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遠山傳歌聲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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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梅山莊還沒有梅花。
    現在是四月,桃花和杜鵑正在開放,開在山坡上。
    麵對著滿山遍地的鮮花,花滿樓幾乎不願再離開這地方,他安詳寧靜的臉上忽然有了無法形容的光采,就仿佛初戀的少女看見自己情人時那樣。
    陸小鳳忍不住道:“我並不想殺風景,可是天一黑,西門吹雪就不見客了。”
    花滿樓道:“連你也不見?”
    陸小鳳道:“連天王老子都不見。”
    花滿樓道:“若他不在呢?”
    陸小鳳道:“他一定在,每年他最多隻出去四次,隻有在殺人時才出去。”
    花滿樓道:“所以他每年最多隻殺四個人。”
    陸小鳳道:“而且殺的都是該殺的人。”
    花滿樓道:“誰是該殺的人,誰決定他們是不是該殺的?”
    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去找他,我情願在這裏等你。”
    陸小鳳沒有再說什麽,他很了解這個人。
    從來也沒有人看見花滿樓發過脾氣,可是他若決定了一件事,也從來沒有任何人能改變他的主意。
    他道:“先試試我的法子,再試你的。”
    屋子裏看不見花,卻充滿了花的芬芳,輕輕的,淡淡的就像是西門吹雪這個人一樣。
    陸小鳳斜倚在,張用長青藤編成的軟椅上,看著他杯中的酒是淺碧色的。他身上雪白的衣裳輕而柔軟。
    陣陣比春風還輕柔的笛聲。仿佛很近,又仿佛很遠,卻也看不見吹笛的人。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你這人這一生中有沒有真的煩惱過?”
    西門吹雪道:“沒有。”
    陸小鳳道:“這以上有沒有你得不到的東西?”
    西門吹雪道:“也沒有。”
    陸小鳳道:“你真的已完全滿足?”
    西門吹雪淡淡道:“因為我的要求並不高。”
    陸小鳳道:“所以你從來也沒有求過人?”
    西門吹雪道:“從來沒有。”
    陸小鳳道:“所以有人來求你,你也不肯答應。”
    西門吹雪道:“不肯。”
    陸小鳳道:“不管是什麽人來求你不管求的是什麽事你都不肯答應?”
    西門吹雪道:“我想要去做的事根本就用不著別人來求我,否則不管誰來都一樣。”
    陸小鳳道:“若有人要放火燒你的房子呢?”
    西門吹雪道:“誰會來燒我的房子?”
    陸小鳳道:“我。”
    西門吹雪笑了。他很少笑,所以他的笑容看來總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諷之意。
    陸小鳳道:“我這次來本來就是要你幫我去做一件事的,我答應過別人。你若不肯出去,我就放火燒你的房子燒得幹幹淨淨。”
    西門吹雪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的朋友並不多,最多的時候也隻有兩三個,但你卻真是我的朋友。”
    陸小鳳道:“所以我才來求你。”
    西門吹雪淡淡道:“所以你不管什麽時候要燒我的房子,都可以動手,不管從哪裏開始燒都行。”
    陸小鳳怔住了,他也很了解這個人。
    這個人說出來的話,就像是射出去的箭一樣,從來也不會回頭的。
    西門吹雪道:“我後麵的庫物,有鬆香和柴油。我建議你,最好從那裏開始燒,最好在晚上燒,那種火焰在晚上看起來一定很美。”
    陸小鳳忽然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大通大智這兩個人。”
    西門吹雪冷冷道:“聽說這世上還沒有他們答不出的問題,天下的事他們難道真的都知道?”
    陸小鳳道:“你不信?”
    西門吹雪道:“你相信?”
    陸小鳳道:“我問過他們,要用什麽法子才能打動你,他們說沒有法子。我本來也不信,但現在看起來,他們倒真的了解你。”
    西門吹雪看著他,忽又笑了笑,道:“這次他們就錯了。”
    陸小鳳道:“哦?”
    西門吹雪道:“你並不是完全沒有法子打動我。”
    陸小鳳道:“我有什麽法子?”
    西門吹雪微笑著,道:“隻要你把胡子刮幹淨,隨便你要去幹什麽,我都跟你上。”
    朋友們以後再看見陸小鳳時,也許會不認得他了。
    這個本來有四條眉毛的人,現在巳隻剩下了兩條,他本來長胡子的地方,現在已變得像是個剛生出來的嬰兒一樣光滑。
    隻可惜花滿樓看不見。
    他當然也看不見跟著陸小鳳一起來的西門吹雪,卻微笑著道:“西門莊主?”
    西門吹雪道:“花滿樓?”
    花滿樓點點頭,道:“隻恨在下身帶殘疾,看不見當代劍客的風采。”
    西門吹雪凝視著他,忽然道:“閣下真的看不見?”
    花滿樓道:“莊主想必也該聽說過,花滿樓雖有眼睛,卻瞎如蝙蝠。”
    西門吹雪道:“閣下難道竟能聽得見我的腳步聲?”
    他也正如獨孤方一樣,忍不住要問這句話,他對自己的,輕功和劍法,都同樣自負。他的輕功也實在值得他自負。
    花滿樓道:“據在下所知,當今天下,最多隻有四五個人,行動時能完全不發出任何聲音,莊主正是其中之一。”
    西門吹雪道:“但你卻知道我來了。”
    花滿樓笑了笑,道:“那隻因莊主身上帶著殺氣。”
    西門吹雪道:“殺氣?”
    花滿樓淡淡道:“利劍出鞘,必有劍氣,莊主平生殺人幾許?又怎會沒有殺氣?”
    西門吹雪冷冷道:“這就難怪閣下要過門不入了,原來閣下受不了我這種殺氣。”
    花滿樓微笑道:“此間鮮花之美,人間少見。莊主若能多領略領略,這殺氣就會漸漸消失於無形中的。”
    西門吹雪冷冷道:“鮮花雖美,又怎能比得上殺人時的血花?”
    花滿樓道:“哦?”
    西門一種奇特的光亮,道:“這世上永遠都有殺不盡的背信無義之人,當你一劍刺人他們的咽喉,眼看著血花在你劍屍綻開,你總能看得見那瞬間的燦爛輝煌,就會知道那種美是絕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他忽然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暮藹蒼茫,仿佛在花叢裏撒下了一片輕紗,他的人忽然問就已消失在暮色裏。
    花滿樓忍不住輕輕歎息了一聲,道:“現在我才明白,他是怎麽會練成那種劍法的了。”陸小鳳道:“哦?”花滿樓道:“因為他竟真的將殺人當做了件神聖而美麗的事。他已將自己的生命都奉獻給這件事,隻要殺人時,他才是真正活著,別的時候,他隻不過是在等而已。”
    陸小鳳沉思著,忽然也輕輕歎息,道:“幸好他殺的人都是該殺的。”
    花滿樓微笑著,沒有再說什麽。
    這時無邊的夜色忽然已籠罩了大地。
    疏星剛升起一彎蛾眉般的下弦月,正掛在遠處的樹梢。
    風中還帶著花香,夜色神秘而美麗。
    花滿樓慢慢的走在山坡上,仿佛也已路入了個神秘而美麗的夢境裏。
    陸小鳳卻忍不住道:“你為什麽不問我,此行是不是已有收獲?”
    花滿樓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已說動了他。”
    陸小鳳道:“你知道?怎麽會知道的?”
    花滿樓道:“他既沒有留你,也沒有送你,你卻也沒有生氣,當然是因為你們已約好了相見之地。”
    陸小鳳道:“你也知道我用的是什麽法子?”
    花滿樓道:“當然是我的法子。”
    陸小鳳道:“為什麽?”
    花滿樓道:“因為他雖無情,你卻有情,他知道你絕不會燒他房子的,何況,你就算真的燒,他也不會放在心上。”
    陸小鳳笑了微笑著歎了口氣,道:“不管你多厲害,有一樣事你還是永遠也想不到的。”花滿樓道:“什麽事?”
    陸小鳳摸了摸他本來留著胡子的地方,道,“你慢慢的猜,猜中時我再告訴你。”
    花滿樓笑了道:“我若已猜出來,又何必還要告訴我?”
    陸小鳳也笑了,可是他還沒有開口,忽然發現花滿樓安詳平靜的微笑,竟在這一瞬間忽然變得說不出的奇特僵硬。
    他恐不住問道:“你又發現了什麽?”
    花滿樓沒有回答,也沒有聽見他的話,卻仿佛在傾聽著,遙遠處一種神秘的聲音,一種隻有他才能聽得見的聲音。
    他忽然改變方向,向山坡後走了過去。
    陸小鳳隻有跟著他走,夜色更黯,星月都己隱沒在山峰。
    忽然問,他也聽見了,陣飄渺的歌聲,帶著種淡淡的憂鬱,美得令人心碎。
    歌詞也是淒涼,美麗而動人的,是敘說一個多情少女人,在垂死前向他的情人,敘說她這,生的飄零和不幸。
    陸小鳳並沒有仔細去傾聽這歌詞,因為他覺得花滿樓的,神情奇怪,他又忍不住要問。”你以前聽見過這首歌?”
    花滿樓終於點了點頭,道:“我聽人唱過。”
    陸小鳳道:“聽誰唱過?”
    花滿樓道:“上官飛燕。”
    陸小鳳常常說這世上可以讓他完全信賴的東西一共隻有十樣,其中有一樣就是花滿樓的耳朵。
    別人連親眼看見的事,有時都會看錯。可是花滿樓卻從,來沒有聽錯過。
    他雖然陸小鳳,現在唱歌的也正是上官飛燕。
    這個已神秘失蹤了的少女,怎麽會又忽然出現在這裏?為什麽要一個人躲在這月夜荒山裏,唱這首淒涼幽怨的歌曲?
    她是唱給誰聽的?
    難道她也像歌詞中那身做飄零的孤女一樣,在垂死前向她的情人敘說她命運的淒苦和不幸。
    陸小鳳並沒有再問下去,因為這時黑暗中已忽然出現了點燈光。
    歌聲正是從燈火閃動處傳來的。
    花滿樓已展動身形,向那邊飛掠了過去,他雖然看不見這盞孤燈的光,可是他飛掠的方向卻完全沒有錯誤。
    燈火越來越近了,陸小鳳已可分辨出那是一間小小的廟宇。供奉的也不知是山神?還是土地?
    就在這時,歌聲竟突然停頓,天地間突然變得說不出的空虛寂靜。
    陸小鳳看了花滿樓一眼,忍不住道:“她若是真的在唱給你聽,就不會走的。”
    可是她已走了。燈光還亮著,陰森森的山廟裏,卻已看不見人影。
    黑臉的山神提著鋼鞭,跨著猛虎,在黯談的燈光下看來,仿佛正待揮鞭痛懲肚上的奸賊,為善良的人們抱不平。
    油漆剝落的神案上,有個破舊的銅盆,盆中盛滿了清水,水上漂浮著一縷淺烏絲。
    花滿樓道:“你在看什麽?”
    陸小鳳道:“桌上有一盆水,水裏還有幾根頭發。”
    花滿樓道:“頭發?”
    頭發很柔軟,還殘留著一種少女特有的發香。
    陸小鳳道:“是女人的頭發,剛才好像還有個女孩子在這裏一麵唱著歌,一麵用這盆水作鏡子梳頭,但現在她的人卻已不見了。”
    花滿樓慢慢的點了點頭,仿佛早已想到她絕不會在這裏等他。
    陸小鳳道:“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她居然還有心情梳頭,顯然是個很愛漂亮的女孩子。”
    花滿樓談淡道:“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又有誰不愛漂亮?”
    陸小鳳道:“上官飛燕豈非止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
    花滿樓道:“她本來就愛漂亮。”
    陸小鳳看著他,試探著道:“你以前當然摸過她的頭發。”
    花滿樓笑了笑,笑有很多種,他這種笑的意思,就是承認。
    陸小鳳道:“這是不是她的頭發?”
    他相信花滿樓的指尖,也和耳朵同樣靈敏,他親眼看見過花滿樓用指尖輕輕一觸,就可以分辨出一件古董的真假。
    花滿樓已接過那根頭發,正在用指尖輕輕撫摸,臉上忽然又露比種很奇怪的表情,竟分不出是歡喜?還是悲傷?
    陸小鳳道:“這的確是她的頭發?”
    花滿樓點了點頭。
    陸小鳳道:“她剛才既然還在這裏,還能梳頭唱歌,可見她還好好的活著。”
    花滿樓又笑了笑,笑有很多種,可是他這種笑,卻也分不出是歡喜?還是悲傷?
    她剛才既然在這裏,為什麽不等他?她若不知道他會來。又是在為誰而歌唱?
    陸小鳳暗中歎息,也不知是該安慰安慰他?還是假裝不懂。
    有風吹過,從門外吹進來,那提著鋼鞭,跨著黑虎的黑麵山伸像,突然從中間裂開。一條四尺長的鋼鞭,突然斷成截。
    接著,巨大的山神像也一塊塊的粉裂,一塊塊落在地上。
    塵土迷漫中,陸小鳳忽然發現山神像後的牆壁上,竟有個人兒掛在半空中。
    一個死人,身上血跡還沒有幹,一對判官筆從他胸膛上插進去,將他活中生的釘在那裏,判官筆上飄揚著兩條招魂幡一樣的黃麻布。
    “以血還血!”
    “這就是多管閑事的榜樣!”
    同樣的兩句話,同樣用鮮血寫出來的,血跡似已幹透。
    陸小鳳不用再看這死人的臉,已知道他是什麽人了。
    獨孤方。不是柳餘恨,是獨孤方,一心求死的人還未死,不想死的人卻已死了。
    陸小鳳恨恨道:“神像早已被人用內力震毀,這死人正是擺在這裏,等著我們來看的。”花滿樓的臉色蒼白,終於忍不住問道:“死的不是上官飛燕?”
    陸小鳳道:“死的是獨孤方,我實在沒想到第二個死的是他。”
    花滿樓沉思著,道:“他為什麽會到這裏來?上官飛燕又為什麽會到這裏來?難道她也是被人所看?難道她也已落在青衣樓手裏?”
    陸小鳳皺肩,道:“你平時一向很想得開的,遇到她的事,為什麽就偏偏要往壞處想?”花滿樓沉默了很久,才長長歎息,道:“這是不是因為我太關心她?”
    是的,若是太關心了,就難免要想若是想得太多,就難免要鑽牛角尖了。
    所以越是相愛深的人,越容易發生誤會,在分離時也就,越痛苦。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不管怎麽樣。她總算還活著,一個人的脖子上若有柳刀在架著,又怎麽還能唱得出那麽好聽的歌?”
    歌唱得並不好聽。因為是陸小鳳唱的。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