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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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青風觀。青風觀在青山上,青山已在斜陽外。
    沒有霧,淡淡的白雲漂渺,看來卻像是霧一樣。一陣風吹過,蒼鬆間的昏鴉驚起,西天一抹斜陽更淡了。然後暮色就已籠罩大地。陸小鳳麵對著滿山蒼茫的暮色,心情卻比這暮色還沉重。
    花滿樓意興也顯得很蕭索,歎息著道:“霍天青還沒有來。”
    陸小鳳道:“他,會來的。”
    花滿樓道:“我想不到他竟是這麽樣一個人,他本不該做出這種事的。”
    陸小鳳黯然道:“可是他偏偏做了。”
    花滿樓道:“這也許隻因為他太驕傲,非但想勝過所有的人,還想勝過他自己的父親。”陸小鳳道:驕傲本就是件很愚蠢的事哪。”
    個人若是太驕傲了,的確就難免會做出些愚蠢的事。
    花滿樓道:“也就因為驕傲,所以他並不想推諉自己的責任。”
    陸小鳳沉默了很久忽又問道:“你若是我,你會不會放過他?”
    花滿樓道:“我不是你。”
    陸小鳳長長歎息一聲,道:“幸好你不是我,幸好我也不是你—一—”
    花滿樓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這時他已聽見廠開門的聲音。青風觀那出名而沉重的大門,剛剛開了一線。一個黃衣道童手提著燈籠,走出來,還有個人跟在他身後,卻不是霍天青而是個黃袍道人。這道人寬袍大袖,兩鬃已斑白瘦消清矍的臉上,帶著種很嚴肅的表情,腳步雖然很輕健,看來卻不像練武功的樣子。
    他四麵看了一眼。就筆直的向陸小鳳走了過來,單掌問訊,道:“施主莫非就是陸小鳳公子?”
    陸小鳳點點頭,道:“道長是……”
    這道人道:“貧返青楓,也就是這小小道觀的主持。”
    陸小鳳道:“道長莫非是霍天青的朋友。”
    青楓道:“霍施主與貧道是棋友,每個月要到貧道這裏來盤桓幾天的。”
    陸小鳳道:“現在他的人呢?”
    青楓臉上忽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道:“貧道此來,正是為了要帶施主去見他的。”
    陸小鳳道:“他在哪裏?”
    青楓緩緩道:“他在貧道的雲房中相候,已有多時了。”
    小院中出奇幽靜,半開的窗子裏香煙漂渺淡談的隨風四散。門也是虛掩的。
    陸小鳳穿過小院,等青楓推開了門,他就會見了霍天青。霍天青卻永遠看不到他。
    霍天青竟已死在青楓道人的房裏的雲床上。雲床低幾上,有個用碧玉雕成的盤龍杯,杯中還留著些酒。毒酒。
    霍天青的臉是死灰色的,眼角口鼻下還隱隱可看出已被擦幹淨的血痕。陸小鳳看著他,心已沉了下去。
    青楓道人神色很慘淡黯然道:“他來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來下昨天未完的那局殘棋的,正等著看他有什麽新妙著,能逃過那一劫?誰知他卻說今天沒有下棋的心情。”
    陸小鳳道:“他隻想喝酒?”
    青楓點點頭,道:“那時貧道才看出他的神情有異,仿佛心事重重而且還不停的在長呼短歎喃喃自語。”
    陸小鳳道:“他說了些什麽?”
    青楓道:“他仿佛是在說人生百年,轉眼即過,又說這世上既然有了他霍天青,為什麽偏偏又要多出個陸小鳳。”
    陸小鳳苦笑,卻又忍不住問道:“這酒是你替他準備的?”
    青楓道:“酒雖足此間所有,酒杯卻是他自己帶來的,他素行潔癖,從來不用別人用過之物。”
    陸小鳳拿起酒杯嗅了嗅、皺眉道:“毒果然是在酒杯上。”
    青楓道:“他幾次拿起酒杯,又放下像是遇見了一著難棋,舉杯不定,貧道正在奇怪時,他仰麵大笑了三聲、將杯中酒喝了下去。”
    這滿懷憂慮的道人,雙手合十,黯然道:“貧道實在沒有想到,他年紀輕輕,就又看破世情,但願他早歸道山。”他聲音越說越低,目中竟似有淚將落。
    陸小鳳沉默著,心情更沉重,過很久,才長長歎息,道:“他沒有再提起別的人?”
    青楓道:“沒有。”
    陸小鳳道:“也沒有說起朱停這名字。”
    青楓道:“沒有。”
    陸小鳳的心又沉了下去。
    雲床旁邊擺著一局殘棋,青楓道人喃喃道:“世事無常,如白雲蒼狗,又有誰能想到,這一局殘棋猶在,他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陸小鳳忽然道:“他著的是黑子?”
    青楓道:“貧道總是讓他一先。”
    陸小鳳拈起粒黑棋,沉思著,慢慢的擺下,道:“我替他下這局棋。”
    青楓淒然而笑,道:“這一子擺下,黑棋就不輸了。”
    陸小鳳道:“但除此以外,他無路可走。”
    青楓道:“這局棋他本就是輸了他自己也知道的,隻不過已直不肯認輸而已。”
    陸小鳳目光遠視著遠方,喃喃道:“但現在他畢竟已認輸了,棋局就是人生,隻要一著走錯,就非錯不可。”
    青楓道人忽然揮袖拂亂了這局殘棋,悠悠道:“人生豈非也正如一局棋。輸贏又何必太認真呢?”
    陸小鳳道:“若不認真,又何必來下這一局棋?”
    青楓道入看了他一眼,雙掌合門慢慢的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一陣風吹開窗戶,黑暗的夜色已籠罩大地。
    陸小鳳躺在床上,凝視著胸膛上的一杯酒。這杯酒已在他胸膛上擺了很久,直到現在還沒有喝下去他似連喝酒的,心情都沒有。
    花滿樓道:“你在想朱停他們?”陸小鳳沉默著。
    花滿樓道:“他一心求死,想必就不會再造孽殺人了,現在他們說不定已平安回到家裏。”
    那句話不但是安慰陸小鳳,也是實慰他自己,陸小鳳卻仿佛沒有聽見。
    花滿樓勉強笑了笑,道:“無論如何,這局棋總算是你贏。”
    陸小鳳忽然長長歎息,聲,道:“但這最後一著,卻不是我自己下的。”
    花滿樓道:“也不是照你的意思下的麽?”
    陸小鳳道:“不是。”
    他苦笑著,又道:“所以我顯然贏了這局棋,卻比輸了還難受。”
    花滿樓也不禁區長歎息,道:“他為什麽不肯將這一局殘棋下完呢?”
    陸小鳳道:“因為他自己知道這局棋已輸了。就正如他昨天也不肯下完那局棋一樣。”
    這句話剛說完,他突然從床上跳起來,胸膛上的酒杯“當”的一聲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花滿樓知道他從來也不肯讓自己的酒杯跌碎的。但現在他卻似已完全忘了這句話,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那裏,隻覺得全身都已冰冷,從頭一直冷到腳底。
    花滿樓並沒有問他什麽?花滿樓知道他自己會說出來的。
    陸小鳳忽然道:“昨天他也沒有下完那局棋。”
    花滿樓道:“不錯。”
    陸小鳳道:“昨天還在青風觀下棋。”花滿樓的臉色也變了。
    陸小鳳道:“上官飛燕若是死在他手裏的,昨天怎麽能在這裏下棋?”
    上官飛燕在數百裏外,霍天青就算長著翅膀,也無法在一天之內趕回來的。上官飛燕正是昨天死的。
    花滿樓隻覺得手腳也已冰冷,歎聲道:“我們難道錯怪了他?”
    陸小鳳緊握雙拳。道:“至少上官飛燕絕不會是被他殺了的。”花滿樓點點頭。
    花滿樓道:“他為什麽不辯白?”
    陸小鳳道:“他約我在青風觀相見,也許正是為了要那道人證明,昨天他還在青風觀下棋。”
    花滿樓道:“因為他知道若是空口辯白,你一定不會相信。”
    陸小鳳道:“隻可惜他竟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
    花滿樓道:“這麽樣說來,他當然不是自己要死的?”
    陸小鳳道:“絕不是。”
    花滿樓道:“是誰殺了他?”
    隊小鳳道:“殺他的人,也就是殺上官飛燕的人。”
    花滿樓道:“這個人才真正是這件事的主謀?”
    陸小鳳道:“不錯。”
    花滿樓道:“青楓道人莫非也被他收買了,所以才幫著他說謊。”
    陸小鳳道:“出家人也是人。”
    花滿樓道:“既然如此,青楓道人當然知道他是誰!”
    陸小鳳長長歎息,道:“所以現在我隻希望青楓還活著。”他失望了。他們再回到青風觀時青風觀已化一片火海。沒有人能逃出來,連一人都沒有。烈火無情,放這把火的人更無情。這人是誰?
    青風觀在前山,霍休的小樓就在後山。前山雖已化做一片火海,山後卻還是和平而寧靜的。
    門上那“推”字仍在。陸小鳳就推開門,走了進去。這是他第二次推開這扇門,說不定也就是最後一次。
    山腹是空的,什麽都沒有了。那些數也數不盡的珠寶和兵器,竟已全都奇跡般不見。
    山腹的中間,有個小小的石台,鋪著張陳舊的草席,霍休赤著足,穿著件已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裳、正在盤膝坐在草席上溫酒。好香的灑。
    陸小鳳長長吸了一口氣、走下石階、微笑道:“這次我來得好像也正是時候。”
    霍休也微笑著道:“但這次我已不奇怪了。反正我隻要有好酒,你就會找來的。”
    陸小鳳道:“但我卻反而有點疑了。”
    霍休道:“懷疑什麽?”
    陸小鳳道:“懷疑你是不是故意用好酒把我勾引來的?”
    霍休大笑,道:“不管怎麽樣,好酒總是好酒,你若不怕髒了你的衣服,還是可以坐下來喝一杯。”
    陸小鳳道:“我怕。”
    霍休皺眉道:“你怕?”
    陸小鳳道:“我怕的倒不是弄髒這身衣服。”
    霍休道:“你怕什麽?”
    陸小鳳道:“我怕我會像霍天青一樣,喝下這杯酒,就要等著別人來收這局殘棋了。”
    霍休看著他,目光變得像柄出鞘的刀。他沒有再說話隻慢慢的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了下去。陸小鳳也沒有再說什麽,他知道這句話已足夠。他麵對著的是個聰明人,對聰明人說話一句就已夠。
    也不知過了多久,霍休突又大笑起來,道:“看來我還是瞞不過你。”
    陸小鳳道:“我總認為你也跟閻鐵珊和獨孤一樣,也是受害的人,我總認為隻有霍天青才能在這件事中得到好處。”
    霍休道:“現在呢?”
    陸小鳳道:“現在我才想通,真正能在這件事中得到好處的,隻有一個人。”
    霍休道:“這個人就是我了。”
    陸小鳳道:“不錯,這個人就是你!”霍休又倒了杯酒。
    陸小鳳道:“大金鵬王一死,這世上就不會再有人會向你追討金鵬王朝的舊債了。”
    霍休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他本來也不會向我要的,但近年來他已太窮了,他是個很會花錢的人,從來不知道賺錢的辛苦。”
    陸小鳳道:“所以你非殺了他不可?”
    霍休冷冷道:“這種人本就該死。”
    陸小鳳道:“但他死了還不夠,因為獨孤和閻鐵珊還是要來分那筆財富的。”
    霍休道:“這筆財富本就是我的,隻有我一個人在辛辛苦苦的保護它,讓它一天比一天增加,我絕不能讓任何人分。”
    陸小鳳道:“所以他們也該死?”
    霍休道:“非死不可。”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其實這筆財富就算三十個人花也花不完的,你已這麽大年紀,將來難道還要將它帶進棺材裏。”
    霍休瞪著他,冷冷道:“你若有個老婆,白天反正也不能用她的,但肯不肯讓別人來跟你共用?”
    陸小鳳道:“這完全是兩回事。”
    霍休道:“在我看來,這兩回事卻完全是一樣的,這些財富就像是我的老婆一樣,無論我是死是活,都絕不讓別人來用它。”
    陸小鳳道:“所以你先利用霍天青和上官飛燕,去殺大金鵬王,又利用我除去獨孤一鶴和閻鐵珊。”
    霍休道:“我本不想找你的。隻可惜除了你之外。我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來做這件事。”陸小鳳苦笑道:“這句話我聽說過。”
    霍休道:“這是實話。”
    陸小鳳道:“是我自己心甘情願上了你的當的,但霍天青呢?像他那鍾人,又怎麽會被你所用?”
    霍休道:“不是我要他上鉤的。”
    陸小鳳道:“是上官飛燕?”
    霍休道:“所以我隻好自己出手了。”
    陸小鳳道:“霍天青也並不是個愚蠢的人,他知道上官飛燕的死訊後。也已想到這件事必定還另有個主謀的人,所以,跟我訂定了青風觀的約會後,就先趕來找你。”
    霍休道:“他的確並不太笨,隻可惜聰明人也時常會做笨事的。”
    陸小鳳歎道:“他的確不該一個人來找你的。”
    霍休道:“所以他也該死。”
    陸小鳳道:“你殺了他後,才將他送到青風觀去?”
    霍休道:“青風觀的廟產也是我的,我隨時都可收回來。”
    陸小鳳道:“所以你要青楓道人幫著你說謊時,他也不敢拒絕。”
    霍休悠然道:“一個出家人居然也說謊,當然也該死!”
    陸小鳳道:“你本想讓我認為霍天青是畏罪而死的,本想要我就此罷手了。”
    霍休歎道:“我的確已不願你再管這件事,隻可惜那多嘴的道士卻害了你。”
    陸小鳳道:“他害了我?”
    霍休道:“我聽他說出昨天的那局殘棋時,就已知道你遲早總會想到這點漏洞的。”
    陸小鳳道:“所以你就索性將青風觀放把火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