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午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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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射中與否,張小敬縱身入洞,前方黑暗中腳步聲急促遠去。可見那兩箭即使射中了對手,也不是致命傷。張小敬端著弩機,邊走邊上弦,緊追不舍。可隻追出去十幾步,他突然覺得腳心微微發痛,急忙抬腿,然後俯身一摸,才發現原來地麵竟撒著一串鐵蒺藜。倘若他追得稍微急了點,就會被刺穿腳背。這麽一耽擱的工夫,闖入者又逃遠了幾分。
不過短短幾個呼吸之間,兩人已經來回鬥了數個回合。張小敬掃開鐵蒺藜,抬弩盲射,同時大喊道:“伏低不殺!”可回應他的,隻有更急促的腳步聲。
這密道不算寬闊,拐彎卻不少。好在一條路到底,沒有任何岔路。闖入者在前頭跑,張小敬在後麵追。前者身上不知帶著多少鐵蒺藜,沿途拋撒得毫無規律,嚴重阻礙了張小敬的速度。但張小敬剛才那兩箭,也對闖入者造成了不小的傷害,這能從蹣跚的腳步聲中判斷出來。
兩人你追我趕,不知不覺追出數百步之遠。張小敬忽然眼睛一眯,看到前頭有一束日光投射下來,看來出口快到了,是個垂直向上的豎井。一個人影順著木梯攀爬而上,等到張小敬衝過去時,那人已爬到頂端,推了幾下木梯,發現在豎井裏無法推倒,又沒時間拆毀,就隨手把空手弩砸了下去。
張小敬閃身避過,抬弩射擊,可惜弩箭擦著那人的頭皮飛向天空。他也扔掉弩機,手腳並用順梯子爬上去。當他從出口探出頭來,腦袋冷不防差點撞到一具轆轤上。
原來這個出口,被偽裝成了一口廢棄的水井,轆轤床闌一應俱全。張小敬爬出井口,第一時間抽出障刀,側舉到自己耳邊,以防止可能的偷襲。障刀比橫刀要短要輕,適合貼身近戰,在井口這麽狹窄的地方也能施展開來。
不過什麽都沒發生,闖入者似乎對設伏已經失去了信心,直接逃掉了。
從密道的距離和方向考慮,張小敬大概判斷出來,這裏應該是在西市南邊的懷遠坊內。這家店主本事不小,居然挖出一條跨坊的地道。
懷遠坊裏有很多胡人聚集,如果讓那個闖入者混入其中,麻煩可就大了。
張小敬看到草地上的一串腳印朝遠處延伸,立刻追了過去。這口井位於一座小廟的後院,這是個民間野祠,廟裏供著華嶽府君,連廟牆也沒有,開門即是坊內橫街。時值中元,不少附近居民都會來燒一炷過路香,香火還頗旺盛。
張小敬繞到廟前,看到一群百姓驚訝地指指點點。兩個賣籠餅和羊羹的小攤子翻倒在地,一片狼藉。再往前看,一個頭戴折上巾的年輕人趴在地上,手持馬鞭,朝著一個方向大罵,顯然是坐騎平白被搶。
張小敬麵色一凜,若是讓突厥狼衛搶到坐騎,可就前功盡棄了。他撥開人群衝到街邊,飛身截住正好路過的一輛單轅馬車。車夫猝然遇襲,下意識地揮鞭要抽,反被張小敬一腳踹下車去。車廂裏一名女子驚慌地探出頭來,張小敬大喝一聲:“靖安司辦事!征調爾馬!”她嚇得掩住胸口,又縮了回去。
張小敬手起刀落,斬斷了轅馬與車子之間的幾根韁繩,躍上光溜溜的馬背,雙腿一夾,朝著突厥人逃遁的方向疾馳而去。
懷遠坊裏住戶密集,道路擁擠,再快的馬也跑不起來。張小敬很快就看到了前方那個縱馬狂奔的身影,那家夥騎術了得,一路撞倒各種攤販,引起一連串驚呼和怒罵,卻始終保持著速度。
可惜張小敬搶的這匹坐騎不是騎乘用的,又沒有馬鞍坐力,再如何鞭打,也最多能與突厥人保持三四個身位,能看清他腦後裹的布巾,但沒法更近了。
這兩匹馬你追我趕,在坊裏的街道上奔馳,不時驟停急轉,掀起極大的煙塵。路上的車子行人紛紛閃避,引發了更多騷亂。這番混亂終於驚動了坊裏的裏衛,兩個衛兵手執用來攔阻驚馬的木叉子,從街道兩側朝馬頭叉來。突厥狼衛右腿一偏,韁繩狠狠一勒,坐騎發出一聲嘶鳴,前蹄揚起,剛好避過木叉的夾擊,然後他迅速調整姿態,繼續疾馳。
但這點阻擋,已為張小敬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他猛然衝近幾步,從腰間掏出煙丸,向前方投去。這煙丸含有白磷、硫黃、蘆葦纓子、鬆香、樟腦等物,遇風而燃,燃則發煙,本是軍中聯絡示警之用,靖安司也製備了一批。
他這一投,恰好把煙丸投入前頭搭在馬鞍旁的夾袋裏。被搶走馬匹的那個年輕人,可能是個正要去幹謁權貴的文人,夾袋裏都是一束束詩文。煙丸一燃,立刻把這些紙束都點著了。滾滾黃煙從夾袋裏冒出來,宛如在馬背上豎起一麵流動大纛。
這一下子,突厥狼衛麵臨著兩難窘境。如果對此置之不理,煙柱將會讓自己無處遁形;可這個夾袋是用皮繩捆在馬鞍旁,要解開必須騰出一隻手,速度勢必會大受影響。後頭追趕的那個渾蛋,可不會放過任何機會。
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到追兵的獨眼裏滿是冷笑,不由得心中一寒。那眼神他很熟悉,那是草原上最危險的孤狼。
狼衛一咬牙,往前又奔出數步,突然掏出匕首,順著馬耳狠狠刺入顱中。那馬一聲哀鳴,轟然倒地,狼衛借著跌倒之勢躍入街旁的一條小巷。馬匹的巨大身軀恰好擋住了巷口,形成一個絕佳的路障。隨後趕到的張小敬不得不勒緊韁繩,停了下來。
他並不焦急。懷遠坊的望樓看到黃煙以後,會第一時間擊鼓示警,裏衛會立刻封閉兩側大門。接下來,就是甕中捉鱉。他不信這個突厥狼衛還能找出第二條跨坊的密道來。
那兩個攔馬的裏衛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張小敬向他們表明身份,然後問這個方向能否通向坊外。一名裏衛告訴他這是一條死路。張小敬又問巷子另外一側有什麽建築沒有。裏衛猶豫了一下,說有。
“是什麽?”
“祆教祠。”裏衛有點苦惱地抓了抓頭。
這條巷子走到盡頭,視野突然開闊,形成一個寬約兩百步的廣場。在廣場正中立著一座兩層大祠。這祠白壁紅瓦,四麵皆有拱門,形製與中土迥異。門上鐫刻著三隻立在蓮花座上的駱駝雕像,背承圓盤,盤有薪火,兩側有鳥身人形祭司侍立。
這祆祠屋簷用的瓦,皆為朱赤之色,狀如火焰。一片一片相疊成片,讓祠頂看起來如同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
張小敬和裏衛衝進廣場時,廣場上的信眾已經嘈雜成了一片。祆教在長安不立寺,不弘教,這個祠隻供長安胡人裏的信眾禮拜,所以廣場上聚集的幾乎都是胡人。
此時他們都麵帶驚駭,望向祆祠方向。張小敬獨眼一眯,看到那突厥狼衛站在門口,雙臂挾持著一個老者。那老者身披一件金邊白袍,兩條紅束帶交叉在胸前。
裏衛麵色大變,說那是祆祠的祆正府官,地位與中國一寺住持相仿。倘若他出了什麽事,整個懷遠坊的信眾隻怕鼎沸。張小敬略一點頭,朝那邊仔細端詳。一直到這會兒,他才看清那突厥狼衛的麵貌。不是曹破延,他的臉寬平如餅,雙目細長,還有個大酒糟鼻。
突厥人中,祆教流傳也十分廣泛。但看這個狼衛窮凶極惡的模樣,恐怕對可汗的忠誠還在對神靈之上。
張小敬跨步向前,走到祠堂階前,居然說出一口流利的突厥語:“你現在已被包圍了,如果放開人質,束手就擒,我可以保證你得到勇士應有的禮遇。”
突厥狼衛的匕首頂住祆正的咽喉,聲音有些喑啞:“隻有大汗才有資格稱頌勇者之名。”張小敬嘿了一聲,能選派來長安的狼衛都是死忠,勸他們投降比讓天子不睡女人還難,區區幾句話,休想打動。
不過對付挾持人質,他這位前不良帥,可有的是手段。
張小敬冷笑著邁步朝前:“你一定會死,但你的名字不會。接下來,我們會對外宣布,你供出了大汗與王庭的一切秘密,並親自為大唐軍隊帶路。很快整個草原都會知道,是這個人出賣了整個部族,是這個人玷汙了狼衛的尊嚴。”
“不可能,你不會知道我的名字!”突厥狼衛發出沉沉的低吼。
“你可以賭賭看。”
張小敬把刀尖對準他的胯下,虛空一劃,笑而不語,獨眼裏閃著猙獰的光。狼衛突然覺得嗓子發幹,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突厥狼衛有個極其隱秘的儀式。每一個成為狼衛的戰士,都會得到一位美貌女奴的侍奉,讓他的陽具充分勃起,然後在上麵文上一個特別的名字。當陽具垂下時,看到的是一個狼名;當勃起時,則顯出本名。突厥人相信,陽具象征強大的生命,這會多賜予勇士一條狼命在身。
這個狼衛不清楚張小敬如何得知這個儀式,但他意識到,自己的屍體若是落入這個獨眼男子手裏,絕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放開人質,我會讓你英勇地戰死,否則你的名字將會永遠恥辱地流傳下去。”
張小敬走到距離兩者五步遠的地方,停住了。他在等待,等待恐懼在對方心裏發酵。那位祆教祆正緊閉著雙目,喃喃自語,不知是在求饒還是祈禱。
周圍的信眾緊張地望著這場對峙,甚至有些人跪倒在地,聚攏起一個小小的火堆,投入香料和油脂。祆教以火為尊,拜祭火神。這一舉動引起了不少人效仿。一時間祆祠四周興起了十幾個小火堆,禱告聲四起。
就在這時,廣場上傳出一聲響亮的厲喝:
“還我馬命來!”
一個影子從人群裏嗖地跳出來,撲向突厥狼衛。突厥狼衛本來就極端緊張,猝然遇襲,下意識地手腕用力。那祆正脖頸泛起一道血光,口中嗬嗬,撲倒在地。然後那影子一頭撞去,把突厥狼衛硬生生撞到了台階下麵。
這一下子掀起了軒然大波。祆教信眾們先是驚駭地發出尖嘯,接著全擁了過來,霎時將跌落台下的突厥狼衛團團圍住,怒罵和拳腳聲此起彼伏。張小敬急忙撲過去,可憤怒的信眾根本無法控製,人頭攢動,你擁我擠,一時極其混亂。張小敬和兩個裏衛試圖分開人群擠進去,口中高喊讓開,卻屢屢被撞開。
這時從巷子口衝出幾十個身著皂衣的健士。不是本坊裏衛,而是長安縣直轄的不良人,為首的正是姚汝能。他們看到這邊黃煙繚繞,立刻趕來支援。這些不良人個個手執鐵尺,進來後迅速分割信眾,強行驅散,不服的就鐵尺伺候,很快將局麵彈壓下去。
不過這隻是暫時的,大部分人不肯離去,他們聚攏在周圍,大聲喧嘩,等著官府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一個祆正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殺,這可是個驚天的變故。
張小敬管不了那麽多,他快步上前,看到那突厥狼衛躺倒在地,五官流血,四肢扭曲,竟已被活活毆死。他俯身在狼衛身上摸了一圈,臉上“唰”地變了顏色。
坊圖,不見了。
饒是張小敬心理素質奇佳,也不禁冷汗大冒。剛才信眾騷亂,湊到狼衛身旁的人太多,說不定哪個宵小臨時起意,盜走了他的算袋——這是運氣最好的結果,如果是被突厥人的暗樁趁亂取走坊圖……他急忙朝四周望去,卻隻看到無數張充滿敵意的麵孔攢動,無從分辨。
張小敬懊惱地回過頭去,那個攪局的身影正趴在祆正身前,一臉不知所措。張小敬認出了他的臉,是剛才被狼衛奪去馬匹的年輕人。
“你叫什麽名字?”張小敬強壓住怒氣。
“仙州岑參。”年輕人毫不示弱地回瞪著他。
“你為什麽要殺他?”
岑參氣樂了:“他當街搶了我的馬,為何我不能追上來討要?”他忽然情緒一低,帶著哭腔:“搶就搶了吧,為什麽要殺了它啊?綠眉多善解人意,跟我這麽多年,就這麽死在巷子口……”語氣忽又一頓,“馬死尚能用金償,我的詩也都燒光了,這可怎麽賠啊?”
張小敬沒空聽他嘮叨,對姚汝能沉著臉道:“把這家夥和狼衛的屍體都帶走——對了,遠來商棧那邊怎麽回事?怎麽會燃起黃煙?”
“唉,別提了。遠來商棧那邊突然鬧驚畜,好幾匹生馬跑了出來,偏偏又是沒牒照的,正趕上我們上門,一亮身份,商棧的人以為是西市署緝私,一句話沒說上就打起來了……”姚汝能一臉無奈地解釋,同時摸了摸額頭,那裏有一道新鮮的狹長傷口。
張小敬歪歪頭,還未發表意見,忽然聽到遠處望樓咚咚幾聲鼓響。這是提醒聲,說明即將有靖安司的命令傳來。兩人同時朝望樓看去,一會兒樓上武侯開始揮動旗幟。姚汝能連忙開始轉譯。他的臉色隨著轉譯的進展,變得非常古怪。
張小敬問道:“是誰發的命令?李司丞嗎?”
“不,李司丞隻是副手,這個命令是賀監親自發的。”
“賀監?”
“哎,您不知道嗎?就是靖安司的真正長官——賀知章。”
聽到這個名字,張小敬微微動容:“命令是什麽?”
姚汝能譯完命令,整個人完全呆住了。好在望樓的命令都會重複傳送三次,他忙不迭地又譯過一遍,發現無誤。他看向張小敬,有點手足無措:
“靖安都尉張小敬,即時奪職,速押歸司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