的背影走遠,公孫策收回目光,墊著隔布將砂鍋的蓋子掀開,濃鬱的湯藥味撲麵而來。
    移鍋,熄火,盛藥。
    寂靜的回廊,通向展昭臥房,公孫策捧著湯碗,小心翼翼。
    展昭是在臨近開封的路上病倒的。
    原本以為,宣平疾疫得解,端木翠一並歸來,於開封府而言,怎麽樣都說得上是一件慶事,公孫策甚至籌劃著一番小聚,兩盞薄酒,三五家常菜,無拘無掛,其樂融融。
    誰承想展昭會倒下去。
    那時他們在簡易的小茶鋪中飲茶,茶湯渾濁,茶屑飄在麵上,端木翠很是小心地將茶屑吹向茶杯杯緣。公孫策猶豫了半天,問出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端木姑娘,你暫時……不會走了吧?”
    展昭忽然就停下了飲茶的動作,茶杯擎在手中,一動不動,茶麵卻微微漾開紋絡。
    端木翠繼續吹茶屑,頭也不抬:“怎麽走啊,再走個百十年也去不到瀛洲啊。”
    “那……”公孫策試探。
    “先回開封住下咯。”
    展昭輕輕籲一口氣,唇角漾出極淡的笑意來。他站起身來,朝向還在茶攤處忙活的小二:“小二,結賬。”
    緊接著,公孫策感覺似乎有暗影當頭罩下,伴著帶翻茶碗的聲音,急抬頭時,就看到端木翠慌亂地架住展昭的身子……
    再然後呢?
    再然後就是馬不停蹄地進城,直奔開封府。端木翠的歸來與展昭的倒下都不是易於消化的小事,張龍、趙虎、王朝、馬漢他們甚至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姿態迎接他們的歸來。
    “展大哥怎麽了?端木姐你沒事?你沒事就好。展大哥是不是受傷了?快進房去……端木姐你這陣子可好?”
    語無倫次顛三倒四,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一味煩憂似乎對端木翠的歸來過於忽略,太過欣喜又似乎顯得對展大人有些漠然。
    更何況,開封府中本就有事。
    匆匆安頓下展昭,張龍急急帶端木翠去了紅鸞的臥房。
    臥房窄小,窗欞微啟,紅鸞靜靜躺在床上,似是睡著了。
    “端木姐你看看,前一陣子還好好的,兩天前突然就……”他一邊說著,一邊去掀紅鸞的衾被。
    男女有別,張龍此舉過於突兀,端木翠不覺皺了下眉頭,不過她很快就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衾被掀開處,她看到紅鸞的身體,上身還是女子形狀,著淡粉色衫子,下身觸目驚心,盡是盤根錯節的曲根,樹皮斑駁,還帶著幹裂的泥土。
    換言之,她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樹,木棉樹。
    端木翠輕輕歎一口氣。
    變化是兩天前開始的,按日子推算,正是溫孤葦餘死的時候。
    看起來,溫孤葦餘是以極惡毒的手段操縱了這些精怪的精魂。他是宿主,這些精怪是他主體上抽生出的須芽,須芽若斷,不損主幹繁茂,但主幹若滅,須芽難逃潰散的命運。
    端木翠輕輕為紅鸞蓋好衾被,向著張龍搖搖頭。
    “救不了了?”張龍的眼圈忽然紅了。
    紅鸞動了一下,蒼白的眼皮睜開一線,目力所及處,模糊地看到張龍僵立的身影。
    “張大哥……”她虛弱地呻吟出聲。
    張龍喉頭滾動了一下,近似哽咽地嗯了一聲,趨身過去。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悄悄退了出去,輕輕為兩人掩上門之後,卻沒有立刻離開。
    天氣像是要轉暖了,廊外的碧色潭水漾開春日的氣息。
    他們在宣平所曆,固然是值得大書特書的曆險故事,但是同一時間,在這裏,開封府裏的諸人,也有自己的故事,或許平淡,或許尋常,但是於他們而言,已經是全部的世界。
    她無意去探究張龍是否是對紅鸞有意——紅鸞的命運已成定局。門扇背後的故事,正在慢慢死去。
    也許過些日子,會看到張龍一個人喝悶酒,脾氣古怪,不理人。
    決意殺死溫孤葦餘的時候,沒有想到會帶累紅鸞吧,又是一個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遺憾。
    回廊之上,仆從明顯比平日裏忙亂,有捧銅盆熱水的,有急往灶房煎藥的,擦肩而過時,不時聽到急促且輕聲的“展護衛怎樣”。
    其實之前她跟公孫策說過:“展昭沒有大礙,隻是被冥道的戾氣所衝,一時逆氣攻心罷了。”
    公孫策很緊張:“不是有蒼頡字衣護身嗎?”
    “那是冥道啊。”
    公孫策哦了一聲,並不見得輕鬆多少,又是把脈又是施針又是下方子讓灶房趕緊熬湯劑,把一幹仆從支使得人仰馬翻。
    這樣的忙碌之中,端木翠覺得自己有些多餘。
    “那我先回草廬,明日再來看展昭。”開封府不是她的地頭,人來人往,大多是生麵孔,她不得一分鬆懈,又幫不上什麽忙,強烈地想回到草廬,休整一番。
    畢竟這一趟回來,日子還長。
    彼時公孫策正忙,隨口嗯了一聲,或者是因為他跟端木翠已經夠熟,無謂拘泥俗禮。
    直忙到掌燈時分,大人回府之後,免不了又是一番詢問,終於得閑,洗漱之後,帶著一身疲憊就寢。
    半夜時忽然醒來,隻是覺得心裏有事,翻來覆去一番,忽然就想起來了。
    端木草廬不是被燒了嗎?
    這一下目瞪口呆,激靈靈從床上跳下來,隻趿拉著一隻鞋去敲張龍、趙虎、王朝、馬漢的門。展昭還昏睡著,不敢讓他知道。
    事情一說,幾個人都慌了。今時不比往日,她一個年輕姑娘,無處可去,出事了怎麽辦?
    於是提著馬燈沿街去找,幾乎把街巷都給找遍了,後來跟守城的官兵說了好一通軟話,出城,往西郊,去端木草廬。
    快到端木橋時,趙虎眼尖,一眼看到橋下似是坐了個人。
    公孫策提起馬燈看了看,知道是端木翠,一顆心終於放下的同時,鼻子忽然一酸。
    他讓趙虎他們留在原地,自己提了燈過去,小心翼翼地提起衣襟,一步步走下坡度不算陡的河堤。
    端木翠抱著膝蓋,在堤下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眼睛呆呆地看著水麵,眼底映出一片黑得發亮的水光。
    馬燈的光照亮她身前一小片濕潤的土壤,她忽然低聲道:“公孫先生,這草廬,怎麽說沒就沒了呢?”
    公孫策自責到說不出話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很自私,為什麽一回到開封,心思就全撲在開封府和展護衛身上,把端木翠給忘了呢?
    她現在沒有法力,沒有可以驅使的精怪,沒有其他朋友,沒有棲身之處,甚至,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
    做神仙的時候,她是不需要這些東西的,但是現在是凡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忽然一起麵目猙獰地擠到她麵前。
    她在這裏坐了這麽久,有沒有想到過這些?她或許想著,自己做過將軍,做過神仙,聽起來是風光無限,但是又怎麽樣呢,一旦打落回凡人,她連自己都養活不了。
    難怪她沒有回開封府,依著她執拗的脾氣和性子,一旦鑽了牛角尖,怕是能在這兒坐到天亮。
    公孫策忽然就氣展昭倒下得不是時候。
    他如果好端端的,那樣細心的一個人,一定會提前為端木翠打理好一切:餓不餓,想吃什麽,要住在哪裏,要不要仆從侍候,悶不悶,想買什麽新奇玩意兒,要添置什麽樣的衣裳、脂粉、釵鈿……事無巨細。
    不像自己,完全忽略了這一切,任她一個人孤零零地麵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落差,直到後半夜才想起她來……
    看到她單薄的、在夜半的冷風中瑟縮的纖弱背影,公孫策心中湧起父親之於女兒般的疼惜。
    “端木姑娘,跟我回府吧。”
    “不想回。”
    這個答案實在是在意料之中。
    公孫策歎口氣:“那你打算……怎麽辦……”
    “……不知道。”
    這不是成心找別扭嗎?
    公孫策歎了口氣,好說歹說,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先把她安頓在城中的客棧住下了。
    大半夜的,一隊公差敲客棧的門,險些沒把掌櫃的嚇出心髒病來,搞清緣由之後不敢怠慢,趕緊領去了上房。
    回去的路上,王朝提出個人意見:“公孫先生,讓端木姐住客棧不好吧。客棧那地方,人來人往隨聚隨散的,我端木姐萬一想得多了,徒增傷感。”
    公孫策沒吭聲。
    他在糾結另一個問題:這丫頭一個人住客棧,又沒人看著她,她不會念頭一起,偷偷跑了吧?
    這個問題值得重視,現在展昭還昏睡著,她若是跑路了,將來如何向展護衛交代?
    不行,得把她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考慮到王朝的提議,最好暫時轉移到夫唱婦隨闔家幸福溫情融融的大家庭,讓她感受到人情溫暖。
    把這個想法向張龍、趙虎他們一說,大家紛紛表示支持。
    再那麽一合計一選擇一考量,這戶人家赫然浮出水麵。
    人倒不是外人,跟在張龍下頭的一個衙役,名喚李年慶,四十上下,憨憨厚厚,據同僚反映,共事多年,從未跟他紅過臉,絕對的老好人。
    背景也很是讓人滿意,兄弟妯娌,四世同堂,已經是三個娃兒的爹了,熱熱鬧鬧,母慈子孝,羨煞旁人,想必端木姑娘住久了都舍不得走。
    公孫策越想越滿意。
    第二天張龍就找到了李年慶,隻說是展護衛的朋友,要在他家暫住幾天。李年慶哪有不樂意的?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說死也不要張龍塞過來的銀子。
    事情就這樣定了。
    唯一遺憾的是當事人不是很熱衷,跟端木翠提起的時候她正在展昭床邊坐著,兩手支頤俯著身子不知在向展昭嘀咕些什麽。聽完公孫先生的話,她嗯了一聲,然後回答:“隨便。”
    公孫策大人不計小人過,心說你過去了就知道我們的一番苦心了。
    抬腳欲走,想了想又關心了一回展昭:“端木姑娘,展護衛到底什麽時候能醒啊?”
    根據把脈的結果,他覺得展昭身體的各項機能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怎麽就是不醒呢?說是被冥道的戾氣給衝撞了,這戾氣怎生這麽邪門?
    “過幾天就好了啊。”端木翠幫展昭掖了掖被角,“展昭醒了之後多給他吃點滋補品,保準沒事。”
    “沒事怎麽就不醒呢?”公孫先生在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上糾結不休。
    “累了唄。”端木翠白了公孫策一眼,然後低頭看展昭,喃喃道,“懶貓。”
    再然後,當著公孫策的麵,她食指微彎,在展昭挺直的鼻梁上刮了一記。
    公孫策目瞪口呆。
    敢情,她還照顧得挺樂嗬的?
    有這麽照顧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