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申初(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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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縛索平時纏在右手手腕,需要時,隻要手臂一抖,即可飛出。張小敬落地的瞬間,縛索那頭已經死死纏在了馬車側麵的吊柱。馬車依然奔馳著,他抓緊這邊的索柄,死死不鬆手,整個人背部貼地,被馬車硬生生拖著往前跑去,留下一長條觸目驚心的拖痕。
    車上的狼衛掏出匕首,拚命要割斷縛索,可惜這繩索太過柔韌,一時半會兒根本切不斷。
    車上的人甩不開他,但他也沒辦法再次爬上馬車。拖出去三四十步,張小敬衣衫背部已經被磨破了,背脊一片血肉模糊。他忽然用另外一隻手在地上一撈,抓住了半塊青磚,順著去勢勾手一砸。那磚頭劃了一條漂亮的弧線,正中前方右側轅馬的眼睛。
    那馬猝然受驚,拚命向右邊靠去,帶著另外一匹也跟著躁動起來。車夫如何拉扯叫喊都控製不住,整個車子不自願地向右偏轉。
    此時他們正在懷遠坊和西市南牆之間的橫向大街上,前方街道右側坐落著一個巨大的燈輪。燈輪高達六丈,底部搭了一個鎮石木台,上部是一個呈輪輻狀的碩大竹架,外麵糊著繡紙和春勝圖案。幾個皂衣小廝攀在上頭,用竹竿小心地把一個個大燈籠挑上去。
    這輛馬車收不住勢,以極高的速度一頭撞到燈輪的底部。這一下去勢極為猛烈,兩匹轅馬撞得腦漿迸裂。區區木製燈輪哪裏支撐得住這種力度,隻聽得嘩啦一聲,整個架子轟然倒下來,上頭的小廝和十來個碩大的魚龍燈、福壽燈、七寶燈劈裏啪啦地砸落,全都落在了馬車上。
    車上的幾個狼衛就這樣被燈輪架子死死壓住,動彈不得。在劇烈的衝撞下,車後的幾個大木桶嘰裏咕嚕,全都滾了出來。
    張小敬在馬車碰撞之前,就及時鬆開了手,沒被馬車拖入這次碰撞中。他躺在地麵上,手掌一片血肉模糊,背部也鑽心地疼。還沒等他爬起來,這時一股熟悉的味道飄入鼻中。
    不好!張小敬麵色大變,俯身拖起一個昏迷的皂衣小廝往外拖,一邊拚命對聚攏過來的老百姓大喊:“退開!退開!退開!”
    猛火並不是一個可靠的引火物,稍有碰撞摩擦便可能起火。那幾個木桶經過剛才那一係列追逐碰撞,本來就危如累卵,如今被這麽狠狠一撞,桶口猛火已醒,隨時可能引燃石脂。要知道,這幾個大桶,比剛才那貨棧裏的量多了何止五倍……
    那些老百姓不知利害,還在圍著看熱鬧。張小敬見警告無效,情急之下從腰帶上解下一枚煙丸,狠狠朝人群裏丟過去。煙丸一爆,可讓那些民眾炸了窩,眾人不知是什麽妖邪作祟,驚呼著朝後頭避去。
    張小敬耳聽得身後似有動靜,立刻撲倒在地。與此同時,一聲轟鳴從身後傳來,熱風大起。不過這轟鳴不似在貨棧裏那樣炸裂,反而接近於火上澆油後火苗子上躥的呼呼聲。
    張小敬手肘支地,小心地扭過頭去,看到眼前五個大桶變成了五團耀眼的火團,五道熊熊烈焰舔舐著碩大的燈輪,紙燈籠和紙皮最先化為飛灰,然後整個大竹架子、馬車和附近的幾根榆樹也開始燃燒起來,不時有劈劈啪啪的竹子爆裂聲,像是新年驅邪的爆竹。那冒著黑煙的火焰直躥上天,比坊牆還高,牆外一側已被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黑色。
    至於壓在燈輪下的人,除了被他奮力拖出來的一個小廝外,其他肯定是沒救了。
    但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猛火雷的一個大問題是,即使有猛火為引,爆炸的成功率仍舊不高。更多時候,不是引發石脂爆炸,而是簡單地把它點燃。狼衛放在車上的,一共有五桶石脂,大概是因為密封不夠好——所以才會一路滴滴答答地灑落——居然一個都沒爆開,全都成了自行燃燒。
    這樣一來,雖然火勢依舊凶猛,但呈現的是蔓延之勢,威力大減,否則張小敬和這半條街的人都完蛋了。
    他伸開酸疼的手臂,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剛才那一番追擊雖然短暫,可耗盡了他全部的體力。最後一輛麻格兒的馬車越跑越遠,肯定是追趕不及了,隻能寄希望於靖安司在前方及時布下封鎖線了。
    火勢如此之大,很快就驚動了懷遠坊的武侯鋪。二十幾個身披火浣布的武侯急急忙忙趕了過來,手持濺筒和麻搭,還有人扛著水囊。今天上元燈會,諸坊武侯鋪都接到命令,隨時要應付火警,準備萬全。
    可這些兵卒一看火勢如此之大,便知不可能撲滅,隻能先劃出一條隔離帶,防止蔓延,再等它自行熄滅。
    其中幾個人看到躺在火勢邊緣的張小敬和小廝,七手八腳拽起來,嘴裏罵罵咧咧,顯然把他們當成縱火元凶。張小敬的腰牌遺失後,一直還沒顧上補,沒法證明身份。幸虧這時姚汝能從後麵趕至,掏出自己的腰牌,喝退眾人,把張小敬攙扶到牆角坐定。
    張小敬問旁邊賣水的小販討來一瓢甘梅水,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呼哧呼哧喘息不已。
    姚汝能注意到,張小敬在逃離爆炸區域時,居然還不忘拖出一個素不相識的皂衣小廝。
    一個出賣同僚換取情報的卑劣之徒、一個經驗老道狠戾冷酷的前不良帥、一個放言保護微不足道的民眾的聖人、一個對朝廷不滿卻又拚命辦事的幹員。種種彼此矛盾的形象,讓姚汝能陷入認知混亂中。
    他想起張小敬之前說的那一席話,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去詢問一下張小敬,你的死罪罪名到底是什麽?可是眼下這場合有點唐突,姚汝能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嘴閉上了。
    現實沒有給他留後悔的機會。下一個瞬間,望樓的鼓聲又一次咚咚響起,鼓聲急促,同時遠處起碼有十道黃煙騰空而起。這代表有極其重大的變故發生,所有靖安司的屬員,必須放下手中的一切,趕去集合。
    張小敬在第一聲鼓聲響起後,就睜開了眼睛。他看到黃煙騰空,口中喃喃道:“光德懷遠……”
    光德懷遠,是李泌親自劃定的死線,絕對不容向北逾越。什麽樣的事態,能讓這個敏感之地連連升起十道黃煙?那輛滿載猛火雷的漏網馬車,到底怎麽樣了?
    姚汝能有點擔心地說:“張都尉您負傷了,還是我先過去看看究竟吧?”張小敬卻一把按住他肩膀,手裏一壓,整個人齜牙咧嘴地站了起來。
    “一起走。”他啞著嗓子說,姚汝能也隻得從命。
    他們所在的位置,是在西市和懷遠坊之間的大路,距離街口不過兩裏多遠。張小敬和姚汝能立即起身,朝東邊趕去。跑出去幾步,張小敬忽然停下腳步,扯過一個正在滅火的武侯,把他身上的火浣布鬥篷搶下來。
    火浣布經火不壞,是救火的利器。張小敬這麽幹,說明他已認定前方將會有絕大的危險。姚汝能遲疑片刻,也叫住一個武侯,用靖安司的腰牌半強迫地征用了另外一件鬥篷,披在身上。
    他們一路跑到路口,遙遙看到旅賁軍的士兵正在把數道荊棘籬笆拖過來,橫在路中間。許多百姓和達官貴人都被堵在一邊,人聲鼎沸。
    封鎖道路——尤其是封鎖這麽重要的道路——是靖安司最不希望采取的行動。李泌既然下達了這個命令,說明事態已經到了幾乎無可挽回的地步。
    姚汝能讓旅賁軍的士兵讓開一條路,讓兩人進去。他們很快看到,街口四邊,已經嚴嚴實實地被拒馬和荊棘籬笆攔住了,南、東、西三麵是崔器的旅賁軍,北麵則站滿了手持大盾的士兵。這些不是靖安司的直屬,而是隸屬於右驍衛的豹騎精銳。
    光德坊北是延壽坊,延壽坊斜向東北,與皇城、宮城隻有一街之隔。狼衛已衝到了這麽近的距離,南衙十六衛就是再遲鈍,也該有反應了,豹騎是最先集結而來的。
    不過軍方這一介入,恐怕靖安司的日子會不好過了。
    此時的光德懷遠路口,空蕩蕩的,隻有兩個糊到一半的燈架矗立在街側,一輛雙轅馬車停在街心。苫布已經被扯掉,露出裏麵的五個深色大桶。麻格兒站在木桶之間,手裏高舉著一隻燃燒的火炬。在馬車不遠處,三具屍體俯臥在地上,每一具背心都插著數十支羽箭。
    很顯然,麻格兒駕馭馬車衝到了街口,正好被嚴陣以待的靖安司攔住。一番交戰之後,其他狼衛全數陣亡,但他們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讓麻格兒點起火炬,送到木桶口。
    這一手,震懾住了所有人,沒人敢讓這五桶猛火雷在如此敏感的地段爆炸。麻格兒一臉猙獰,把火炬擱在距離桶口隻有數寸的位置,徐徐讓轅馬朝前走去。附近的弓箭手一籌莫展,誰能保證能一箭將此獠斃命?誰又能保證他死後,這火炬不會正好掉落在桶口?
    姚汝能朝前望去,看到在光德坊的西南角,李泌等人正站在一處高亭,死死盯著街口。大火燒到家門口,他也沒辦法在殿內安坐。
    麻格兒是最後一個狼衛,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卻是毫無懼色。這麽多唐人為之陪葬,這是多難得的際遇!他哈哈大笑,用一隻手握緊火炬,另外一隻手輕輕抖著韁繩。轅馬不知氣氛緊張,隻低著頭朝前走去。他們的方向依然是朝著北方,朝著最繁盛最熱鬧的街區。
    姚汝能道:“不行!我得去告訴李司丞,猛火雷點燃了,可未必會炸!”張小敬卻攔住了他:“可也未必不炸。這裏是長安,沒有十成把握,李司丞也不敢冒險。”
    姚汝能急道:“這怎麽辦?就這麽幹瞪眼看著他往北去?”張小敬沒有回答,他眯起獨眼,把火浣布鬥篷裹得緊了些。
    街口的局勢已經緊張到了極點,簡直不用猛火雷就能隨時爆炸。麻格兒的馬車旁若無人地緩緩移動著,最終抵達了北邊的封鎖線邊緣。轅馬撞開荊棘牆,兩個前蹄踢到了一排盾牌的正麵。
    周圍的士兵明明一擊就可以把這個突厥狼衛幹掉,可誰也不能動他分毫。那五個褐色的大桶,就是五個沉默的索命無常。在這種奇妙的對峙中,豹騎精銳不斷後退、分散,生生被馬車擠開一條路。帶頭的將領陰沉著臉,不敢輕舉妄動。
    李泌站在坊角的高台上,閉上了雙眼。一過死線,整個事件的性質就全變了,必須得有個決斷。他沉聲道:“備火箭!”
    立刻有二十名精銳弓手登上高台,旁邊二十名輔兵將事先準備好的圓棉箭頭蘸上鬆脂油,點燃,遞給弓手。隨著隊正一聲令下,弓手迅速上箭、拉圓,對準了坊外那輛馬車。
    再坐視狼衛接近皇城與宮城,就是靖安司拿天子和文武百官的安危不當回事。兩害相權,李泌寧可讓它把半個光德坊和自己的臉麵炸上天,也不容它再向北了。
    耳邊是弓弦絞緊的咯吱咯吱聲,他知道,隻要自己嘴唇裏吐出一個字,整個事件就結束了。二十支火箭,在這個距離不可能偏離目標,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隻能聽天由命了。
    “公子,這裏太危險,還是先……那是什麽?”檀棋本來想勸李泌先下去,避免被爆炸波及,可她忽然看到街口異動,不由得驚呼起來。
    所有人都順著她的玉手所指,向街口望去。
    一個身影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衝向馬車,義無反顧。他身上披一塊顏色古怪的鬥篷,看不清麵貌。麻格兒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方的封鎖線上,一時未曾發現。身影趁機躍上車廂,手中的長索一抖,纏住了麻格兒的手腕。
    “是小敬!”居然是徐賓這個近視眼最先認出了那道身影。
    靖安司的人聽到這名字,俱是精神一振。這個死囚犯在過去的幾個時辰裏,屢次創造奇跡。無論多絕望的局麵,他總能頑強地找出破局之法。上到主事,下到小吏,無不心悅誠服。
    張小敬在這時悍然出手,讓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更臻於完美。若不是恪於禮法,他們簡直要歡呼起來。隻有李泌不動聲色,負手而望,二十支火箭依舊對準了馬車。
    張小敬可顧不上去關心靖安司什麽反應,他的全副心思全放在眼前的這個突厥悍匪身上。隻要稍有閃失,整輛馬車就有可能會被炸上天。
    他剛才披著鬥篷,在圍觀人群遮蔽下,不動聲色地靠近十字街北口。剛才封鎖陣內的一個士兵承受不住巨大壓力,手中長矛舉高了一分,這暫時吸引了麻格兒的注意。他抓住這個稍現即逝的機會,狂奔二十步,敏銳地振足一衝,從後麵跳上馬車。