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申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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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一支弩箭從另外一側飛射過來,恰好釘在曹破延腳邊的土地上。張小敬的身影躍入院內,一個迅速的翻滾,落在離曹破延三十步開外的開闊地帶。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申初。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
    徐賓一卷一卷地翻閱著記錄,手指滑過粗糙的紙邊,墨字一行行躍入眼簾。
    剛才李司丞說了一句氣話:“所有能點著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這給了徐賓一個新的靈感——能引起火災的,可未必隻是油哇。
    每天運入長安城的物資,少說也有幾百種,能點著的可真不少。徐賓循著這個思路,調來了這幾天的報關資料,去查分類目錄,看是否有可疑的大宗易燃品。
    可是查了很久,他卻一無所獲。
    易燃品不是沒有,大宗交易的也很多,可徐賓仔細一琢磨,發現這些都不切實際:柴薪太占地方,紙草易燃也易滅,竹木運輸太麻煩,燭膏、布絹、絲麻成本太高。想用這些東西製造一場火災很容易,可要迅速焚盡整個長安城,太難。
    靖安司之前做過物性模擬,結果發現,油,且隻有油,才是迅速引發大麵積火災的最佳手段。它易於隱蔽運輸、長於流動、易燃,而且火力凶猛。突厥人如果打算在今晚燒掉長安城,油是唯一的選擇。
    這根本還是靖安司早先得出的結論。
    徐賓頹喪地把文牘推開,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覺得自己純粹是想升官想瘋了。他正想吩咐仆役把卷宗卸走,胳膊肘一抬,案邊的硯台被碰掉在地上,嘩啦一聲摔碎成數塊。墨汁飛濺,灑得到處都是。
    徐賓怔怔地注視著地麵,忽然一拍腦袋,猛然抓住仆役的胳膊。他急聲報出一連串編號,讓仆役迅速把指定卷宗調過來。徐賓蹲下身子,但沒去撿硯台,而是用指頭去蹭灑在地板上的墨跡,很快指尖便蹭得一片黝黑。徐賓的嘴唇不期然地翹了起來,雙目放光。
    靖安司的卷宗存儲很有規律,調閱方便。沒一會兒,仆役便把他要的文卷取來。徐賓連束帶都等不及解,一把扯開,匆匆瀏覽了一番。他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先是欣喜,然後是驚訝,到後來臉色變得嚴峻起來。
    他把文卷抓在手裏,匆匆離開座位,走到沙盤前。李泌仍站在沙盤旁眉頭緊皺,那條拂塵不斷從左手交到右手,又從右手交到左手。
    徐賓過去一拱手:“李司丞。”李泌頭也沒抬:“何事?”
    “卑職也許……嗯,大概已經猜到……哎哎,突厥人或許打的什麽主意。”徐賓說得有些不自信,卻絲毫不損語氣中的興奮。
    這句話終於打動了李泌,他轉過臉來:“講!”
    咚咚咚咚的鼓聲,自遠方傳來,一棟棟望樓依次響起同樣的節奏,逐漸由遠及近。這鼓聲很富特色,低沉清晰,聲音遠播。這是特意從波斯進口的蜥皮鼓,專用於靖安司傳文,絕不會和節鼓、街鼓、登聞鼓之類的聲音混淆。
    張小敬仿佛有感應似的,“唰”地一下睜開獨目。有新消息進來了,而且鼓聲很長,這很不尋常。
    此時崔器帶著旅賁軍的人都分散出去搜查,留在張小敬身邊的隻有姚汝能。他身兼轉譯之職,一聽到鼓聲,立刻跳起來,全神貫注地傾聽。
    這一次的傳文出奇地長,姚汝能不得不一邊聽,一邊用腳在地上記錄。好在每一段消息都會重複三次,不至於遺漏。
    長安望樓的傳文分成兩種:一種是定式,比如三急一緩代表“增援即至”,五急二緩代表“原地待命”,等等;另外一種則是韻式,以開元二十年之後孫愐所修《唐韻》為底,以卷、韻、字依次編列,如二十六六,即卷二第十六韻第六字,一查《唐韻》便知是“天”字。
    定式最快,但內容受限;韻式便可以傳送稍微複雜一點的事;如果更複雜的東西,就得派人飛騎傳書了。
    片刻之後,望樓傳來一聲悠揚的號角聲,表示傳文完畢。黃土地上已經寫滿了一長串數字。姚汝能從腰間掏出《唐韻》的小冊,迅速轉譯成了文字:
    “有延州石脂今日報墨料入城,不知所蹤。”
    張小敬一掃過去,登時麵色大變。姚汝能有點不知就裏,忙問怎麽回事,石脂是什麽。
    張小敬道:“我在西北當兵時,曾經見過一種水。它從岩縫裏流出來,表麵浮著一層黑油,手感黏膩,跟肥肉油脂類似,所以叫作石脂。當地人會用草箕把表麵這層浮脂搜集起來,用來點火照明,極為明亮。”
    姚汝能奇道:“原來它還能點著?”張小敬道:“石脂不易起火,得用秘法煉製,再拿點燃的豬油或蓖麻油去引——一旦它點著了,便不死不休。我們在西域守城,一罐石脂澆下去,一口氣可以帶走幾十條人命——那油脂能把烈火死死黏在身上,怎麽都甩不脫、弄不滅。我從未見過更凶猛的燃料。所以軍中稱之為猛火。”
    以張小敬的堅忍,都為之動容,可見當日之畫麵何等淒慘。姚汝能倒吸一口涼氣,旋即臉色急遽變化:“難道說,突厥人已經把這麽危險的東西弄進城了?”張小敬沉重地點點頭。
    若是使用大量石脂,一夜焚盡長安完全有可能。突厥人口中的闕勒霍多,很可能說的就是它。
    “這麽危險的東西,城門衛的人怎麽能隨意放入?”姚汝能大叫。
    張小敬道:“石脂隻在酒泉、玉門、延州等地有產,隻有當地人和駐軍了解一些。關中百姓——比如你——恐怕連名字都沒聽過。何況突厥人運進這些東西時,玩了一個花招……”他的指頭指向了“墨料”二字。
    “墨料?”姚汝能不解。
    “石脂燃燒起來,黑煙極濃。所以延州那邊,通常會用它的煙苔來製墨,所產的延墨頗有名氣。”
    姚汝能熟於案牘,立刻聽明白了。石脂可以燃燒,亦可以製墨,所以狼衛進城報關時,故意把它報成“墨料”。而按照長安的規矩,原料和成品同歸為一類來入檔。於是這些石脂的入關記錄,便堂而皇之地被歸入墨類。
    靖安司拚命在追查油類和其他可燃物,可誰也想不到去查看墨類——墨那玩意又點不著!
    突厥人巧妙地利用這一個思維盲點,瞞天過海。即使有心人想查,也很難從報關記錄中覺察其中貓膩。
    “這些家夥,可真是太狡猾了,這種陰險的招數都想得出來。”姚汝能憤憤地感歎道。張小敬聽到這感慨,眉頭一皺,隱隱有種不協調的感覺。他做了多年的不良帥,對矛盾的直覺一向很靈。
    不過眼下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狼衛們的落腳地點。
    “如您描述的那樣,石脂應該是黑色的黏脂,如果灑落在地上,應該會很醒目吧?找找附近路上的灑落痕跡?”姚汝能提議。
    張小敬搖搖頭,突厥人既然有本事把石脂運進來,對這種事肯定有防範。隻要密封木桶下麵墊上幾層幹草,就能保證沒有遺灑。
    “那……可怎麽辦?”
    張小敬拍了拍身旁的獵犬:“石脂會散發出一種刺鼻的味道,燃燒時氣味更重。所以它隻適宜於戶外火把照明,不能用來屋裏點燭或燒飯,沒辦法,太嗆——我們可以試著找找附近的異味。”
    姚汝能眼前一亮,可很快又有一個疑問:“這狗得先有個參照,才能尋找。咱們上哪兒給它問石脂去?”
    張小敬伸手朝西邊一指:“金光門。”
    金光門在長安西側中段,東去一條街便是西市,是西來商隊的必經之路。運石脂的車隊從延州而來,肯定會從這裏入城。
    “按照檢查流程,衛兵會用長矛捅入桶裏,防止藏人。這玩意很難洗掉,讓城門衛把那根長矛找到就夠了。”張小敬道。
    金光門離這裏很遠,姚汝能一聽,立刻上馬要趕過去,卻被張小敬給攔住了:“你不必去,若我猜得不錯,靖安司的飛騎應該快到了,會帶來我們想要的東西。”說完他望向空蕩蕩的街頭盡頭,信心十足。
    “你這麽篤定?”
    “因為李司丞必須這麽做。”張小敬淡淡道。
    姚汝能毫不掩飾對李泌的崇敬:“李司丞可真是天縱英才!石脂墨料這麽巧妙的圈套,都能被他識破。”
    張小敬微微一笑,沒有糾正。識破石脂這事,應該是徐賓想到的。從前倆人一起吃飯,他曾說起西域軍中的一些風土人情,隨口提到過石脂這種奇物。沒想到徐賓記性這麽好,現在還記得。
    他在長安的朋友不多,徐賓算是相交最長的一個。這家夥若能借這個機會立下大功,釋褐授官,也算完成一個積年夙願。
    “希望趕得及,我們耽擱太多時間了。”張小敬望著逐漸暗淡下來的天色,喃喃說道。姚汝能看到他一臉憂色,心中不由得有些觸動。他本來對這個死囚犯疑心重重,可經過一係列事情,他發現自己錯了,張小敬的一舉一動雖可商榷,但絕無私心,甚至為此差點送了性命。
    姚汝能猶豫片刻,忽然雙手抱拳,單腿跪地:“之前卑職對張都尉多有猜疑,自請責罰。還望張都尉不要因一人之錯而心懷怨憤,耽誤靖安大事。”
    張小敬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漲紅臉的年輕人:“你是不是覺得,我這麽盡心竭力,不太正常,對吧?”
    “是,卑職本以為張都尉言不由衷,必有所圖。”姚汝能直截了當地承認。為了長安闔城平安?這理由若是李泌說的,他信;但一個對朝廷懷有怨憤的死囚犯這麽說,未免太假了。
    在他眼裏,張小敬追查是掩飾,伺機逃走是真,這才合乎人心常理。可現在……姚汝能覺得臉頰熱辣辣地疼。他想逃開這尷尬的場麵,可又不能逃,如果不坦白地向張小敬道歉,姚汝能恐怕一輩子也無法原諒那個愚蠢的自己。
    張小敬沒有把他攙扶起來,也沒有出言諷刺,他摩挲著腳邊細犬的頂毛,緩緩仰起頭。視線越過姚汝能的肩頭,看向遠處巍峨雄偉的大雁塔,眼神一時深邃起來。
    “汝能啊,你曾在穀雨前後登上過大雁塔頂嗎?”
    姚汝能一怔,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這個。
    “那裏有一個看塔的小沙彌,你給他半吊錢,就能偷偷攀到塔頂,看盡長安的牡丹。小沙彌攢下的錢從不亂用,總是偷偷地買來河魚去喂慈恩寺邊的小貓。”張小敬慢慢說著,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姚汝能正要開口發問,張小敬又道:“升道坊裏有一個專做畢羅餅的回鶻老頭,他選的芝麻粒很大,所以餅剛出爐時味道極香。我從前當差,都會一早趕過去守在坊門,一開門就買幾個。”他嘖了嘖嘴,似乎還在回味。“還有普濟寺的雕胡飯,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們偷偷加了葷油,口感可真不錯。”
    “張都尉,你這是……”
    “東市的阿羅約是個馴駱駝的好手,他的畢生夢想是在安邑坊置個產業,娶妻生子,徹底紮根在長安。長興坊裏住著一個姓薛的太常樂工,廬陵人,每到晴天無雲的半夜,必去天津橋上吹笛子,隻為用月光洗滌笛聲,我替他遮過好幾次犯夜禁的事。還有一個住在崇仁坊的舞姬,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當年公孫大娘。她練舞跳得腳跟磨爛,不得不用紅綢裹住。哦,對了,盂蘭盆節放河燈時,滿河皆是燭光。如果你沿著龍首渠走,會看到一個瞎眼阿婆沿渠叫賣折好的紙船,說是為她孫女攢副銅簪,可我知道,她的孫女早就病死了。”
    說著這些全無聯係的人和事,張小敬語氣悠長,獨眼閃亮:“我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每天打交道的,都是這樣的百姓,每天聽到看到的,都是這樣的生活。對達官貴人們來說,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這些事更是習以為常,但對我來說,這才是鮮活的、沒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長安城。在他們身邊,我才會感覺自己活著。”
    他說到這裏,語調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讓突厥人得逞,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這樣的人。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人過著習以為常的生活,我會盡己所能。我想要保護的,是這樣的長安——我這麽說,你能明白嗎?”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坦誠,姚汝能心潮起伏,無言以對。這家夥的想法實在太獨特了,對朝廷怨憤,可又對長安百姓懷有悲憫,這忠義二字該怎麽算才好?
    “您……一直是這麽想的?”
    張小敬咧開嘴,似笑非笑:“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你覺得呢?”
    這時遠處馬蹄翻騰,煙塵滾滾,兩人迅速回複到任事狀態。不多時,一騎飛至,將腰間魚筒和一根木柄長矛送到他們麵前。姚汝能接過長矛,矛尖果然沾著點點黑漬,湊近一聞,腥臭刺鼻。張小敬拆開魚筒,從裏麵拿出一張寫滿字的紙條。
    “總司已經查清楚了,負責運送的是蘇記車馬行。他們午時前後入城,但隨後不知去向,腳總、車夫和馬車沒有回行裏報到。”張小敬把紙條揉成一團,沉聲道,“我估計多半已經被滅口了。馬車也被擦去痕跡,想找也找不到了。”
    姚汝能這次倒沒怎麽義憤填膺。一來他覺得幫敵人運東西的家夥,活該去死;二來經過這幾個時辰的奔波,他對狼衛的凶殘已經麻木。
    張小敬把矛尖給獵犬嗅了一下,拍拍它的腦袋。獵犬先是打了個不悅的噴嚏,然後仰起脖子,聳動鼻子,朝著一個方向狂吠數聲。若不是張小敬牽住韁繩,它就躥出去了。
    “事不宜遲,我先走。你等崔尉集合手下跟上來,以黃煙為號。”
    姚汝能環顧四周,這才意識到,他們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崔器急於將功折罪,剛才把旅賁軍化整為零,分散到四周諸坊了。現在要先收攏部隊,得花上一段時間。
    也就是說,在這之前,張小敬將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您身上有傷,又是一個人去,太危險了吧?”姚汝能有些擔心。
    “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張小敬簡單地回了一句,鬆開牽繩。那獵犬嗖地一下跑了出去,他邁開大步,緊隨其後。姚汝能看著一人一狗消失在坊牆拐角,有一瞬間的恍神。
    石脂的味道特別刺鼻,所以獵犬追聞起來毫不遲疑。它在坊間鑽行拐彎,發足狂奔,張小敬必須全力奔跑,才能跟上。周圍的行人好奇地看著這一人一狗,還以為是什麽新雜耍,兩側居然還有喝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