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生死盤(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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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瀛洲這幫酒囊飯袋,急急將事情報到天庭,說是冥道生變,溫孤葦餘作亂,端木上仙舍命封印冥道,與妖孽同歸於盡。”
    “他們……這麽說?”端木翠心中悵然,也不知是高興還是失望。
    “你失去了法力,仙跡在冥道最後一次出現的地方蹤絕,他們會這麽想,也不奇怪。”楊戩頓了頓,唇角抹出一絲輕笑,“到底不是自家妹子,他們是不在意的。”
    端木翠鼻子一酸,小心地抬眼看楊戩:“大哥找我了?”
    “為什麽不找?”楊戩輕描淡寫,“我有很多個妹子可以丟嗎?”
    端木翠不說話了。
    “以往,天庭不是沒有發生過上仙在人間遇險失去法力的事,上界這班懶散之人隻憑仙跡尋人,而仙跡在出事的地點蹤絕,要找尋起來很是困難。可是真要用心找,其實也不難。”
    “而且……”楊戩看向端木翠,“即便是失去法力,隻要自己有心,日日上禱於天,這縷回歸的孤願,總會被上界攫取到。端木,你從未做過這樣的嚐試。”
    “嗯。”楊戩說的是事實,端木翠不能否認,她思忖著是不是要找個借口敷衍過去,比如,自己很懶,所以不願意費事……
    楊戩淡淡一笑:“不過端木向來疏懶,上禱的儀式繁複,想來你也懶得為之。既然這樣,我來找便是。我在宣平以異象傳喚你,夜如白晝,天有二日,一連七日,你都不曾燒符紙回應。”
    “都說了我不知道天有異象的事。”端木翠嘟囔。
    楊戩歎氣:“端木,在你心裏,大哥很蠢嗎?”
    “不蠢……”端木翠瞪大眼睛,不明白楊戩為什麽岔開話題。
    楊戩臉色一沉:“既然不蠢,就不要在我麵前諸多搪塞。你不回應,是因為你懷著一絲僥幸,認為隻要不回應,我就會偃旗息鼓就此返回,那樣,你就能留在人間了是不是?”
    端木翠讓他一激,猛地抬起頭來,大聲道:“是!”
    楊戩看著她一臉的倔強,忽地就憶起西岐往事,心中不覺酸楚,語氣也放緩了許多:“端木,你實在低估我對你的關心。我們是一家人,不找到你,我如何放心?”
    端木翠眼圈紅了。
    “凡間有一句老話,叫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仙跡蹤絕,不代表你已經死了。你不回應異象,我不知道你是不願回應,我以為你不能回應。世事變遷,此地不是西岐,你又身無法力,如何在世間立足?這個世道,對女子終究苛刻,我很怕你遭遇到不好的事情。”
    他說得很慢,端木翠的眼淚慢慢流下來,終於忍不住撲進楊戩懷中大哭:“大哥,是我對你不住。”
    楊戩摟住端木翠,微笑著摩挲著她的長發:“你喜歡上了展昭,所以不願走了對不對?”
    端木翠哽咽:“大哥不要怪展昭,是我喜歡上他。”
    “我沒有怪他,他把你照顧得很好,我反倒要謝謝他。”
    端木翠抬起淚眼看楊戩:“大哥,不做神仙行不行?我留下來行不行?”
    楊戩的臉色很平靜,他把端木翠從懷中扶起:“端木,我們還沒有談完。”
    “大哥就是想跟我談這個的是不是?”端木翠用衣袖擦幹眼淚,“那我們談,大哥,要怎麽樣才能留下來?”
    她的目光如此殷切,楊戩低下眼簾,實在不忍讓她失望,過了很久,才低聲道:“端木,你要知道,展昭的足上沒有紅線。”
    “我知道啊,我早就知道。”端木翠急急扯住楊戩的衣袖。
    “你早就知道?”楊戩的眸中掠過一絲疑惑之色,“那麽,你是怎麽想的?”
    “因為人仙不戀,因為展昭……喜歡我。”端木翠咬了咬下唇,說得很是艱難,“月老不可能在我和他的足上牽線的。他沒有紅線,我在他身邊陪他,不是順理成章嗎大哥?”
    楊戩定定地看著端木翠,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他笑得如此誇張,以至於笑出了眼淚。
    端木翠在他的笑聲中漸轉不安。
    “因為人仙不戀,因為展昭喜歡你?端木,你還真是自以為是!”楊戩笑得半天喘不過氣來,“你還真是,自以為是!”
    “那是因為什麽?”端木翠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些,但還是控製不住語聲發顫。
    “那是因為,展昭年二十七而卒,死於西夏,未及娶妻,亦無子嗣,所以他的足上根本就沒有紅線!”
    死一般的寂靜。
    “大哥說的那個展昭,是我認識的……那個?”
    楊戩也不看她,自顧自斟酒,一飲而盡。
    端木翠咬牙,猛地坐起身子,砰一聲將幾案給掀翻了,壺中瓊漿傾了楊戩一身。
    楊戩不動聲色,將氅袍拈起一角,靜看酒液流下。
    “大哥,我們談自己的事,何必咒展昭!”
    楊戩微笑抬頭:“原來大哥在你心中,不但蠢,還很小氣。詛咒一個凡人?我楊戩還不屑為之。”
    端木翠的眼前一片模糊。
    “展昭真的會死?”
    “知道你喜歡上展昭之後,半是好奇半是慍怒,我去查了展昭的底,想不到此人如此福薄……”楊戩眸中掠過一絲惋惜,“不過這樣,倒省得我費許多口舌了。他若活著,你必然舍不得走;他既死了,你也該死心了。夜現白晝,天有二日,我為何一直等到第七日才來找你,就是想避過兄妹相爭,等到你死心的這一日。端木,紅塵世事,皆是幻象,跟大哥回家吧。”
    端木翠心中一凜:“為什麽今日是我死心的日子?”
    “因為今日是展昭殞命之日。”楊戩口氣疏淡,“就在我們談話的時候,他正在死,或者已經死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天命合當如此。”
    端木翠痛哭失聲,跪倒在地,死死抓住楊戩的衣襟:“大哥,救救展昭,他是好人,他不該死。”
    楊戩歎息,慢慢俯下身子:“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救展昭,以答謝他對你的救助之誼。但是端木,天地之間,唯命數不可變,命數不到的時候,他若是橫死,仙法可以救活他;但命數到了,任何大能者都無法力挽狂瀾。你記不記得上一次,你隻是延遲了梁文祈魂魄歸位的時間,就遭了懲罰?你是上仙,那麽你應當知道,這一次,大哥的確是無能為力。”
    端木翠淚如泉湧:“展昭是好人,大哥,好人理應得到好報。”
    “這隻是凡人一廂情願的夢想罷了。”楊戩的目光落在不知幾許遠處,“端木,你也做了上千年的神仙,於世事看得也不少了。古往今來,好人並不一定都得了好報,惡人也並不一定有報應。之所以有那麽多人祈望世事公平,就是因為不公平才是常態。展昭的確是好人,大哥希望他下一世能有好報,封妻蔭子,福祚綿長。”
    端木翠不說話了,良久,她才攀住楊戩的手,慢慢地站起來。
    “說這些話或許對你殘忍,但長痛不如短痛。”楊戩撫摩著她的發,“端木,就當是做了一場夢吧。回去之後,長長地睡一覺,等你醒來之後,就會發現,別說是展昭,你認識的所有人,乃至這個大宋國,都已經改朝換代了。那時候,失去展昭的痛苦,也就不那麽深了。”
    端木翠全然沒有聽進去,她呆呆看著楊戩的臉,忽然道:“我記得,我剛上戰場的時候,打過敗仗,那時我覺得給尚父丟臉,一個人躲起來哭。尚父找到我,把我給罵了一頓。”
    楊戩一怔,不明白她為什麽會突然提起此節,但還是體貼地順著她說:“然後呢?”
    “然後我就很少哭了,因為眼淚不能幫我打勝仗,也沒什麽人在意我哭還是不哭,痛還是不痛。”
    “然後呢?”楊戩深吸一口氣,壓服下心頭的酸澀之意。
    端木翠麵上淚痕猶濕,唇角卻綻出溫柔微笑來:“但是在展昭麵前,我總是哭,有時不當哭,也要狠狠哭一場。”
    她仰臉看楊戩:“大哥,我可笑不可笑?”
    楊戩不知該如何答她。
    端木翠輕輕伏進楊戩懷中:“大哥,我或許脾氣不好,不懂事,但是事涉大體,我總還是知進退的。我不會讓你為難,也不會提過分的要求,隻有一件事,請務必答應我,送我去看看展昭。”
    楊戩沉默。
    端木翠微笑:“我答應過展昭,和他做一家人。現在他孤零零地一個人在外頭,我要去送他一程。一家人,理當是這樣的,是不是?”
    “好。”
    展昭喬裝改扮,星夜兼程,第四日的傍晚,到達興州城郊外。
    興州城是西夏都城,自七年前夏主李德明之子李元昊繼夏國公位之後,西夏和宋的關係便日趨緊張。李元昊先棄李姓,自稱嵬名氏,此後的幾年,訂立西夏自己的年號、建宮殿、立文武班、頒布禿發令,並派大軍攻取吐蕃的瓜州、沙州、肅州,儼然已成了籠罩宋土的一塊陰雲。
    而這塊陰雲在去歲隱有變電雷雨之勢——李元昊稱帝,建國號大夏。宋廷極為憤怒,雙方關係正式破裂。有傳聞說李元昊意欲對大宋謀戰,也正是因為這個,龐太師所屬的暗衛入鬆堂在興州活動日趨頻繁,希望能夠刺探到更多的西夏軍情,以應不測。
    這一趟急令到興州,怕是入鬆堂這邊,有了什麽紕漏。
    興州內外盤查甚嚴,加上黨項人禿發,與宋人更是有別。展昭即便穿了胡服,也無法遮掩發上差別,若是身著鬥笠帷巾,更是平白惹人生疑。因此隻得遠遠避開,依著聯絡秘法,趁著夜黑無人,在盡東城牆下首處尋著了一塊鬆動的磚石,用粉石在上畫了一棵小小的鬆樹。
    第二日清晨,如他所料,一隊出城的馬幫和一隊進城的貨隊在城門口因為一點小事而“爭執”起來。撒潑式的爭鬥引發了城門兵衛的哈哈大笑、指手畫腳,一片擾攘之中,誰也未曾留意到馬幫的一人偷偷溜了開去,再回來時,笠子帽低壓,已換成了展昭。
    事情的結果,馬幫的馬夫頭破血流倒地不起,展昭和另一人抬了他頭腳入城去找醫館。因著馬幫出城時皆已驗過路條,守城兵衛不以為意,擺了擺手放行。
    一路上,馬夫哼哼哈哈,並不露有異樣,展昭不動聲色,也不出言詢問。不多時到了挑簾的醫館,館中有不少求醫的黨項百姓等候,馬夫很是恃強地大叫:“大夫,快給咱瞧瞧,再遲上一遲,可就死人啦。”
    那大夫掀了掀眼皮,很是嫌惡地揮揮手:“送到後頭去,空了再說。”
    馬夫很是不情願,大嚷大叫著被送入了後院。求醫者中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還有人出言稱讚:“憑什麽他先看?就該這麽著殺殺他的威風!大夫,他若同你胡鬧,我第一個不依的!”一片附和哄鬧之聲中,三人疾步進了後院。那馬夫再不哼哈,敏捷地下地,四下警醒地打量了一回,壓低聲音向展昭道:“隨我來!”
    展昭心中好生讚他們行事滴水不漏。
    進了屋,先拐去書房,展昭心中已猜了個大概。果然,那馬夫挪了挪架上的青花瓷瓶,輒輒聲過,挨著整麵牆的書架移了半爿開來,露出一條向下的幽深石階。
    直到一行人進了地道,那馬夫才向展昭見禮:“入鬆堂堂主旗下齊得勝,見過展大人。”
    展昭略一拱拳:“不敢當。”
    齊得勝上下打量了一回展昭:“聽說展大人被稱作南武林的第一把劍,又稱南俠,劍法卓絕,一手袖箭的功夫更是驚人,可有這回事?”
    這話說得有幾分無理,隻是久在北地之人,說話多半如此大大咧咧,展昭微微一笑,並不略縈心上:“那都是江湖朋友謬讚。”
    齊得勝哈哈一笑:“謬不謬讚不知道,不過兄弟隻信一句話,是驢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便知。”他自顧自說笑間,已到了一處上行石階,石階頂頭處是一塊鐵板,下頭綴著掛環。齊得勝先行一步,附耳過去聽了聽動靜,這才伸手一撐,將鐵板自下而上掀開。
    出來四下一看,卻是身在一處嶙峋假山石之中。透過山石孔洞看出去,可以見到一爿幹淨寬敞的院落,和頂上瓦藍色的天空。
    方向院中行了兩步,齊得勝回身向他拱手:“展大人,還請在此稍候。”
    客隨主便,展昭旋即止步。齊得勝帶同隨行的那人一走便再無音信,空空的院落顯得分外寂靜。這一行雖然順暢,展昭卻是不敢片刻掉以輕心,手中緊握巨闕,另一手拿住笠子帽,步子輕移,原地踱了幾回。
    正信步間,忽聽得背後颼颼風聲,似是什麽暗器分上中下三路過來。展昭心下一凜,不及回身,一招梯雲縱,生生將身子拔高了三四丈高。與此同時,耳辨來勢,腕上使力,手中的笠子帽如飛梭般旋將出去。
    這一招使的回旋巧勁,那帽子看似飛去,實則打了個旋兒又飛將回來。展昭手臂伸長,擎了那帽子在手,仔細看時,帽身上不同位置分插著三支袖箭,那袖箭的樣式跟他的袖箭極是相似。展昭心下生疑,正尋思處,身後腳步聲起,有人哈哈大笑著迎出來:“果然不愧是南俠,這番規避的身法,你認第二,這世上絕無人敢認第一的。”
    展昭一怔,忙回過頭來,就見一頎長身形的男子含笑迎出,身後不遠處跟著齊得勝。那男子一身緋色錦袍,袍上暗金線繡著大爿盛放牡丹紋樣,銀色腰帶,麵貌極是俊秀,隻是眸光陰鷙了些。
    展昭業已猜到對方是在試探自己的功夫,淡淡一笑,舉步迎上,行到丈餘處,兩人幾乎是同時伸手抱拳。
    隻是,展昭的確是在抱拳,那人抬手之時,看似隨意從腰間掠過,噌一聲金石脆響,再看時,一柄青光軟劍,銀蛇吐芯般照著他麵門襲來。
    展昭變式也快,腰身一軟,向後便倒。倒勢看似將窮,出其不意處突地飛起一腳,直踢那人手腕。那人咦了一聲,旋即回腕收劍。這一趟,展昭看得分明,那軟劍回入束帶之內,劍柄作扣鉤,竟是搭合得分外精妙。
    展昭冷笑一聲,眉峰一挑:“怎麽,還要試嗎?”
    那人回以一笑:“不用了,高手過招,一兩招間可見端倪,用不著拆到千八百招。展大人的確是把好手,在下入鬆堂堂主沈人傑。”
    展昭不動聲色,回之以禮:“果然人中之傑,幸會幸會。”
    沈人傑淡淡一笑,裝作聽不出展昭口中的弦外之音:“展大人,屋裏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