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風雪同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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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件事,白玉堂的確是誤會展昭了,他前往延州,還真的不是打仗去的。
    西夏兵和宋兵在延州附近的征戰的確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入鬆堂費盡心思遞過來幾次確切的消息,但是由於主將的猶豫不決,加上三川口之戰中鄜延都監黃德和臨陣脫逃,宋兵還是著實吃了幾次敗仗,用潰不成軍來形容並不誇張。
    因此,延州的局勢,隻兩個字,死守。
    而西夏方麵,一來出於天降大雪,夏軍缺少禦寒的衣物,軍紀鬆散,無心再戰;二來李元昊得報,宋麟州都教練使折繼閔等率兵攻入夏境,唯恐他處有失,在圍困延州七天七夜之後,終於下令回兵。
    展昭就是在朝廷得知李元昊回兵的消息之後被派遣去延州的。
    他到延州,是帶一封王丞相的手書給延州知州範雍,坐等範雍的回信,然後帶回京城。
    之所以要從包大人處借展昭一用,是因為據說書信的內容涉及延州的攻防、此戰的過失和下一步舉措,事關機密,為免中途生變,派個功夫高強的好手來回,更加妥當些。
    展昭因此入選。
    書信送到,範雍頭痛不已,隻覺戰事蕪雜,一時間無法細回,隻得請展昭暫住幾日,待自己細細思量斟酌之後,再回這一封書信。
    展昭被安排在副統李蕭寒家住下。
    李蕭寒四十上下,一家四口,住在城中一戶不大的院落中,除了妻子李秦氏,還有一個女兒李洛水,十八歲;幼子李洛閔,八歲。
    李洛水自小隨父習武,使得一手好劍,容貌更是出挑,是延州城中眾口交讚的大美人。展昭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她一身紅色裘氅,站在院中那棵疏落的梅花樹下,襯著梢頭三兩梅花,對他展顏一笑。
    她的笑如同她那件火紅色的裘氅,張揚而豔光四射,迫得整個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若是早幾年,她的倩影和豔光,也許能在展昭的眸底多留一會兒,隻是現在,所有的女子,在他眼中無非分為兩類。
    是她或者不是她。
    而不是她的女子,在他看來,都是一樣的。
    他淡淡一笑,一襲藍色的衣袍,簡單幹淨,明明那麽普通,卻似乎有暗沉掉一切光芒的力量。她的豔光到了他麵前,竟是不能迫近一步。
    展昭向她頷首,客氣地稱她:“李姑娘。”
    他就此在李蕭寒家住下,一日三餐,偶爾和李家共席,其他的時間,要麽在房裏待著,要麽出外信步走走,再不然,就和八歲的小洛閔在院中說笑,教他讀書認字。
    日子好像一下子就疏懶下來,一天變得很長,長得讓他無從打發。
    印象中,自到延州開始,紛紛揚揚的大雪,就始終沒有停過。
    但凡到了下雪的天氣,展昭就會異樣沉默,不怎麽和人說話,更喜歡一個人待著。夜晚到時,也睡得更加不踏實。
    算起來應該是到延州的第二日,天還沒亮,他就起身出門,沒有披氅袍,卻也並不覺得冷。
    他踩著細碎的雪,沿著門口那條古舊的巷道往外走,快到巷子口時,忽地聽到有人講話,下意識停下腳步。
    “我不想回去。”
    “又說傻話了,得趕在天亮前回去,否則讓你爹發現,可怎麽了得?”
    “真喜歡我,為什麽不去我家裏提親?”
    “你也知道,我爹送我來軍中曆練,半點出息沒有,反先尋思成家,我爹會打斷我的腿。”
    “那今夜,我們還見不見?”
    “今夜再說,我得走了。”
    男子軟語安慰的聲音過後,便是一連串遠走的腳步聲。
    那女子的聲音,展昭聽得清楚,是李洛水。
    李洛水滿心惆悵,懷著女兒家千回百折的心思轉過牆角,忽地看見展昭,一張臉刹那間就失了血色。
    “你、你、你……”她結巴,“你怎麽會……”話未說完,她一擰身,匆匆就從展昭身邊跑過去了。
    隻是不多久,她又急急跑回來。
    “展、展大人,求你千萬別告訴我爹……”
    展昭沒有回頭。
    “展某不是多事之人。”
    李洛水咬著嘴唇,囁嚅道:“那、那就好……”
    展昭淡淡一笑,邁步離去。
    其實他沒有什麽目的地,隻是在延州的大街小巷,走走看看。
    這一日隻是平常的一日,除了早晨無意間撞破李洛水的情事,發生的其他事情都再平常不過:夫妻口角、孩童嬉戲、鄰裏相呼、商販吆喝,平淡生活的平淡幸福,流水般在肘畔流動。
    午飯是在一個小小的麵攤子上解決的,普通的一碗肉丁三絲麵。他另要了一個空碗,把肉丁通通夾到另一個碗裏,又撥了一半的麵過去,然後,先吃麵前素的一碗。
    麵攤的夥計很納悶:敢情這位客人是茹素的?既然茹素,開始為什麽還要點肉丁麵?
    吃完了素的一碗,展昭又開始吃另一碗。
    夥計更納悶了:既然不茹素,幹嗎要分開吃?
    這個問題跟貓爪子似的,一直在心裏撓著。展昭結賬走人的時候,他忍不住就問:“客官,幹嗎要分開吃?”
    展昭愣了一下,想了想,微微一笑:“習慣了。”
    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這麽做的時候也不覺得難過或是痛苦,就是習慣了。
    傍晚的時候,他原路返回,穿過距離李蕭寒家最近的那條街道時,忽然發現街邊有一個小小的算卦攤子。
    算卦先生兩撇山羊胡子,抱一塊卦旗,坐在木案子後頭百無聊賴,目光閃爍不定,下巴尖尖,一臉的鼠相,典型的街頭騙子。
    展昭唇角泛起微笑,徑直走了過去。
    “哎,客官,坐、坐!”居然有客光顧,算卦先生喜出望外,“客官是問前程功名,還是問夫妻姻緣?”
    “問故人平安。”
    “待本人掐指一算……”那算卦先生裝模作樣,忽然嗷的一聲,腦瓜子上挨了一蘿卜。
    好大一條白蘿卜,蘿卜纓子攥在一個腰膀粗圓的婦人手上,她氣勢洶洶,抬手又是一蘿卜。
    “你個江湖騙子,昨兒滿口說我妹子一定生個男娃,今兒生的怎麽是女的?你若不把卦金給吐出來,老娘今兒打不死你!”
    “哎哎哎,你這婦人這麽不講理,我說你妹子一定生個男娃,又沒說是頭胎生的……嗷……”
    卦攤上頓時就亂作一團。街麵上尚在溜達的人也團團圍了過來,看熱鬧的看熱鬧,添柴火的添柴火。展昭靜靜在卦攤前坐著,身後的那場揪鬥,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場景。
    也不知過了多久,人群散了,那算卦先生哼哼唧唧,臉上添了兩道血口子,上嘴唇也磕破了,才坐回座上,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咦,這人怎麽還沒走?
    “問故人平安。”展昭提醒他。
    “哦,對對,故人平安。”算卦先生咽了口唾沫:這人莫不是有病,眼見了方才砸場子似的爭鬥,任誰都知道自己這個算卦先生是混混兒了,他還願意在這裏等他算卦?
    算卦先生裝模作樣一回,然後故作喜上眉梢:“客官大喜,據小人方才一卦,客官的那位故人,非但平安,而且前程似錦,將來妻嬌子孝……”
    “她是個姑娘家。”展昭再次提醒他。
    “哦哦哦……”算卦先生尷尬得不行,“口誤,口誤。總之這位姑娘,平安得很,客官不必掛心……”
    “是嗎?”展昭麵上露出欣慰笑意來。
    算卦先生漸漸不緊張了,他看出來了,這位客官,用意並不在求平安,他隻是想聽聽好話而已。
    而見人說好話是自己的強項,死人都能叫他給說活了。
    果然,展昭走時,給他留了好大一塊碎銀子。
    算卦先生攥著銀子,笑得合不攏嘴,隻是上嘴唇磕破了,笑著笑著,又疼得直噓氣。
    不過,總體而言,今兒還是走運,宰到一隻肥羊。
    算卦先生心裏甜絲絲的。
    回到李蕭寒家,正是暮色四合的時候。半天上的雲層鍍了一層黑金,還在不斷往黑裏去沉,灶房裏傳出肉菜混炒的香氣,李洛水在簷下看書,小洛閔正纏著李蕭寒講故事。看到展昭進來,他飛跑著撲過來:“展叔叔,教我認字!”
    展昭蹲下身子抱住他,小洛閔的身體軟軟香香的,嗅在鼻端,分外好聞。
    李蕭寒嗬嗬笑起來:“閔兒,不要吵著展叔叔。”
    “無妨。”展昭溫和地笑,“閔兒想學什麽字?”
    “我去拿爹爹的字帖!”小洛閔扭動著身子,從展昭懷裏掙脫出來,蹦蹦跳跳地去往李蕭寒的書房。
    李洛水還是裝作看書的模樣,心裏卻是慌得不行:這個展大人,會不會把自己的事情告訴爹爹?爹爹知道了會怎麽樣?
    撲棱棱的拍翅聲響起,展昭抬起頭時,雲層隻剩了最後一縷金色的雲絲兒,暮色團團圍過來,一隻灰白色的鴿子撲棱著翅膀飛來,似乎想停在梅枝上。顫巍巍的梅枝晃了幾晃,枝上積著的那層微雪撲簌簌落在展昭肩頭。
    鴿子的腿上綁著個紙筒,展昭伸手將紙筒取下,展開。
    小洛閔蹦蹦跳跳取了李蕭寒的字帖出來時,就看到展昭在梅花樹下站著,手中拈著一張字條。
    “展叔叔,展叔叔。”
    沒有人答他,他好奇地轉到展昭正麵,看了看展昭的臉,又伸手去掰他手裏那張字條。
    展昭的手似是沒什麽力氣,小洛閔不費什麽勁兒就把字條扯出來了。
    他清了清嗓子,一個一個去辨認字條上的字:“……木姑娘已去……州找你,可同歸。策字。”
    小洛閔撓了撓腦袋,伸手去拽展昭的下襟。
    展昭低下頭來。
    “展叔叔,這個是什麽字啊?”他指了指打頭的那個筆畫繁複的字。
    “端字。”
    “哦,那這個呢?”他又指指中間那個字。
    “延字,延州的延字。”
    小洛閔滿意了,這趟,他終於把字都給認全了。
    他清了清嗓子,又大聲念了一遍:“端木姑娘已去延州找你,可同歸。策字。”
    他想了半天,又伸手去扯展昭的衣裳。展昭單膝跪地,慢慢俯下身來。
    “展叔叔,這個端木姑娘,是誰啊?”
    暮色中,展昭的唇角浮起溫柔的微笑來:“公孫先生沒有把名字寫上,展叔叔也在想,這個端木姑娘,到底是誰。”
    “怎麽你認識很多個端木姑娘嗎?”小洛閔驚訝。
    “也沒有。”展昭輕聲道,“隻認識一個。”
    換了往常,公孫策是絕對不會留這樣一張沒頭沒腦、語焉不詳,惹人無限揣度的字條的。
    這張字條來自端木翠的強烈要求。
    短短幾個字,公孫策數次擱筆:“這樣寫,你是不是要把展護衛給急死?”
    “怎麽就急死了?”巴巴跑到開封府卻沒見著展昭,端木翠也滿肚子不高興。
    “要不然就正正經經寫上你的名字,你非要寫什麽端木姑娘,展護衛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萬一患得患失地亂猜,這幾天他還能過上安穩日子嗎?”
    “怎麽他認識很多個端木姑娘嗎?”
    “話不是這麽說。”公孫策氣得想用筆頭去敲她的腦殼,“他第一反應當然是你,但是他肯定又害怕是哪個不認識的和你同姓的姑娘,這樣子揣度著,心情大起大落,對身體也不好,你知道嗎?”
    “我就是怕他一下子見到我,大喜過望對身體不好,才讓你寫這麽一張含混的字條,讓他先有個心理準備啊。”端木翠覺得自己很占理。
    “展護衛是見過風浪的,怎麽會大喜過望?”公孫策鄙視她,“我見到你,也沒大喜過望啊。”
    “你又不是展昭。”端木翠白他,“我見到你,也沒怎麽高興啊。”
    這死丫頭……
    公孫策暗暗咬牙,你別說,剛見到端木翠時,他的確是喜出望外的。有那麽一瞬間,他還背過身去,悄悄揩去眼角的淚。
    但是相處了沒多久,那股子和她相處時的特定心情又回來了:沒好氣、想敲她栗暴。還有,自己那棵早已忘卻早已決定不和她計較的抓破美人臉啊……
    刹那間回到十四個月以前,熟悉得像是她從未離開。
    “你最好早點動身,快點到。”公孫策瞪她,“不然展護衛又會睡不好覺。”
    說著說著他又唏噓起來:“你是沒看到,展護衛那些日子,整宿整宿地睡不著,大晚上眼睛亮得能給包大人點燈了,虧得我後來夜夜逼他喝安神湯。”
    “知道了知道了。”端木翠嫌他嘮叨,“都叨叨八次了。”
    公孫策又抑製不住拿筆杆子敲她的衝動了:“我是想跟你說,以後對展護衛好一點,他這一天天的,我是看在眼裏的,他不容易。”
    “都說知道了。”端木翠嘀咕。
    公孫策非常生氣,這死丫頭就不能表現得悲情一點嗎?他又開始追憶以往和展昭有過或多或少接觸的柔情女子了。人家的大家閨秀風範是多麽十足,說著說著眼圈兒就紅了,然後拈起袖子拭淚;要麽就輕啟檀口,吟兩句讓人心碎的詩,譬如“但願君心似我心”,譬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譬如“山無陵天地合才敢與君絕”,這樣在深刻抒發內心情感的同時還能順便熏陶一下旁觀者的文學素養,可謂一舉兩得……
    “得得得,讓張龍給你備馬,你快走快走快走。”公孫策一個勁兒揮袖子,跟趕某種會飛的討人厭的東西似的。
    “我還沒去看小青花呢……”端木翠嘟囔。
    “我敢跟你打包票,小青花的狀態比展護衛要好。它都快成開封府的賭神了,一手打花牌的技藝無人能出其右。你問問張龍、趙虎他們,都在小青花手下輸過。”公孫策亦在小青花手下輸過不少銀子,想起來就恨得牙癢癢,“也不知它一隻破碗,攢那個錢做什麽用……你回來的消息,我會告訴它,你先去找展護衛是正經。”
    端木翠撇嘴:“那我走了。”
    府衙外,張龍牽著馬等她,右臂上挎了個包袱。
    他扶著端木翠上馬。
    “端木姐,這個你帶著。”他把那個包袱遞給端木翠,“子芹蒸的糕點,大人和先生都愛吃,端木姐路上帶著吃。”
    端木翠把包袱接過來,怔了一怔:“子芹?”
    張龍的臉騰地紅了:“是……客姑娘,她半年前和她娘來開封告狀,後來……後來就在開封住下了……”
    “哦……”端木翠善解人意地笑,“知道了,代我謝過客姑娘吧。”
    “端木……姐……”張龍訥訥的,“你心裏不會氣我吧?”
    “氣你什麽?”端木翠噗地一笑,“因為紅鸞?”
    張龍不說話了。
    “這有什麽好氣的,你跟紅鸞畢竟相處的日子短……”端木翠不知怎麽說才好,“別往心裏去了。”
    張龍沉默了半晌,才點了點頭。
    “端木姐,你路上小心。先生說,你已經不是……神仙了。”
    “不是神仙,我還有武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